第46章

第 46 章

蘇岩的臉由紅轉青,古板的面龐上流露出幾分惱怒和猝不及防被罵的失措。

方濟之抱着茶盞啧了一聲:“這麽一說,我突然想起剛來玉城的時候,蘇大人不樂意迎駕,季大人還說替蘇大人說好話,講什麽‘州牧大人有繁重的公務需要處理’……”

那時候顧長雪還疑惑于季君子的話裏為何帶着怨氣,現在倒是能理解了。

方濟之一向性格乖張,對着顏王都能暗帶嘲諷,此時懷疑的眼神更是毫不遮攔地上下掃視蘇岩:“那些西域外的傳聞,該不會都是你散播的吧?全都在歌頌你如何戰勇無雙,半點沒提季大人的苦勞。”

蘇岩錯愕地瞪大雙眼,臉被氣得通紅:“胡扯八道!”

“我胡扯怎麽了?”方濟之哼笑,“方才你還胡扯季大人失職、花天酒地呢。蘇大人可不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你、你!”蘇岩再次被堵得說不出話,抖着手你了半晌,猛地甩袖而起,“說臣光顧着打仗,不務公事,臣認。但要說臣好大喜功,特地向外散播臣的戰績,隐瞞季大人的功勞,臣不認!”

蘇岩怒火沖天:“臣連公務都懶得管,哪有心思傳那些玩意兒?!就算外面有人提到臣,那也是臣憑自己打下來的功績,難道單憑不務公事,就能否認臣這些年在西域立下的汗馬功勞了嗎?!”

方濟之感覺蘇岩說得也有道理,但是吧,他覺得自己一會認定蘇岩是良将,一會覺得蘇岩不行,來回橫跳得有點愚蠢,索性将目光投向兩個一直沒作聲的八百,看他們怎麽定奪。

顧八百根本沒在定奪,他分神聽完蘇岩的話,就在琢磨別的事兒了。

他慢條斯理地重新端起茶盞,仿若不經意地道:“你在季府的屋子大不大?”

這話肯定不是問蘇岩或是幕僚的,方濟之也不住在季府。

顏王面色淡淡:“不大,只夠一人活動而已。”

“瞎扯,”顧長雪嗤笑,“季府的人給你分的是柴房?”

“……”顏王端坐在太師椅上,側目望向顧長雪,似笑非笑,“不是柴房又如何?陛下難不成想與臣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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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義憤填膺的蘇岩:“……”

方濟之:“……”

幕僚:“……”

幕僚開始哆嗦起來:他聽到了什麽?他、他還能活過今晚嗎?

方濟之忍無可忍地猛咳了一聲:“陛下!王爺!”

三個大男人杵在眼前,難道就沒半點兒存在感?

這特麽還能聊騷?

顧長雪不耐地啧了一聲,靠回椅背上,目光懶洋洋地掃過蘇岩憋綠了的臉:“瞪着朕做什麽?又不是朕誣陷了人。”

蘇岩一張老臉綠得發紫,杵在原地繃了半晌,甩袖而走。

顏王不輕不重地道:“蘇大人不準備談公務了?”

“……”蘇岩梗着脖子粗聲道,“臣去門口等季大人回府,同他道歉。”

府外還下着雪,蘇岩出門時沒帶傘,幕僚看着帝王和攝政王哆嗦了片刻,才想起這事兒,連忙取了傘送去。

顧長雪随手擱下茶盞,撐着臉看了會門外,拂袖起身:“朕也去看看季大人什麽時候回來。”

顏王:“我也去。”

方濟之猛地彈起來:“我也去!”

這他娘的,沒人看着鬼知道這對君臣又要撩什麽騷。雖然他看着這兩人也能照騷不誤,但終歸還能規勸一二吧!就好比剛剛,這倆再聊幾句,恐怕幕僚就得當場駭死在季府了。

抱着這樣舍己為人的心态,方濟之亦步亦趨地綴在景帝和顏王身後,心情悲壯地舉着傘,毅然踏進雪裏,哆哆嗦嗦走到府門口。

幕僚正對着蘇岩苦勸:“蘇大人,你既然不樂意打傘,那好歹站在門檐下。萬一淋雪受了寒怎麽辦?”

蘇岩犟得很:“古有廉頗負荊請罪,今日我若是舉了傘,亦或是站在門檐下,又如何能表明我道歉的誠意?”

顧長雪張嘴就氣人:“可愛卿你又沒有負荊,比起負荊請罪,更像程門立雪。”

蘇岩的臉色頓時變得綠哇哇的。可他能罵皇帝嗎?不能。只能綠着臉,任幕僚把傘塞進他手裏。

玉城的雪下得不大,雪慢悠悠地飄落,沁得顧長雪的鼻尖一涼。

顏王的氣息無聲地從背後包裹而來,油紙傘遮蔽住落雪:“為什麽問我住的屋子大不大?”

蘇岩和幕僚瞬間一臉崩潰地走開了,只留下方濟之倔強地留在原地,試圖用瞪眼制止兩人聊騷。

顧長雪沒動,垂落的眼睫在感覺到身後包裹而來的溫度時微動了一下:“你不知道?”

“有時候我知道,有時候不确定。”顏王的聲音低低地纏繞在耳畔。

他們說的似乎是方才的問話,又好像涵蓋到更遠之前的某些時刻。

顏王舉着傘,頭虛擱在顧長雪的肩窩上,明明是親昵的姿勢,可偏偏他繃着身體,胸膛與顧長雪挺拔的後脊間隔着不到一掌的距離,下巴始終沒真落在顧長雪的肩上。

呼吸在冰冷的雪夜中化成白霧,缱绻地交纏在一起。

他微微偏過頭,看着顧長雪:“你太聰明了,陛下。”

顧長雪的耳尖被呼吸拂紅,眼神卻依舊冷淡地睨過來:“聰明不好嗎?”

顏王似乎是笑了一下,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耳畔:“不太好。”

顧長雪冷冷道:“那你殺了朕。”

顏王停頓了片刻:“我想過。”

“但有點舍不得。”

風雪中,顏王微微擡起傘檐,溫涼的指尖從顧長雪的耳廓掠過,将幾縷碎發繞至耳後:“希望陛下別給我舍得的理由。”

“千萬別騙我。”

顏王鴉色的眸子望過來,然而還沒等顧長雪回複,蘇岩忙不疊的聲音便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季大人!”

季君子裹着一層披風,被門口堵着的一大幫子人弄懵了:“你……這……?”

蘇岩嚴肅地站到他面前,深深一揖:“辛苦季大人這些年的幫襯,若不是今日被你府上的幕僚先生罵醒,老夫還不曾意識到自己的錯處,今後定當多花心思在政務上……只是老夫武将出身,在政務方面或許不太得心應手,屆時還需季大人指點。”

蘇岩直起身。這大約是他人生頭一次向人低頭,古板的臉上帶着幾分窘迫,但還是硬着頭皮示好:“季君子夜出辛苦,老夫來替你拿披風……咦,你身上怎麽全是沙子?出城了?”

季君子被蘇岩殷勤的樣子搞得頭皮發麻,一邊拍身上的沙雪一邊忍不住往旁邊避:“不必不必,下官自己可以拿。下官趁夜出城,本是完成了手上的公務,準備去今日魔教縱火的地方查勘一翻,沒想到出城走到一半,點子背遇上了沙暴……”

蘇岩略吸了一口氣:“太危險了!日後萬不能大晚上出城,等到白天去看也未嘗不可。”

季君子苦笑:“今日為了接駕已經耽擱了不少工作,再加上遇上魔教縱火,明日要處理的公務肯定更多,只能這麽趕時間了。”

季君子又帶着幾分喜意搓搓凍僵了的手:“但大人既然說要承擔公務,那想來日後下官就不必如此趕趟了。”

蘇岩羞愧不已,連聲道歉。

方濟之也摸着鼻子跟着晃過來:“季大人晚上出門,這麽穿有些單薄啊!怎麽白天穿得多,晚上出門反而穿得少了。”

先前他也以貌取人了一番,老藥師別扭地表達歉意:“要多注意身體,多多休息。不過你日日如此辛苦,卻還這麽胖……這樣,我替你搭搭脈。”

“不必不必!”季君子受寵若驚,連連擺手,“下官從小胖到大,天生如此。忙歸忙,嘴上吃得多……”

“那也不行。”方濟之立刻道,“你看你眼裏有紅血絲,眼下睑卻無青黑,明顯不是熬夜熬出來的,多半是飲食習慣不好,我還是替你把把脈——”

“不用不用!”季君子快被态度一個比一個殷勤的方濟之和蘇岩吓死了,尤其是蘇岩那張平日裏總是板着,乍一笑恐怖得像起屍的粽子似的僵硬笑臉,看得他渾身發毛,飽受驚吓。

他硬是拖着肥胖的身體竄出了靈活的速度,縮進卧房換了衣服出來,迎衆人在書房議完了蘇岩帶來的公務。

其實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仍舊是西夷國那批好戰分子鬧出的動靜,說是邊界線駐守的西夷軍近日似有異動,但西夷國那幫子人一向見了棺材都不落淚,哪天不異動?

季君子和蘇岩商議該如何調軍、如何撥物資的時候,顧長雪坐在書桌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右腿腿側突然被另一條結實的腿碰了一下。

“……”顧長雪的眼神睨過去,正準備開腔嘲諷,顏王的左手垂下書桌。

【蠱書分得如何了?】

這問題有什麽必要非得放在現在鬼鬼祟祟地問?顧長雪面無表情地重重抵回去:【不如何。】

吳攸編纂的內容拔除後,剩餘的內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整合碎片化的信息難如登天。

顧長雪挂着臉繼續打手勢:【朕今晚留宿季府。懶得再折騰一趟走回去。】

“……”顏王冷淡地拒絕,【沒空房。】

【朕與你住一間。】顧長雪就連打的手勢都透着一股不耐煩。

顏王:“……”

下一秒,顧長雪打着手勢的手就被另一只帶着薄繭的手攥住。

顏王潭淵似的烏眸望過來,帶着幾分難辨深意的複雜:“你就不怕我……”

“?”季君子等人的談話被顏王突然的出聲打斷。

“……”顏王微蹙了下眉頭,對着顧長雪淡淡道,“你可以留在季府,我的屋子讓給你。方老睡外屋的塌,你睡裏屋的床。我去州牧府睡。”

季君子等:“………………”

聊軍務呢!你們擱那兒分床??

在場的人臉都綠了,加快了幾倍的速度将剩餘的部分商議完,趕着投胎似的各自告辭開溜。

将人送出書房前,季君子偷看了一下景帝,就見帝王滿臉的不高興,滿臉陰雲密布的樣子活像求歡不成,欲求不滿。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打着顫将揣測甩出腦袋,關上書房的門。

門外,憋了半天話的方濟之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都離開,跟着顧長雪進了屋:“——你發什麽瘋?怎麽還自送上門,要跟顏王睡一起?”

顧長雪煩躁地啧了一聲:“每次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這人都在獨自搜集情報,碰面了問他又不樂意講。”

顧長雪點了點桌面:“你看着,這人從沙漠回來仍不樂意與朕同住,定然還有沒掀出來的計劃擱肚裏藏着。”

“……”這,情報确實重要,方濟之道,“那怎麽辦?人都走了。”

顧長雪不爽地叫來仆役準備沐浴:“不怎麽辦。”

主動到這份上,總不能讓他大晚上再追去州牧府吧。

他靠在門邊琢磨了一會,又叫來一名仆役:“去州牧府,給朕把小靈貓帶過來。”

醜時三刻,天未破曉。

季府院牆外悄無聲息地翻入一道挺拔的身影,一路潛入顧長雪所下榻的那間屋宅。

踩着窗框翻入室內時,顏王頓了一下。

桌邊點着燭火,像是在等待不知名的來客。

“……”過往小皇帝難纏的經驗頓時蹦入腦海,顏王條件反射地頭疼起來,轉頭望向床邊。

出乎意料的是,小皇帝并沒有醒着。

他閉着眼睑,眉頭緊鎖,像是睡得并不安穩,但至少是睡着的狀态。

外屋,方濟之打着輕微的鼾,睡得香沉。

顏王站在原地,頭又突突地痛了幾秒,才繼續邁步走到小皇帝床邊。

小靈貓依舊睡得四仰八叉,嚣張地霸占了四分之一的床,顏王将它撈起來時,這貓依舊沒醒,喉嚨裏甚至舒坦地打起呼嚕。

“顏……”顧長雪自睡夢中滾出一聲咕哝,令顏王停下意欲離開的腳步。

顏王微微挑了下眉頭,轉身耐心地等後續,半晌才聽顧長雪皺着眉吐出下半句:“狗……”

顏王:“……”

他愣是被小皇帝這種做夢也不忘罵人的精神給氣笑了,目光在顧長雪睡得并不安穩的面龐上逡巡數秒,擡掌無聲地揮滅擾人清夢的燭光,才翻身出窗。

他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掠過大半季府,躍出府牆,沖着等待多時的玄丁颔首:“走吧。”

“王爺怎麽去了這麽久?”玄丁動作利索地背上木匣子,“可是在府內遇到了麻煩?”

顏王哼笑了一聲:“心疼了一下被罵還不忘替人滅燈的狗。”

“……”玄丁,“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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