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四野無人,唯有風卷着雪。

他們維持着無比親密的姿勢,卻誰都看不清對方的神色。沉悶的心跳聲在緊貼的胸膛間交換着節奏,卻誰也琢磨不明白對方心裏的念頭。

片刻之後,顏王向後退開,将貓還給顧長雪:“翻翻廢墟,我聞到了一股屍臭味兒。”

顧長雪自然也聞到了這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顏王退開後,他瞥了一眼對方臉上難辨喜怒的平靜神色,幹脆利落地一邁大長腿,縱容着小靈貓爬上他的肩頭,背過身走向與顏王相反的方向。

顧長雪擡手搓揉着發燙的耳尖,目光四下一掃,看到十來具凄慘橫躺的屍體。

顏王在另一半場翻了一遍,也跟着走過來:“看這些人的紋身,應當是魔教餘孽。”

圍剿琉璃宮發生在十幾年前,那時候死的魔教弟子,屍體放到今天早該變成白骨了,怎麽可能還能看清殘餘的紋身?

“最近才死的?”顧長雪皺着眉頭擡腳,帶着幾分小心撥開屍體,“這廢墟還有重建過的痕跡。”

畢竟是和平年代出身,顧長雪還有些接受不了半爛不爛的屍體。

顏王卻已經習以為常地半蹲下來,仔細檢查:“這些人,應當是賊心不死,想重建琉璃宮。卻不想在重建時遇到了一位劍術高手,将他們一劍封喉。”

他擡起頭,語氣篤定:“司冰河幹的。”

這些屍體雖然是一劍封喉致死,但有些倒黴鬼身上滿是拷問的痕跡。審問者刀工精妙,一片一片地削下皮肉,不傷要害,最終才賞了個痛快。

顏王站起身,學着當初在酒樓裏顧長雪找他對答案的語氣道:“捋捋思路?看我們想得一不一樣?”

顧長雪瞥了眼顏王:“……今晚不是司冰河第一次來廢墟。”

會這麽頻繁地往琉璃宮遺址裏鑽,司冰河要麽與魔教有舊,是魔教餘孽,要麽是這遺址裏有他想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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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王接過顧長雪抛的“磚”:“但司冰河如果是魔教中人,為什麽還要殺死重建琉璃宮的魔教殘黨,拷問這些人?”

篩去不合邏輯的可能性,真相便如撥雲見月,确鑿下來。

司冰河的确不是魔教中人,他只是來遺跡找東西的。

結合之前他跑去荒城燒蠱書的行徑來看,司冰河想找的多半就是廢墟內遺留的蠱書。

顧長雪沉吟:“那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營寨裏潛伏着魔教餘孽?”

顏王還未來得及搭話,腳下突然傳來雷霆般的轟鳴。

坍塌的廢墟猝不及防地震動起來,顏王面色一變,當即展臂帶着顧長雪掠至遠方沙丘後。剛半蹲下身,司冰河便從廢墟洞口處一躍而出。

司冰河足下不停,向遠處疾馳數百米有餘。

廢墟在他背後轟然炸開,連地基都被摧毀。流沙如同巨獸般張開無底巨口,将這片曾經輝煌的遺跡吞噬得徹徹底底。

顧長雪和顏王在爆炸聲中小心地探出頭,看到司冰河一路飛掠,直到超出爆炸波及的範圍才停下腳步,站在沙丘頂上回望。

“嘶,”顧長雪牙疼似的抽了下嘴角,“夠狠,連最後的念想也給人家炸了。”

司冰河背後還背了一個巨大的包裹,裏面的東西将布袋撐出棱角,似乎是一些書和信。

“蠱書?”顏王盯着司冰河的背囊,在心裏衡量要不要動手攔截,攔截的話自己這張易容恐怕得卸掉。

然而司冰河并沒有轉身就走。

他站在沙丘上,審視着廢墟被流沙一點點吞噬,直到再也看不到這片遺跡,他才收回眼神,席地坐下。

“?”這人到底想幹什麽?

顧長雪的頭又略往外探了探,瞧見司冰河摘下背後的包裹,将布平鋪在地,取了裏面的書信迅速翻看。

他看書的速度并不如顧長雪或者顏王快,但也不慢,似乎只是匆匆掃過文字,試圖捕捉某些關鍵詞。

半個時辰就這樣靜悄悄地過去。

所有的書信都被司冰河翻了一輪。看完最後一封信後,他捏着信紙,盤膝坐在雪地裏發了一會呆,才爬起身,将書信統統攏回背囊裏,起身往回走。

“……”顧長雪活動了下蹲得麻痹酸痛的身體,順便把又趴在肩膀上睡着的小秤砣給摘下來,難得困惑。

“不燒書信或許是因為裏面沒有與蠱有關的信息,那他為什麽還要把這些檢查過一遍,應當已經确認無關緊要的東西背回應營寨?”

熬夜鍛煉身體?

顧長雪等着顏王接話,可等了大半天,耳畔邊還是悄無聲息。他忍不住回過頭:“——喂。你在發什麽愣?”

顏王半曲着一條腿靠坐在沙丘後,眼神松散地落在雪地上,四野的雪映得他的面色白得像紙。

他又看着雪發了會呆,才像是反應遲鈍似的擡起頭答道:“對我們來說是好事。他不燒,我就不必露面制止。如果他把書和信帶回營寨,我們也能趁他離開營寨的時候翻查一番。”

顏王站起身:“過來。我們回營寨。”

回程的路上,顧長雪試圖跟顏王搭話,分析分析司冰河的行為。顏王只簡短地說了句“趕時間”,一路都沒再開口。

顏王的判斷沒做錯,回到營地時,司冰河當真杵在小屋門口,抱着手臂背靠房門,顯然是在等人。

顧長雪在心裏慶幸了一秒進營寨前他長了個心眼,硬是繞到了營寨後門佯裝剛回屋:“二當——咳咳,二當家的怎麽站在門口,不進屋?”

他将聲音壓得格外沙啞,一邊捂着唇斷斷續續地咳,一邊将視線光明正大地投向寡言的少年劍客。

沒有簾帽遮蔽視線,少年劍客俊秀的五官清晰地映入眼簾。

和劇本中所描寫的“矜傲的苗人少年”的形象完全不同,司冰河雖然五官立體,但毫無苗人的特征。唯一與劇本相符的,就是他的确天生一副矜傲冷淡的薄情相。

可他眉心的皺痕太深了,深得沒了矜傲,也沒了絲毫少年意氣。反倒是蒙上了一層歷經滄桑般的郁郁寡歡,就連身體的姿态都透着一股疲憊不堪。

司冰河抱着劍沒搭話,定定地看着顧長雪,片刻後又将目光掃向顏王:“先生什麽時候喜歡上交朋友了,明明平時我想跟先生多聊兩句,先生都要賞我閉門羹。”

問話的時候,司冰河的目光一掃疲倦的姿态,眸光下暗藏着懷疑,像是一把鋒銳的刀:“先生的聲音又是怎麽回事?”

“……”顧長雪不太确定司冰河大晚上杵在門口等他們,是不是心生懷疑,只語氣平淡地将顏王糊弄守門人的那套說辭拿出來講了一遍,“咳……可能是今晚吹風吹久了,咳咳……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司冰河搭在肘彎上手指不輕不重地敲了敲,審視地看着顧長雪和顏王:“照先生的意思,之前撿貓時你們就已經出過一次營寨。既然已經回來,為何又再出去?”

顧長雪面不改色地拎起睡得直打呼的小靈貓:“遛貓。它太鬧騰了,方才在屋裏吵得像叫春,龐護衛說帶它出去再溜溜,累了就自然而然睡着了。”

司冰河垂眸看着毛肚皮一起一伏的三花貓,顯然這策略頗有成效。

他走得時候,賬房先生剛帶着人回屋不久,後來貓有沒有鬧騰他無從得知,只能先将懷疑按下。

小靈貓在顧長雪掌心裏抽抽了一下小短腿,也不知道是夢到了什麽美味佳肴,毛茸茸的尾巴被它亂揮的短爪撈進懷裏抱着,兇巴巴地拿小奶牙撕咬,活像貓尾巴不屬于它身上的一部分。

司冰河盯了會貓,神色逐漸放緩,流露出幾分與他十四五歲的年齡相貼切的鮮活氣:“三花貓?”他伸手撩了下小靈貓的下腹毛,“公貓?”

“那還挺罕見的。”司冰河随口道,“我記得……”

他“記”到一半,話頭突然頓住,眼神放空起來。

“我,記得……”

“我記得!”司冰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哐”地一聲重重撞在門上,“我記得,我記得!”

司冰河的癔病發得毫無征兆,前一秒還在試探,後一秒便癫狂地緊緊抱住頭,右手攥着拳頭狠狠往後顱砸:“我記得!我記得!我記得——”

“二當家的!二當家的!”遠方的守衛們被司冰河歇斯底裏般的嘶吼驚動,舉着火把匆匆奔來,一下将人圍在中央。

顧長雪和顏王頓時被擠出老遠,只能看到為首的沙匪招呼幾名身強力壯的同伴一起動手,将司冰河的雙手用力扣住:“二當家的,你怎麽又犯病了?快!把人送回屋!”

“……”顧長雪看着沙匪們熟練的動作,顯然不是頭一次這麽對付發狂的司冰河,一行人很快便将司冰河送進屋裏,緊接着屋裏就有人高聲叫“拿枕頭來!快!多拿幾個!二當家的又拿頭撞牆了!”

來來往往的人擁堵在司冰河的小屋門口,顧長雪和顏王杵在外面反倒成了礙事的存在。

幾個沙匪湊過來好聲好氣地送賬房先生回屋,又把新出爐的護院也塞進屋裏,屋門被關上的時候,顧長雪還在往司冰河的小屋往,聽到有幾個沙匪半是擔憂半是湊熱鬧的低聲交談:

“二當家怎麽老是這麽犯病,狠起來就拿頭撞牆。相處這才不到一個月呢!咱們都快養成習慣了。”

“之前不是請了大夫來看?講二當家的是失憶了,每回犯病都是想捕捉過去的影子,越想不到越心急,才對自己下狠手。”

“嗐,這不是越錘腦子越想不起來嗎?不過也挺奇怪,二當家的這個失憶,大夫都找了好幾茬了,都說腦子沒受過什麽外傷,照理來說不該失憶啊……”

“看!大當家的也來了!”

顧長雪順着那幾個沙匪探頭的方向,望向匆匆趕來的彪悍大漢,大概是怕司冰河撞牆撞傻了,大當家的還沒進門就大聲安撫:“二弟!你千萬別心急,凡事得慢慢來,你讓我派人幫你找哪裏還有滿是石像的城池,兄弟們都找着呢,咱們一步一步來……”

沙匪們總算把擠在賬房先生門口的人給清走了,被人流卡得關不住的大門終于合上。

顧長雪蹙着眉回頭:“你聽見他——”

他的話戛然而止。

一路沒開過口的顏王撐着桌面晃了晃,無聲地栽倒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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