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司冰河的威逼利誘簡單粗暴,帶着顯而易見的漏洞,顯然他沒耐心在這上面花任何心思。
可對于怕死的毒蠍子來說,這句利誘便足以成為一根極其誘人的救命稻草。
她猛然瞪大雙眼,發出“呃——”的一聲悶叫,布滿血絲的眼珠子一轉,看向顧長雪的眼神裏帶上了光。
顧長雪頓時意識到這老毒物根本就不認識李守安,但她打算不管不顧地拉自己下水。
他厭惡地皺起眉頭,剛有些煩躁,一股熟悉的氣息便從身後籠罩了過來,霸道地擠開了彌漫在營寨中的猩甜味兒和毒蠍子身上的臭味,令他飽受折磨的嗅覺得到了舒緩。
顏王在他身後站定,靠得比平時更近。
寬大的衣袖若有似無地拂過他的後腰,像是某種類似于撐腰的暗示——
再差也不過就是直接開打,到時候把司冰河抓住,往地牢裏一丢,再慢慢想辦法撬開他的嘴便是。
雖然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撬嘴這事兒很難辦,但好歹不是沒有兜底的計劃。
“……”顧長雪頓了一下,不得不承認顏王作為敵人時有多難纏,做隊友時就有多可靠。
但衣袖随風在後腰拂來拂去的感覺有點癢,還有點微妙,顧長雪冷着臉忍了一會,還是很不給面子地往旁邊平移了一個單位。
他擡起手臂環抱住胸,薄涼地撩起眼皮,向毒蠍子投去坐等看戲的譏諷眼神。
毒蠍子一輩子騎在人頭上為非作歹,何曾被這種眼神蔑視過,頓時被刺激得不輕:“我認識他!他,他是鬼鞭手下的人,我見過他的,他跟鬼鞭形影不離!”
“……”鬼鞭又他媽的是誰。
顧長雪涼涼地看了毒蠍子一眼,正準備開口為自己辯駁,司冰河掐着毒蠍子的下巴挪了個角度:“那他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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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司冰河指的是顏王。
“……”顧長雪眉頭不着痕跡地皺了一下,閉上了嘴。
正如之前那句“放你離開營寨”一樣,這句“那他又是誰”又是一個刻意設下的語言陷阱。
很容易誤導人以為後一個人和前一個人一樣,司冰河都懷疑他們是魔教弟子。
毒蠍子的腦子哪有司冰河那麽險惡,否則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地步。
她的目光掃過站在一起靠得很近的顧長雪和顏王,又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司冰河的問話,頓時語氣篤定道:“對!他也是魔教的人吶!這兩人關系一向不錯。”
“是嗎?”司冰河低笑了一聲,“那就有些奇怪了。魔教潰散之前,護院就已經在匪幫中,原來那時候魔教就已經落魄到要門中弟子加入沙匪才能過日子了?”
“……”毒蠍子的神情驟然空白了一下,嘴徒勞的蠕動幾秒,硬着頭皮辯解,“我,我也曾聽說,教內曾有個什麽計劃,确實要去沙匪中潛伏……”
“嗯。”司冰河點點頭,摘下簾帽,微笑着蹲在毒蠍子面前,“可我剛剛是騙你的。在魔教潰散之前,這個匪幫還不存在。”
他的臉素白俊俏,可眼下沾着幾滴飛濺進帽簾的血,狀似溫柔地笑起來就顯得有些可怕:“你要不再想想?”
“我……”毒蠍子想不了了,她的大腦已經被慌亂和恐懼攪得一片漿糊,哪能冷靜地捋出一條可行的圓謊之策?
司冰河的眼睛本就不帶笑意,此時就連勾起的嘴角也冷漠地平了下來:“沒用的東西。”
他沒再搭理被他當面質疑的賬房先生,站起身拖着悲號的毒蠍子繼續走向小屋。
被他抛在身後的顧長雪高高挑起眉頭,剛想喊住他再譏諷幾句,一旁看得呆若木雞的沙匪猛然活過來,趕緊擠到他面前做和事老:“先生消消氣!二當家的時常犯瘋病,整天疑神疑鬼的很正常。他才十四來歲呢,你就把他當做自家的兒子,原諒了吧!”
“……”顧長雪并不是很想要這樣忤逆的兒子。
和事佬又道:“比起這個,咱們營寨賬上還有銀錢麽?你看看,這麽多人,恐怕寨子裏的藥撐不了多久。”
顧長雪頓住。
人命比天高。
顧長雪略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強迫自己回過頭去看望了幾眼便下意識地避開視線的營寨門口。
難民還在一車一車地往裏送。
鮮血淋漓,不成人形。
長長的車隊仿佛沒有盡頭。
“……”顧長雪抿了下唇,“我去查賬。”
他轉身往李守安的屋子走。
可就算不翻賬本他也知道,這麽多的人,這麽重的傷,以之前他所看到的營寨結餘銀兩,根本不足以支撐所有人完整地接受完妥善的治療。
小靈貓在顧長雪推門而入時炸着毛撲進他懷裏,顯然是被滿寨子面目模糊的血葫蘆吓到了,顧長雪替它順了好幾次毛,那兩只毛絨絨的小尖耳依舊發着顫耷拉着。
可是,那些沙匪掃過難民的慘象時,臉上的神色卻很平淡。
似乎對這樣的場面司空見慣。
顧長雪的理智能夠輕易得出“大漠之中,沙匪和魔教餘孽傷人之事太過常見,所以衆人習以為常”的結論,情感上卻不願像這些沙匪一樣平淡地接受眼前這種操.蛋的現狀。
可他能怎麽做?
買藥缺錢,他可以想法子補上。
眼前的傷員,可以救治。
可在他目光所不能及之處呢?
放眼顧朝偌大的江山,還有多少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着如此慘狀?
天地之大,他所能掌控的區域唯有眼前方寸之地而已。如同蚍蜉仰望大樹,蝼蟻之于滄海。
籠罩着西域的風雪被關在屋門之外,可四野的風聲依舊海潮般灌入耳中。
顧長雪靜靜地站在原地,忽然之間覺得,九天的人,太少太少了。
他們能滿足那些先帝們的野心,在一夜之間血洗京都世家滿門,送帝王所不喜的人上九天。
卻不足以布控大顧的大江南北,如九天星辰般守住四方平安。
他需要權柄。
他想要權。
他需要足以蕩平一切動亂,一言既出,萬騎兵馬卷平大漠的軍權。
他想要足以號令百官,令各地方那些該死的、趁着亂世磨牙吮血的土皇帝們肝膽俱裂、莫敢不從的政權。
而這些權,如今統統都彙聚在一人手中。
顧長雪撫着貓的手漸漸頓住,聽到顏王沉穩的腳步聲走到他身後。
“營寨裏的銀錢不夠?”顏王之前也翻過賬本,“陛下想救人?”
顧長雪回望過去,即便沒什麽表情,廢話二字也幾乎從他視線裏凝成實體,砸在顏王的臉上。
顏王撣淨肩上的雪,像是随意地回視而來:“陛下想嗎?”
“顧顏,你……”什麽時候丢了腦子,再三問些答案清楚明了的問題?顧長雪忍了忍,終究還是簡單地只吐出一個字,“想。”
吐完這個字後,他便将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思慮都收斂起來,唯有眼神依舊複雜。
他的視線反複逡巡着顏王的面龐,明明對方戴着一張其貌不揚的易容,但他卻似乎能透過薄薄的面具,看清對方那張熟悉的、總是能輕易令他生氣的臉。
可他看了沒多久,一只寬大幹燥的手掌便蒙住了他的視線。
顏王帶着嘆息的聲音響在他耳畔:“陛下,別這麽看着我。”
“朕怎麽看你了。”顧長雪扯了扯唇。
“好像在琢磨怎麽殺死臣,什麽時候殺死臣,怎樣殺才能攥取最多的好處。”顏王的語氣輕描淡寫,講出的話卻殘酷直白,“好像在看攔在自己道路上的一處障礙,琢磨着是該利用?還是……”
“該趁早鏟除,為世間除一惡。”
他們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該将矛盾挑得太明顯。
可他們又比誰理智清醒,總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無情地揭開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矛盾的遮羞布。
顧長雪默不作聲,放任顏王結實的手臂從身後探過來,将他攬進懷抱。
比冰冷的語言更灼熱的是顏王的唇,輕柔的吻像是帶着蠱惑的妖言,滾燙的溫度落在他耳畔:“臣……”
顧長雪沒動,安靜地等了許久,顏王始終都沒說出後續本該是為自己申辯的話。
顧長雪淡淡道:“攝政王想說什麽?”
他本該平淡的語調裏幾不可查地摻入幾分煩躁,講不清楚他這句問話究竟是暗藏譏諷,還是在催促顏王為自己過往的惡行、為自己不是該被除去的那一惡提供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可偏偏某人天生屬鋸口葫蘆,半晌也只是攬着他聽不出情緒地笑了一聲。
他們大概是停滞了太久,屋外的寒意似乎透過薄牆侵入室內,令原本溫暖的懷抱逐漸變冷。
顏王先動了起來,心不在焉地摩挲着顧長雪的腰際:“我會讓玄銀衛備好銀兩藥材,屆時想法子送進營寨。”
顧長雪蹙了一下眉,捉住顏王似乎僅僅是為了遮掩情緒才四處撩撥的手:“顧顏。”
“……嗯。”顏王安靜下來,下巴極輕地搭在顧長雪的肩窩。
顧長雪冷漠地道:“沒興趣就別亂摸。”
這沒意思。他想說。
他本想再接幾句嘲諷,幹脆将他們之間這種總是混着試探與算計的溫存揭得明明白白,從此割掉這條歪擰出來的旁支,走回本該走的你死我活的路,免得未來拖泥帶水,徒增矯情的舍不得。
他的手中突然被塞進某個冰冷的物件。
黑玉為體,猛虎為形,腹部刻着筆鋒如劍的一個“顏”字。
顧長雪神色微動,手指沒忍住攥了一下。
這是顏王調動天下兵馬的虎符。
這兵馬中甚至還包括了玄銀衛。
顏王輕咬住他的耳尖,修長有力的手又玩笑似的将那枚還沒焐熱的虎符捉了出來。
他在顧長雪猛然回頭投來瞪視時低笑了一聲,悍利遒勁的手臂一攬顧長雪的腰,趁機吻過去,堵住顧長雪分開便欲吐出譏諷的唇:“誰說我沒興趣?”
他一手箍着顧長雪的腰,另一手捉着那枚虎符,隔着衣衫,貼上顧長雪的小腹。
他的指尖抵着黑玉雕成的虎頭,慢條斯理地帶着黑玉一路劃過顧長雪平坦的小腹,瘦韌的腰。
最終停在胯骨偏上處:“我只是在找,我這虎符,究竟挂在陛下的什麽位置才好看。”
唇舌交纏間,他的話說得含糊不清,但行動卻半點不含糊,寬闊有力的肩臂微微發力,極具侵略性的肌肉緊繃又放松,抱着顧長雪坐上了李守安的案牍。
“……”顧長雪被吻得被迫往後仰了仰身體,柔韌的腰脊繃出好看的弧度,卻始終抽不出口回敬顏王的話。
他的喉結随着虎符的移動滾了滾,一手按住顏王作亂的右手,一手按住顏王的後頸。
顏王似乎和他一樣,都是不太留疤、自愈極快的體質,進營寨前留下的咬痕早已痊愈,後頸一片光滑。
“陛下還想要什麽?”顏王的身體傾得更低,将顧長雪徹底壓倒在案牍上,“臣的私庫?臣的玉玺?”
他半開玩笑似的說:“如果交出這些東西,能換陛下多留臣的性命一段時間,倒也未嘗不可。只要陛下開口說。”
說你媽。你特麽倒是松口啊,顧長雪被擠在案牍與悍利鼓脹的胸肌之間,被吻得脖頸泛紅,骨節分明的手克制地蜷了蜷,終究還是忍無可忍地擡起來,有些粗暴地揪住顏王的頭發,将人拉開:“你是狗投胎麽?”
顏王不以為意地道:“在陛下面前,臣也不是頭一次當狗了。”
小皇帝就連做夢都在罵他是狗,他還不是好心好意幫小皇帝滅燈。
他想了想,眼底的笑意又帶上幾分狎昵的暗示意味:“仔細想想,有時候當狗也未嘗不好。”
狗你大爺,顧長雪匪夷所思地瞪着這個交出虎符後,就像是把所有節操也跟着丢掉了的人:“顧顏。”
顏王應了一聲。
顧長雪倚在案牍上冷靜了片刻,将虎符拍回顏王的胸肌上:“朕要在半個月內離開西域。”
他不傻,只要顏王一日不死,虎符即便在他手上,也沒有顏王一句話頂用。
既然如此,他要這虎符做什麽?縱容顏王在他身上留個标記麽?
“……”顏王微微起身,臉上本就淺淡的笑意微斂,似乎有些疑惑:“離開西域?”
顧長雪睨着他道:“在朕離開之時,朕要這西域不再有沙匪橫行,魔教肆虐。”
“……”顏王愣了愣。
顧長雪不耐地擡腿踢了他一下:“這是皇旨,聽到沒有?接旨是你這麽接的嗎?”
他本只是催促顏王應下,卻不料顏王沖他微微挑眉。片刻後向後一步,當真信手撩開衣袂,單膝跪下:“臣,接旨。”
佞臣屈膝,權臣下跪。本最該讓帝王的征服欲得到滿足。
可顧長雪坐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會顏王,誠懇地發問:“愛卿是怎麽做到跪着比站着還嘲諷的?”
顏王面不改色地再次欺身而來:“可能是虎符的問題,陛下把虎符收走,臣就不顯得那麽嘲諷了。”
顧長雪微微向後靠了靠身體,本以為對方又要吻來,但最終只是落入一個單純不摻情.欲的懷抱中。
顏王抱得很緊,擠在顧長雪腿間。
他的下巴擱在顧長雪的肩窩上,聽不出情緒,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地道:“陛下,你聽。”
在顧長雪看不到的地方,顏王的視線落在穿透緊閉的木窗上,目光有些渙散,神情說不出是難過還是迷惘:“外面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