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他這一句說得輕飄飄的,話尾飄散在微冷的空氣中。

顧長雪垂落的眼睫微動,心頭像是被鼓棒輕輕敲了一下:“你不喜歡雪?”

像是冰雪做的堡壘無聲地向他裂開了一條縫,他得以窺伺到幾分內裏的真實。

“……我不知道。”顏王輕聲說,“我不記得了。”

他用的依舊是淡淡的語氣,但莫名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顏王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很快便收回手,向後撤了兩步,神情又恢複慣常公事公辦時的平靜:“虎符既然交給陛下,陛下還是拿着吧。多少能讓陛下安心一點,免得每次看臣的眼神,都讓臣擔心自己什麽時候會屍首分家。”

顧長雪理着被揉皺的腰帶冷笑了一聲:“朕看你做的事哪件都值得屍首分家。”

虎符是不可能戴的,他不樂意在自己身上挂一個屬于顏王的标記。除非未來他将小皇帝的玉佩挂上顏王的腰間——

顧長雪的動作頓了一下,突然從記憶的犄角旮旯裏,回想起某只許久沒在意過、已經習以為常的蝴蝶結。

“……”照這麽想,其實他早就給顏王留下過标記。

并且某人非但不在意,反倒一天到晚泰然自若地佩着劍在衆人面前晃。

顏王用過往的言行向顧長雪證明了不要臉的人天下無敵,要臉的人才吃虧的道理。

顧長雪當即面無表情地改變态度,伸手把虎符拿回來。剛放進衣襟的暗囊裏,隔壁驟然傳來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能發出的慘叫。

“我不知道——”毒蠍子的聲音嘶啞嘲哳,似乎想辯解什麽,可後續的話都變成了一串含糊的吱唔,像是被堵住了嘴。

司冰河顯然是低聲威脅了些什麽,幹脆把人拖進了地下的密室。顧長雪跟顏王停下手上的動作,再想聽司冰河審訊的內容時,就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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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房先生的大門緊跟着被人敲響:“先生!先生手頭上有事嗎?能不能幫忙照料一下傷員?”

顧長雪收好虎符,推門而出,守在門口的沙匪連忙蹿過來苦着臉道:“人太多了!我們都快把夥房的廚子也拖出來幫忙了,人手還是不夠。先生你看能不能搭把手?不難的,上個藥,裹層紗布就行。”

顧長雪抿了下唇,的确沒法拒絕這種請求:“我和護院都不會醫術,說好了只上藥裹紗布,別的都不做。”

“夠了夠了!”沙匪趕緊帶着人往營寨中央走。

那裏的廣場已經擠滿了人,呻.吟聲、安慰聲,弄得整個寨子不像是匪幫駐地,倒像個什麽醫館。

那位大當家也在幫忙——還別說,他落草為寇前真有可能是個大夫。正骨、剜腐肉、開方子一氣呵成,顧長雪突然就有點明白這位大當家的為何會這麽有善心了。

醫者仁心,當大夫的确實很難在看見有人受傷後,還事不關己的掉頭走開。

很快就有人迎了上來,往他們手裏塞了一堆上藥用的東西。顧長雪本還有些不确定顏王樂不樂意做這種幫人上藥的事,等真正上手卻發現,顏王比他熟練多了。

想來也是,畢竟這人常上沙場,眼下的場面對他來說恐怕也不算得什麽。

“咳嗯。”顏王包紮到一半突然湊了過來,輕咳一聲,用眼神向他示意了個方向,“看看是不是有點眼熟?”

顏王示意的方向躺着一個老太太,毒蠍子的折磨毀了她半張臉,但僅剩的部分足以讓顧長雪認出,這就是之前在荒城中賣紙錢的老人。

“她怎麽——”顧長雪有些訝然。

“估計是躲過了沙暴以後,又為了生意往大漠裏跑。這次撞進了毒蠍子手裏。”顏王搖搖頭,“運氣有點糟糕。”

忙碌穿梭的人群中,低聲說話的顧長雪和顏王并不顯眼。

他們倆交換了個眼神,埋下頭繼續為手頭上的病患上藥,直到分給他們的藥草與布用盡,他們才極其自然地一個回小屋,另一個攏着袖,順着人流走到那位老太太身邊。

“哎呦……”老太太低聲哼哼,垂着眼睛念叨,“躲得過天災,躲不過人禍。這是命!”

顧長雪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展眉眼,在老人家身邊蹲下:“什麽命?老人家,人定勝天聽說過沒有?你這麽大的年紀,怎麽毒蠍子也抓你試蠱啊?”

老太太大概是痛慘了,再加上顧長雪為了僞裝,将嗓音壓得極為沙啞難聽,她閉着眼哼唧出一句:“滾,滾!”

顏王恰好走到顧長雪身後,聞言挑了下眉,沖顧長雪遞去調侃的眼神。

“……”這要不是有正事,高低得踹幾腳。顧長雪沖着顏王冷笑,視線往周邊一掃。

被顏王特地回屋拎出來的小靈貓精神抖擻,毛團似的在雪地裏佯裝亂竄,不輕不重地撞在老太太完好的右手邊,碰瓷一倒:“咪……”

小靈貓在老太太手邊癱成一條貓咪形狀的毛毯。

這貓的演技不比後世某些不務正業的演員差,完美地演繹出了顏王帶它出門前提的碰瓷要求。

顏王還能悠閑地接個戲:“這貓怎麽跑出來了?看它殷勤的,肚皮都翻出來了,平日裏它可很少給人面子,看來和老太太你有緣。”

他們也拿不準老太太愛不愛貓,但終歸得試試,拿貓帶話題總比像剛剛那樣幹聊吃閉門羹好。

他們還算幸運,老太太被貓挨蹭了兩下,當真睜開了眼:“诶呦……咪咪……”

她逗了兩下貓,很自然地搭了一句:“從哪兒弄來的貓?”

顧長雪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狡黠笑意:“就在這寨子外面的胡楊林裏撿來的。”

“胡扯八道。”老太太臉一挂,“這周圍都是沙漠,你跟我說撿沙狐還差不多,撿貓?”

“真的!”顧長雪演起戲信手拈來,像極了被質疑後急于自證的愣頭青,“不信你問我旁邊站着的這人,他跟我一塊兒撿的。那晚我在林子裏散心,遠遠就看見這貓一路蹿進林子,炸着毛,驚慌失措,活像後面有鬼跟着它似的。”

顧長雪極其自然地接道:“诶,對了,老人家。你年歲大,在這沙漠裏住的久。可曾聽說過沙漠裏有鬼的傳聞?”

話終于鋪上了正軌,一旁抱着手臂欣賞顧長雪演技的顏王也微微正了正神色,投來探究的目光。

先前在荒城,這位老太太就表現得似乎對“沙漠裏有鬼”一事知道些內情。顧長雪那時候已經把話套到了一半,偏偏緊跟着發覺了司冰河的身份,之後又遇上沙暴被迫分開,這才耽擱到現在。

好在兜兜轉轉,他們再次碰面,先前的問題總算能得到一個答複了。

“……”老太太撸着貓猶豫了一陣,嘆了口氣,“現在的人真是,明明都怕鬼,卻又好奇鬼。”

她搖搖頭:“罷了罷了,這也不是什麽值得守密的故事……你們聽到的傳聞,說的可是‘大瘿鬼’和‘炬口鬼’?”

顧長雪點點頭。

老太太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真是越傳越荒唐。告訴你們,這大漠裏的鬼啊,我當年親眼見過。”

“……”顏王放下手臂,“當年親眼見過?”

“不錯。”老太太講起故事,一時忘了傷口的疼痛,“我家是做死人生意的,那時候又正趕上朝廷推行禁武令,大漠裏成天有紅衣大炮在轟炸。”

“禁武令?那是泰元二十六年間的事。”顏王回憶了一下,“你是在那時親眼見鬼的?”

老太太急得擺起手:“你別、不是!你別打斷,聽我說。”

“……”顏王挨了顧長雪一肘子,安靜閉嘴。

老人家重新捋了一遍被顏王打斷的思路,才找回自己的節奏:“那大炮打的地方,自然有死人,有死人的地方,自然有生意。我便一天到晚地往大漠裏跑。”

“我在大漠裏跑了兩三年吧?是第二年還是第三年的時候?大概,是在泰元二十九年間。”

“我獨自去一處廢棄綠洲做生意,夜晚就找個安全的地帶安營紮寨。”

“某天夜裏,我醒來起夜,突然看見更遠的地方好像有火光……我就往那火光的方向走。”

顧長雪:“……”

您這是往火光的方向走嗎?您這是往找死的方向走。

大漠裏是不是真有鬼且另說,大漠裏縱火的魔教餘孽反正是不少。

老奶奶自己說着也讪笑了一下:“當時我是睡得太迷糊了,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吶!看到光就下意識地往那兒走。”

“那火光東邊一束,西邊一縷的,我是往這邊的火光走走,又覺得那邊的火光更近,就改成沖那邊走了,可走走呢,又覺得還是這邊更近……總之中間七拐八彎的繞了一串兒彎吧,不知不覺就走進了一片古戰場……”

她啧了下嘴:“也不能算古吧,應該就是朝廷用紅衣大炮轟炸的地盤之一。我在那裏還看到了紅衣大炮彈藥的殘骸。”

“我踩在殘骸上不小心磕巴了一下,一屁股摔倒在地,頓時就被摔清醒了。”

清醒過來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害怕,趕緊找了個殘垣躲了起來。

“我就藏在那斷垣後面往火光的方向看,就看到了柳鬼。”

“柳鬼?”顧長雪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心想這又是哪兒蹦出來的玩意兒。

老太太連連點頭:“對,沒有什麽大瘿鬼、炬口鬼,只有柳鬼。”

“這種鬼啊,身上長滿了樹瘤,所以才和滿身膿包的大瘿鬼弄混。”

“我後來四處問人,也不記得是從哪兒聽到了一些相關的只言片語,說這種鬼只在古戰場流竄,會趁夜晚時寄居在死屍身上移動,只有火光亮起後,才會不見……唉,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又傳出個炬口鬼之說。”

“……”顧長雪聽得臉有點麻。

他忍不住腹诽,您這“柳鬼”也不過就是換了個品種,和大瘿鬼、炬口鬼一樣,都是迷信的産物。怎麽就滿臉傲氣,表現得好像這柳鬼比那兩只財鬼要高貴多了。

顧長雪冷靜地咽下吐槽:“那您是在哪處古戰場見到這個……‘柳鬼’的?”

“不記得了。”老太太責怪地瞪了顧長雪一眼,“我不是說了嘛?我當時睡迷糊了,看到好幾處火光就東邊跟跟,西邊跟跟,自己都把自己繞糊塗了。後來我再帶着幾個陽氣足的男丁想去那古戰場看看,怎麽都記不起那晚我是怎麽七拐八彎的,找了三四天都沒找到。”

老太太撸了撸貓,從毛毛中汲取到了些許耐心,細解釋道:“沙漠裏的路是很難找的,我也只熟悉自己從小跑到大的那幾片區域。那個古戰場遠遠超出了我平日會走的範圍,真想找,還是得遇上一個熟識那片區域的引路人。”

“……”顧長雪忍不住揉了下額頭。

顏王倒是耐得住性子,依舊滿臉波瀾不驚:“那古戰場——或者附近,有什麽特別之處?”

老太太想了想:“還真有……嘶,我記得那地方有好多的枯柳樹……”

“柳樹?”顏王道,“紅柳?”

“不,就是那種江南的柳樹。”

老太太說完這話,嘴唇又細微的動了一下,顧長雪放下揉着太陽穴的手:“老人家,你還想起什麽了?多離奇都行,咱們就純當聽故事而已,怕什麽。”

“對,對,聽故事而已。”老太太的神色頓時沒那麽糾結了,繼續道,“我記得,那地兒的好多枯柳樹啊,還穿着人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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