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穿着人衣服?
顧長雪心弦微動,待要再多問幾句,後背突然被顏王的腿不輕不重地碰了碰。
不遠處有人勾着頭窺探,對上顧長雪冷然的目光,不但沒有被抓包的局促,反倒嘿笑了一下,正大光明地踱步過來:“先生,天這麽冷,您幫完忙怎麽不回屋呢?這在聊什麽這麽起勁兒?帶我一個吧。”
話問的這麽明白,這人就差在自己腦門上蓋個“司冰河的眼線”的戳兒了。
好在顧長雪和顏王來套話前就防了一手。
本想拿貓說事,将問鬼的部分合理化,躺着的老太先哼唧了一聲:“不帶,滾。”
老太太開口看的是貓的面子,又不是人的面子,這下被人打斷,連顧長雪和顏王都不想搭理了。
她推了推貓屁股:“帶走帶走,下回別随意把貓放出屋了。這麽多人,這次不小心撞到我沒事,下回萬一被踩死呢?有你們心疼的!”
顧長雪還沒應答,旁邊那湊過來的眼線先愣了一下:“貓撞到你?是因為貓撞到你,他們才跟你搭話的?那你們聊什麽了?真的,別在意我,繼續啊。”
“你有病啊?”老太太嘶地抽了口冷氣,方才聊天鎮壓下去的痛又翻了上來,折騰得她脾氣暴躁。
她一句都不想多聊,偏偏那人一臉孜孜不倦不願放棄的樣子,但凡再提鬼的事,恐怕非得磨着她再講一遍,于是罵人的話到了嘴邊猛然一拐:“聊貓呢,你也想養貓?”
“……”他養個屁的貓,眼線頓時喪失興趣。
顧長雪順勢跟老太太告別,抱着貓領着護院回到小屋,當着眼線的面狠狠關上門板,差點沒把對方的鼻子砸扁。
“這人腦筋是不是不太好使?司冰河怎麽找這種人做眼線?”顧長雪坐下就開始挑剔,但是仔細想想,要是天下人都長着司冰河或者顏王的腦子,恐怕這世界不石化也好不了了。
“……”顧長雪默默地又收回了嫌棄,轉而聽了聽屋外的動靜,确認那人跑去跟司冰河彙報了,才對顏王道,“老太太說的‘穿着人的衣服’,你聽着覺不覺得這描述有點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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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有兩三張空椅,還有一張算得上寬敞的床,偏偏顏王就得往顧長雪身邊擠。
他伸手把貓往旁邊一抛,然後把自己硬生生怼在顧長雪和案牍之間:“有點熟,但想想又不太熟。”
“……”顧長雪的神情逐漸變木,感覺到顏王的膝蓋有點放肆地抵開他的雙腿,“當個人吧,顧顏。”
說點人話,做點人事。
顏王靠着案牍,面上正經得像那條不安分的大長腿沒長在他身上:“臣怎麽不是人了?不是人,會覺得那東西不太熟悉嗎?”
雖然這麽說着,他還是略微直了直身子,收回了作亂的腿:“你是不是想說,小樹林墳頭那幾顆綁着布的樹?”
顧長雪道:“你不是說,查了西域各地的縣志、野史,都沒找到類似的風俗嗎?”
“的确沒查到,”顏王辦起正事倒是格外嚴謹,“但那幾棵樹上的東西,你說是碎布還可以,說人穿的衣服……你穿?”
怕是連重點部位都遮不住。
老太太既然說的是“人穿的衣服”,自然不可能指那種碎布料。
“但的确有些相似,”顏王道,“聽的時候,我也想到了那幾棵樹。”
“……”顧長雪因為顏王那句“你穿”繃了會臉,才勉強開口:“或許是某種衍化,或者有別的原因導致只能用碎布……”
他陷入思索,片刻後擡起頭,剛準備開口詢問對方有沒有別的想法,就被顏王居高臨下,噙着若有似無的笑俯視他的姿态給氣着了。
初見面的時候,對方還古板得像塊冥頑不化的冰,現在就跟敲開了冰層,裏面壓抑了許久的壞水迫不及待往外冒似的。
不論是說話,還是随意的一個眼神,都讓顧長雪拳頭發癢,想特麽的揍人。
顧長雪面無表情地一腳踹上顏王筆直的小腿骨:“顧顏。”
“嗯?”顏王看似配合,“臣在。”
顧長雪:“朕發現你還是跪着看起來更順眼。”
顏王挑起眉頭,非但不怒,慣常平靜的眼神反倒透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神色,順着顧長雪的腰腹一路往下掃了掃:“以陛下和臣現在這個位置,臣要是跪下來……恐怕看起來不太妙吧?”
“……”顧長雪差點沒把桃木椅的扶手掰斷,猛然甩袖起身,往後退了兩步。
他算是發現了,這人但凡用上尊稱,說的話裏就多多少少都帶點不正經。什麽叫做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顏王這就是最現實的寫照。
他用力搓了搓發燙的耳朵,試圖把這些污言穢語給搓出去:“先前你問那老人家,古戰場附近有沒有特別的标識,她說有江南的枯柳——這能不能幫忙縮小範圍?”
“能。”顏王點到即止,免得真把小皇帝惹毛了。
他神色平淡地在案牍後坐下,乍一看人模狗樣,半點看不出幾秒鐘前這人就頂着這張冷峻的臉,說出何等有辱聖賢的污穢話:“江南的柳樹出現在西域,其實并不奇怪。”
“早在朝廷炮轟琉璃宮之前,有不少綠洲都是魔教的據點,或者與魔教沾點關系。”
他微微屈指,輕叩桌面:“這些綠洲依托着魔教的庇佑,與各處通商。最繁華的時候,有些居住在綠洲城池裏的富商會花大價錢,将江南的樹、江南的花、江南的湖水運進大漠,硬生生在沙漠裏造出一片水鄉。”
“像這樣的水鄉不會太多,而且一定會有記載,我會讓玄銀衛去查,看能不能縮小範圍。”
顏王說起正事還是可靠的,顧長雪神色微緩,正準備對他說有需要也可以讓九天幫忙,隔壁的屋子再度傳來木門被重重拍開的聲音。
先前那個眼線早就做完彙報離開了,現在出門的自然是司冰河。
就是不知道他從毒蠍子口中審出了什麽,怎麽肝火這麽旺,木門都快給他拍爛了。
顧長雪和顏王不約而同地住口。
顧長雪想了想,起身推開窗,正大光明地倚在窗口往外望。
他本來想主動打個招呼,拿司冰河派人盯梢說事,借機試探一下司冰河的狀态,結果對方根本就沒理任何人的打算,出了門就悶頭往後院轉。
少年劍客的臉色相當差勁,薄唇抿得泛白。他像是壓抑着什麽糟糕的情緒,走動間動作都有些發僵,一雙手攥得骨節蒼白。
他一聲不吭地大步邁進後院,伸臂一提井中的水桶,猛然将混雜着冰與雪的寒水劈頭蓋臉地澆在自己頭上。
冰水霎時間帶走了他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他像只狼狽的困獸,扶着井沿打着寒顫喘着氣。
顧長雪神色複雜地看着那道打着細顫的單薄背影,莫名從對方僵硬繃緊的身體姿态中看出了某種曾經他格外熟悉的情緒。
焦躁。
剛入圈那會,他正試圖處理一些火燒眉毛的、以他的年齡來說絕對應付不了的事。
走投無路之際,他求過人,受過騙,在衛生間裏一個人催吐過酒……
那時候的他,在鏡子裏看到的自己就是這樣。
他的顫抖不是因為示弱,而是壓抑着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壓抑着對某些人和事的憤怒。
時間的緊迫性讓他焦躁,火燒似的情緒比酒更讓他胸悶心悸,幾欲作嘔,可是——
司冰河又在焦躁什麽?
有什麽事能讓他如此有緊迫感,以至于顧及不了在敵人面前保持體面?
井邊的少年似乎已經恢複冷靜。他擡手抹了把臉,轉身回屋,全程甚至懶得跟顧長雪對視。
片刻後,他那個眼線就提溜着另一個血葫蘆送進屋,單看那人絲毫沒受到照料的傷處,顧長雪也能猜到這位新拖來的倒黴鬼多半是毒蠍子的手下。
司冰河的審訊持續了好幾天,魔教弟子換了一輪又一輪。
顧長雪幾乎沒見司冰河出過屋子,唯二的兩次都是去後院自虐。每過一趟冰水,他身上的人氣兒就被洗去幾分,最後一次在後院看到他時,顧長雪差點以為自己瞧見的是鬼魂。
“……”顏王也加入了盯人的隊列,眼神中帶出幾分迷惑,“他這麽急做什麽?找人?傳遞情報?那為什麽要拷問這些魔教弟子,他要找的人或者要傳遞的情報和魔教有關?”
顧長雪抹了把臉:“別說了。”
短短三次澆水,顧長雪每看一次司冰河,都越發覺得對方像過去的自己。他甚至冒出一種荒謬的想法——會不會司冰河并不是惡人?
可當初拍戲的時候,司冰河微笑着對世界下蠱的片段他至今還記憶深刻。
總不至于劇本直接把最終boss給弄錯了?
——然後還特地給這弄錯的假boss拍了個長達二十多分鐘的少改所紀錄片??
顧長雪只覺得頭都大了。
而比司冰河是真boss還是假boss更讓他糟心的是,這幾天傍晚,他們趁着司冰河拷問魔教弟子的時候回府查文書,将所有在毒蠍子寄信之前擢升了官職的人統統都查了一遍,居然沒有一個能與蠱書的文字對應得上。
顧長雪在心裏罵了句娘。
與此同時,賬房先生許久未曾被打擾的木門被人敲響:“先生?是我啊,大當家的。營寨裏的藥不夠了,從前購置這些東西都是你負責的,現在……恐怕還是要麻煩你跑一趟,多帶些藥和物資回來。”
隔壁小屋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司冰河鬼一樣搖搖欲墜地從裏面飄出來:“我與先生同去。”
“不了。”顧長雪靠在窗邊打量了一下司冰河,冷靜地道,“跟二當家一起上路,我會懷疑自己究竟是去買藥的,還是送終的。”
他怼得很犀利,句句在理。
然而,一盞茶後。
顧長雪坐在駱駝拉的車裏,外面趕車的是顏王,旁邊窗邊護衛的是司冰河。
顧長雪:“……”
進退兩男。
《死城》的頭號反派們如此為他服務,他何德何能。
他罪不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