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嘶。”顧長雪牙疼地抽了口氣。
在今天之前,他和顏王還曾讨論過這個找的人會是什麽身份,幾番推敲都覺得應該是同夥。結果——就這麽個小姑娘?
真的假的?顧長雪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這會不會是司冰河安排好的戲”的可能性,覺得給司冰河指路的商隊是玄銀衛,司冰河根本沒可能提前安排。
而且這個小姑娘看起來也很懵逼,明顯是完全不認識司冰河。
但沒等他琢磨出個答案,某種來自遠方的聲音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沙暴。”
“啊?”站在他身邊的沙匪一懵,随後大驚失色地猛然往遠方眺望,“在哪?哪兒有沙暴?”
他急得跟個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一陣,在看到遠方毫無動靜的雪原後又猛地松懈下來:“吓死我了——這不是沒有嗎?別吓人啊先生。”
“……”顧長雪睨了他一眼,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和司冰河初遇時,他曾因為專注于看城內的打鬥,忽略了沙暴的動靜。
這次他同樣專注于空地上的混亂,但沙暴的聲音依舊無比清晰地送入耳中,因為——
“沙暴!!不,沙龍卷!!”空地上有人大叫起來,“為什麽有三股??”
驚慌之餘,有人甚至狐疑起來,瞪着遠方蛟龍一般扭曲着襲來的三股龍卷風,完全不能理解這東西怎麽還能結伴而行的。
龐大的龍卷風虹吸着砂礫與雪,在落日的映照下染上血色,像三條赤龍蜿蜒而來。
司冰河頓時一把握住劍,起身疾步靠近小姑娘,手剛伸出來,那小姑娘猛然從懵逼中驚醒:“別碰我!”
她身上居然藏着匕首,拔出後先揮開了司冰河的手,又舉在空中像是不知所措似的抖了半秒,毅然轉手壓上自己的脖頸:“別碰我,就把我留在這裏!你、你要是再靠近,我就用力割脖子了!到時候你還是救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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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雪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用自盡威脅別人不救自己的,不愧是司冰河想找的人,果真與衆不同。
小姑娘抖着聲音喊:“救了我,帶着我走,就意味着你們都得死,我——”
她怕司冰河不死心,咬着唇把一直蒙在頭頂的黑兜帽掀開:“你們、你們就都會變成我這副樣子!”
兜帽下露出的面孔不成人形,醜陋的腫包占據了大半肌膚,幾乎看不清五官原本的模樣。這些腫脹又包着膿的東西一路蔓延至衣襟內,小姑娘手裏的刀貼着的是唯一一寸還算完好的皮膚。
——難怪會有人叫她“柳鬼”,在某些沙漠裏流傳的傳聞中,柳鬼渾身都是樹瘤,小姑娘的樣子乍一看的确很貼合柳鬼的形象。
“我會把這些醜東西傳給你們的,”小姑娘移開眼神,不敢去看其他人臉上的神情,“碰了我的人,很快就會變得和我一樣。離開吧,好心的哥哥,就讓我死在這場沙暴裏吧,和我的鄉親們一樣,變成沙漠裏的一棵樹……”
“變成樹?”跟着靠近過來的顧長雪一蹙眉頭,想起這些沙民方才所說的“給樹穿衣服,還跟樹說話”,又想起司冰河所立的墳頭那幾棵裹着布的樹。
難道那些樹是人變的??
——不,不可能。
不論滅世的人是誰,驚曉夢一蠱足以達成他的夙願,根本沒必要再折騰新花樣。
而且墳頭所立的那幾棵樹,包裹的布料顯然不是完整的衣裳,就算是活人變樹,誰穿衣服是往自己身上綁布條?
相比較之下,他更傾向于小姑娘所說的“變成樹”,更類似于大人安慰孩子“人死後會變成星星”,只是一個不真實的傳言。
而那些樹上的布料,正如這些沙民所說,是相信這一傳言的人給樹系上去的。
這就能解釋為什麽只有布條了——很可能那個系布料的人手頭上根本沒有多餘的衣服可以給樹穿,于是就地取材,在自己身上撕了些布,綁在樹幹上。
他思索的這會兒功夫,沙匪們騷動起來:“真……真的會傳給我們啊?”
他們願意救人,但在知曉自己也可能會被傳染的情況下繼續救人,他們就不那麽願意了。
“……”司冰河沉默了一會,啞着聲音道,“我一個人帶走。我不怕被傳上。”
小姑娘急了:“難道你能放棄你身後這些同伴嗎?被我傳上以後,你就會把這怪病繼續傳給其他人,和我一起走,就意味着你再也回不去同伴身邊了!”
“……”司冰河怔在原地。
他的那個眼線急起來:“二當家,可不能這麽做啊!近來營寨能蒸蒸日上,都是你帶着兄弟們劫掠其他匪幫。你走了,那些匪幫萬一卷土重來呢?咱們這些人四肢健全,逃命是不成問題。可寨子裏還有幾百號傷病員吶!他們怎麽逃?”
他抹了把臉:“算我自私吧,只想守住現在能守的人。這孩子……唉。走吧,二當家,營寨裏還有人在等着救命的藥,咱們不能帶回去一個催命的閻王啊!”
顧長雪看向司冰河。本以為對方會毫不猶豫地帶走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卻沒想到司冰河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片刻後眼眶透出一抹紅。
——這顯然不是殺伐果斷、一心滅世的人會流露出的神色。
真正冷心冷肺到毀滅世界的人,又怎麽會為“救一人還是救百人”而掙紮?
赤龍搖擺着逼近,司冰河的手蜷起來,微微發顫。
顧長雪掃了眼疾呼着快跑的人群,往前邁了一步,恰好将同樣往前站了一步的顏王擋在身後:“咳……我見過這種病,我不會被傳上。給我一匹駱駝,我送她去安全的地方,再回營寨。”
司冰河會陷入兩難,要麽是在釣魚,要麽他就真是個好人。
《死城》從劇本衍化為眼前這個世界,即便是顧長雪也拿不準發生了那些變化。他只能衡量出眼下最佳的選擇——
如果司冰河是個好人,那他就算是憑借主動救人這個舉動刷了對方的好感,多少能掐滅些許懷疑。
如果司冰河在釣魚——那顏王留在司冰河的身邊,好歹能憑借武力輕易制得住司冰河,他留下恐怕就得費勁不少。
再者說——
算了。不用“再者說”了。
顧長雪垂下眼哼笑了一聲,帶着幾分嘲諷的意味,也不知道譏諷的是誰。
明明最初他想要的只是優先保命,活着回去,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舞在刀尖上,與最初的目标相背離。
他的手不自覺地覆上左肩,肩窩處隐隐發燙。
過往那些冷漠的、對他流露出避之不及的神情的面孔從眼前一閃而過,他厭惡地蹙了下眉,垂下手望向司冰河:“回去吧,寨子裏還有幾百條人命。我有法子自己找回去。”
“……”司冰河伫立在原地,似乎還沒聽懂他在說什麽,全憑本能下意識地側頭望來。
那眼神有一瞬間壓得顧長雪喘不過氣,絕望中又透着死氣沉沉,像是在他肩上壓得豈止百來條人命,而是更加沉重、重到他直不起腰的擔子。
“二當家。”顧長雪略微提高聲音,又喊了一聲。
司冰河猛然回神,像是方才顧長雪所說的話,現在才在他腦中過了一遍。
他的肩近似瑟縮地攏了一下,現出幾分少年的脆弱來,可緊接着他便猛然轉身,那道單薄的肩背又撐了起來,像是再巍峨的山也壓不垮他:“走!”
赤龍不斷逼近,沙匪們早就不安了,聞聲立即掉頭就撤,綴在那些早早逃離城池的沙民身後,退出城門。
顧長雪回頭對懵住的小姑娘挑眉:“乖一點,我抱你出去。你敢自刎,我就敢陪你殉葬。”
小姑娘徹底呆了,拿着刀坐在原地不知所措。顧長雪随意把她往懷裏一撈,跟在沙匪身後一起去城外取駱駝。
來時坐的是車廂,離開就沒法享受這麽好的待遇了。不過顧長雪也沒挑剔,走到車廂邊看顏王悶聲不吭地割斷車辇與拉車的駱駝之間相連的繩索。
對方的神情絕對稱不上高興,眉頭蹙得程度和平時相比,甚至能稱得上明顯。
顧長雪靠在即将被丢在沙漠中的車廂邊,原本還能游刃有餘地吓唬人家小姑娘,這會兒看着顏王割繩子,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在他眼裏,他和顏王之間的暧昧總摻雜着冷靜的試探和懷疑,他以為自己做這個決定,對方并不會否決——
顏王的确沒否決,只是這種堪稱形于色的不高興,有點超出了顧長雪的預期。
就好像……就好像相比于冷靜的理智決斷,對方對他的感情更占上風一點。
這是演的,還是真情流露?
顧長雪在心裏忖度着,片刻後又有些失笑。
看,他們之間就連這種事都摻着懷疑,還談什麽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顧長雪的心髒又硬起來,張嘴正想催促又爬回車裏不知道磨蹭什麽的顏王,就見對方揣着什麽東西下了車,擡手抛了過來:“——活着回來。”
被抛來的小靈貓咪了一聲,無辜地窩在顧長雪的懷裏,仰着毛腦袋迷茫舔爪。
顧長雪卻愣了一下。
剛來營寨時,他被顏王堵在胡楊林中,曾經對顏王說過一道謊——
說他能嗅到顏王身上的信息素,所以即便跨越百裏大漠,仍舊能找到顏王。
對方多半是不信的,後來還懷疑過什麽易感期、信息素會不會是顧長雪給他下了藥。
既然如此,這次他主動離開,本該是顏王試探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能“憑借信息素找到他”的最佳時機。
可顏王在他離開前,将能追蹤到司冰河身上攜帶的鳳凰玉的小靈貓丢給了他。
這舉動無異于對他說:不論信息素是不是真,你撒沒撒謊,我要你活着回來找我。
“……”顧長雪抿了下唇,抱着小姑娘翻身上了駱駝。
及至奔離沙匪的車隊,他才無意識地擡手撫了下胸口。
“叔、叔叔你怎麽了?”小姑娘都快哭了,覺得顧長雪之前說的不怕怪病完全是哄她的屁話,這會兒指不定就是已經傳染上,開始犯病了,“你哪裏不舒服?”
“有點心悸——”顧長雪回過神瞥了小姑娘一眼,糊了對方後腦勺一巴掌,“別多想,跟你沒關系。你還差着點歲數。”
“……”小姑娘邊哭邊懵,差着點歲數?差什麽歲數?
心悸不是染病引起的嗎?這和她多大有什麽關系?這個叔叔好像有點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