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客棧外的風雪無休無止,與劇中不曾停歇的暴雪相同。
顧長雪坐在桌邊,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司冰河的良善可以演。小貍花的證詞可以串通。
但方濟之展示的蠱卻是實打實的證據,篤定确鑿地給司冰河和他自己蓋了個好人的戳。
“……差不多得了啊,換個眼神看我。”被顧長雪的眼神一時攝住的方濟之回過神來,一邊嫌棄,一邊不要臉地把冰涼的十指埋進小靈貓的脊背毛裏,換得小貓憤怒一哈,“晦氣得要死。”
顧長雪默默地為方濟之親自倒了盞熱茶,推過去:“朕的錯。”
不論劇本裏怎麽寫,至少此時此刻,他們已經避開了錯誤的道路,或許能擁有一個不一樣的結局。
這麽想着,顧長雪心頭郁結的情緒散去幾分,收回手,又陷入思索。
司冰河是好人這件事基本可以蓋棺定論了,但仍有些事存疑。
“……咳,你在想什麽?”方濟之裝作不在意地挪過來。
這也算是某種刻板的印象吧,反正他現在一看顧長雪閉嘴沉思,就覺得小皇帝沒在憋什麽好主意。
顧長雪睨了他一眼,基于剛剛推敲出的真相,沒跟他計較:“我在疑惑,司冰河為何心心念念要找小貍花?”
他指了下樓上:“之前在沙漠裏,我跟小姑娘聊過幾句。按照她的描述,司冰河根本就沒見過她,她也只是在密林中單方面見過一次司冰河。”
可司冰河一眼就認出了她。
不光如此,他針對小貍花的特殊态度,從跟假商隊碰面那會兒就展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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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雪略作思忖,詢問重三:“之前玄銀衛跟司冰河說了什麽?司冰河反應那麽大?”
重三露出幾分抵觸的情緒:“那群沒人性的家夥,居然開玩笑似的跟司冰河說,他們在來的路上瞅見了一件新奇事,有人在荒城裏做人祭,正擰着一個小個子上火架。”
能開出這種玩笑,說明玄銀衛不僅親眼目睹了人祭的場景,還目睹完就拍拍屁股走人,半點沒有出手阻攔的打算。
九天這群人被重一帶得多少有點仁善之心,哪怕是天生冷情的人,遇到這種情況也會順帶撈一把,自然看不慣玄銀衛這種冷心冷肺的行為。
顧長雪嗯了一聲,心思卻不在譴責玄銀衛的冷血上,而在思考另一個問題。
正如重三所說,小貍花被抓住的時候,渾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即便是玄銀衛,也只能形容被擰上火架的人是個“小個子”,連是男是女都沒法确定。
可單是聽到了這句話,司冰河就像是被戳中了神經一樣,焦急到失态,直奔城池。
——就好像他早就清楚,那個被擰上火架的小個子,就是小貍花。
之前沙匪拿當官吹捧他時也是。
司冰河抱着頭說“當官沒用”,就好像……他曾經親身試過似的。
顧長雪心中冒出一個無比荒謬、但能解釋這一切異樣的猜測:司冰河,會不會是重生了?
所以他才會失憶。
所以他才會對不曾見面的小貍花如此在意。
所以他才會一聽當官,就發着瘋說沒用。
還有他想逼迫自己記起過往時,會急到撞牆;會因為審訊不得進展,冒着大雪往身上澆冰水,強制自己冷靜……
這一切毫無來由的緊迫感,在這一刻,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因為前一世,他就是在這樣死生一線的緊迫倒計時中,和方濟之殚精竭慮地救世的。
或許是因為重生,那些過往的記憶已經殘缺。唯有緊迫感仍像是懸在他頭上的劍,逼着他晝夜不歇地往前趕。
顧長雪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兒,尤其是他和司冰河之間又多了一層“演員”與“角色”之間的關系,本就比尋常人更近一些,之前敵視的時候他還能偶爾在心裏罵上兩句坑爹,現在……
他喝了口涼了的茶,意圖令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方濟之在旁邊冷不丁又蹿了一句:“對了,我早就想問。陛下和顏王……接下來是準備怎麽……嗯,”他斟酌了下字句,“怎麽相處?”
這話就像是在一團亂麻上又擱了一只手欠的貓,顧長雪煩躁地放下茶盞:“就這麽相處。”
方濟之兩眼一瞪:“什麽叫就這麽——陛下,你究竟怎麽看待顏王的?”
“很難對付。等驚曉夢的事情處理完,再考慮怎麽摘……”顧長雪頓了一下,原本流暢的答話突然讓他感覺有些不太得勁,臨到嘴邊猛拐了個彎,“……等核實了他做的那些事确實罪無可恕,再考慮怎麽摘他的腦袋。”
方濟之越品越覺得顧長雪這話不對,忍不住道:“色字頭上一把刀,這話聽過沒有?顏王做的那些事,能怎麽為他開脫?別到時候核實了罪無可恕,你卻不舍得下手。”
那只手欠的貓像是被這句話推了一把,叽裏咕嚕從亂麻上滾下來。
“……”顧長雪收斂了神情,垂下眼睑,“不會。”
亡者應得到安息,生者該得到交代。
他不曾忘過,顏王更不曾忘過。
所以在他們那些交織着旖旎的狎昵中,總藏着冰冷的防備和試探。
這不是一段健康的關系,恐怕也不太可能會有未來。所以他也曾嘗試着想斬斷這條糾纏不清的線,令他們之間的關系退回到最初,幹幹淨淨,只餘純粹的敵視。
這樣,等到一切終結,所有的謊言被揭穿,他們便能幹脆地拿起劍,毫不猶豫地取下對方的性命。
又何必像現在這樣,暧昧不明,牽扯不清。
正确的路無比明晰,就在眼前。
他和顏王都是理智的人,很清楚什麽才是正确的選擇。
偏偏兩人不約而同,一腳踏上了那條暧昧不明、牽扯不清的泥濘絕路。
……為何如此。
顧長雪又開始回憶他們這段無解的糾纏從何而起,最終只能落在他撒的那個謊上。
懷孕,本身就暗示着某種帶着情澀與占有的私密關系。
顧長雪想,如果最初他沒撒那個謊,以顏王的性格,或許根本不會往別的方面想,偏偏在那時候,這句謊言是他唯一求生的路。
既然憑借謊言保下一條命,那似乎後續的這些糾纏、這些麻煩,就是他合該為此付出的代價。
顧長雪突然回想起第一次接吻前顏王說的那段話,發覺對方的形容真是精準極了。
他們現在做的事,可不就是像極了那些曾被他批判為糟糕的成年人——明明心裏揣着理智,知道不該這麽做、做了沒結果,偏偏又壓不住感性的欲望,于是每一次糾纏都像是一種宣洩。
宣洩着他們之間無解的關系,宣洩着他們明知注定會迎來的糟糕結局。
顧長雪的指腹貼着冰涼的茶盞,平靜地對方濟之道:“他很清楚我想殺他,我也知道他一直在查懷孕的事,想要殺我。我們之間……誰都清楚這裏面夾雜了多少試探。就算有半點真情……”
他扯了下嘴角:“等真相最終敗露,也抵不上殺心。”
“逢場作戲而已。”
這個詞并不貼合他們之間的關系,但它最終的結局,卻與他們的未來殊途同歸。看不出什麽希望。
“是嗎?”方濟之将信将疑,“你們心眼兒多的人,逢場作戲都這麽真?我還以為顏王對你……感情挺深的了呢。尤其是他那個眼神——”
“?”顧長雪蹙着眉收起手指。
方濟之比劃了一下:“他不是不喜歡看雪嗎?你沒發現打從進了西域以來,每次一到能看到雪景的地方,他那眼神就直接黏在你身上?”
而這所謂的“每次一到能看到雪景的地方”……呵,西域有沒下雪的地方?
方濟之牙酸地扯了下嘴角:“我跟顏王相處的時間比你久點,說實話,從認識他到現在,我就沒見過他和誰開過玩笑,說過調侃的話。”
“你去問問玄銀衛,誰見過顏王除了棺材臉以外的表情?就算是青着臉——呵,能讓他不悅的人,早就被他送下地府了。還用等他‘青着臉’?我看他跟你在一起不到半個時辰,臉上的神情比三年加一起還要多。”
方濟之說着說着,又覺得自己說的這些顧長雪多半心裏門兒清,他擱這兒為顧八百操什麽心:“反正,我就是提醒你一下。如果只是為了試探,最好能換方式就換方式。我看他這樣子,不禁撩,小心摸了老虎屁股,你自己也讨不了好。”
他的尾音停止在小貍花下樓的腳步聲中。
剛換了許久未曾穿過的漂亮裙子,再加上腿還不怎麽吃勁兒,小貍花扶着樓梯下得很慢,努力想讓自己的儀态更好看些。
這路走得有點艱難,但小貍花臉上帶着壓抑不住的笑:“叔叔,爺爺。”
她臉上那些囊腫徹底消去了,雖然骨瘦如柴,但已然能看清秀麗可愛的五官。
方濟之這種不好相處的都擠出了一個和善的笑,顧長雪回過神掃了她一眼,卻反而一愣。
之前都是囊腫,看不出什麽。現在細看,他怎麽覺得,小貍花的長相不像西域人,反而更像中原人?
他有些疑惑,臉上卻不顯。重三偷瞄了顧長雪好幾眼,見他沒反對,領頭帶着九天們圍過來哄孩子,顧長雪則混在嬉鬧的人群中,順帶問了下小貍花這個問題。
“我是被收養來的,”小貍花顯然對顧長雪這個最早對他伸出援手的人更親近些,堅定地黏在他腿邊,“我爹說,我是被一支商隊送來村子的。”
她又想起什麽似的往後一退,正兒八經地行了個不标準的沙漠禮:“爹爹還說,要對幫助自己的人認真道謝。謝謝叔叔!”
她給顧長雪行完禮,又像只小烏龜似的挪着短撅撅的小殘腿,蹭到方濟之腿邊:“也謝謝爺——嗯?”
“怎麽了?”顧長雪慢吞吞晃到小貍花身後。
小貍花仰着腦袋,頗為困惑地近距離端詳了一番方濟之的臉,半天冒出一句:“爺爺,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嗯?”方濟之還在努力保持臉上的和善呢,被這一打岔,臉上的五官頓時又彈回原本不好惹的模樣。
他想了想:“沒什麽印象。但也說不定。”
“?”顧長雪不是很明白,“這有什麽說不定的?”
方濟之聳聳肩,以一種不怎麽在意的語氣道:“過往很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能記起的記憶也是片段式的,亂的很。”
顧長雪足足花了三秒,大腦才重新啓動:“你,什麽?”
方濟之,也失憶了?
之前沙匪說司冰河失憶,他報以懷疑。後來顏王說自己失憶,他也不怎麽相信。
現在就連方濟之也說自己記憶不全,記不起很多過往的事??
顧長雪在原地杵成一尊塑像,無數猜測從腦海中劃過,每種都讓他後脊發麻,指尖僵勁。
小貍花并未發覺顧長雪的不對勁,抱着癟癟的肚子小聲叫了句餓。
方濟之的注意力頓時被拉了回去:“老板娘,來一份——”
“老板,來壺茶。”
鋪子外傳來的聲音與方濟之的聲音幾乎重合。
顏王跟在司冰河身後踏入客棧,擡頭一望,臉霎時木了。
偏偏顧長雪剛經歷過連續數重沖擊,擡頭望來時大腦還沒恢複運作,看到顏王後下意識來了一句:“你怎麽在這裏?”
用的是他的本音。
顏王:“……”
他也真的很想問,為什麽他不論去什麽地方,小皇帝都能跟個甩不掉的鬼一樣好整以暇地等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