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方濟之這種糾結又憋屈的狀态保持了一路,直到抵達平沙村遺址,才徹底醒神。
“天……”被玄銀衛找來引路的老行腳商下意識地用家鄉話念了一句,才回過神換回官話,“朝廷推行禁武令之後,這些被轟毀的綠洲誰都不敢再來了。我也沒想到居然……”
居然什麽,老行腳商也找不到合适的詞來形容眼前的人間煉獄。
屍體堆疊着屍體,石像糾纏着石像。
那些被吳攸燒死的村民因為身中驚曉夢,死後不久便成了石像,每一條擡起的手臂、每一張扭曲的臉,都像是在無聲地哀嚎着他們被燒死時的痛苦與掙紮。
小貍花又哭得鼻子通紅,跑過去想把鄉親們的石像分開,但本身被燒死時很多人的皮肉就已經互相黏在一起,變成石像更不可能分離得開。
“別急,等我配藥。泡了藥水他們就能恢複原狀。”方濟之繃着臉安撫了小貍花一句,便開始解他背來的藥囊。其餘人也紛紛走進遺址,着手搬運屍體和石像。
慘死的屍體面前,九天也顧不上排斥冷心冷肺的玄銀衛,互相搭着手将亡者搬運到整理出的空地上。
玄銀衛中,最看不得這些慘象的就是玄丙。他本就出身在和平沙村差不多的尋常村落裏,看到這些慘死的村民比誰都能感同身受。
搬運屍體的時候,他的臉都是青的,看得重三一陣奇怪:“你們能眼睜睜看着活人被扭上柴堆燒死,卻看不了這些屍體?”
“那又不是我們願意的,”玄丙悶聲說,“軍令如山,不可耽誤。王爺讓我們扮作商隊等在綠洲,我們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去待命。中途有任何一點私人的行動,那都是違抗軍令。”
他擡起頭,眼眶發紅:“你知道我是第幾任‘玄丙’嗎?”
重三愣了一下,一時居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們和顏王接觸的時間其實并不長,在景帝召集他們之前,他們一直都在宮內老老實實地裝普通侍衛。後來跟随景帝與顏王碰面,顏王又多半表現得沒那麽嗜殺,以至于他們時常會産生一種對方很好相處的錯覺。
玄甲從旁邊路過,聞言停下腳步,對着重三搖搖頭:“陛下宅心仁厚,不會因為救人而責怪你們。但我們……哪怕沒有耽誤軍機,在執行命令的途中做了旁的事,那等待我們的也是杖責至死。”
Advertisement
他頓了一下,看向顏王與顧長雪幾乎挨在一起的背影:“所以,你知道王爺的變化有多大麽?之前假扮商隊的時候,玄丙告知司冰河人祭的地點在哪裏,其實已經違背了王爺的軍令,節外生枝了。”
“我是做好了死的準備才說的,反正我家就剩我一個,沒人會為此傷心。”玄丙帶着幾分鼻音,“沒想到王爺居然半點沒提懲罰的事,事後還跟我們說,再遇到這種事能救盡量救,別惹小皇帝不悅。”
“……”重三一時不知什麽心情,想高興吧又實在高興不起來,家裏的白菜被豬拱了,難道他還要誇豬變善良了麽??只能悶頭幹活。
大漠雪冷風寒,厚厚的積雪被方濟之指揮着人築成雪池,将藥水倒入,又将石像浸泡進去,不久便能化去屍身上的石化痕跡。
即便如此,為數百具石屍下葬依舊讓他們忙碌到了第二天深夜。
玄銀衛在村落周圍紮好軍帳,顧長雪無比自然地抱着貓溜達進顏王的營帳,顏王坐在案牍後剛擡起頭,方濟之就從門口探進一顆警惕的腦袋:“二位一起住?”
從繁忙中驟然松懈下來,先前顧長雪關于那啥的話題就又一次闖進他的腦海,激得方濟之猛然從床上彈起來,當即裹上大棉襖來做礙事的棒槌。
“……”顧長雪一眼就看出方濟之腦瓜子裏在想什麽,無語片刻,“外面那麽多墳頭,朕不太能睡着。今晚不睡了,看看能不能分出點蠱書的內容。”
他把小靈貓拎起來,抖摟了兩下。
小靈貓無辜地松開都懸空了還揣着的四條短腿,啪嗒掉下一本蠱書來。
“……”方濟之幹巴巴地哦了一聲,想走吧又覺得自己急吼吼地來,悻悻然地走有點蠢,一雙腳頓時死死釘在原地。
正準備問顏王今晚什麽打算,要不大家今晚索性秉燭夜探。
東邊的營帳驀然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在低低地喝着什麽,大漠夜間的風聲呼嘯,模糊了嘶喊的內容。
玄甲匆匆披着外裳趕來:“方老,快去看看司冰河,他好像魇住了。”
就連顏王都丢下手裏的卷宗,跟在玄甲身後大步走向司冰河的營帳,越是靠近,對方的聲音越是清晰:“死……都死了……我的錯……”
顧長雪一伸手撩開簾子,就見司冰河躺在床上,像是在做什麽噩夢,手使勁向前伸着:“我——”
他緊閉着眼,眉頭用力揪在一起,探出去像是在撈什麽的手因為太過用力,手背繃得筋骨凸起。
他眼角滾出淚來,聲音又低了下去,顧長雪只能聽到含混的幾句,透着絕望和負罪:“為什麽……回……”
後續的話語淹沒于安靜,方濟之給他施了針,讓人平靜下來。
司冰河的手被塞回被褥,唯有清瘦的臉露在外面,濃重的青黑挂在眼眶下,被他蒼白的膚色襯得有些觸目驚心。
“……”顧長雪站在床邊,微動了下手指,想對司冰河說你沒錯,害人的混賬才有錯,你救得那麽拼命,誰都做不到比你更好。
《死城》這部劇,之所以爛尾還那麽紅,就是因為前四十一集的政鬥、潛伏、查案無比驚險刺激,燒腦到不到最後一刻,你甚至猜不透司冰河布下的局。
司冰河沒有顏王的幫助。不僅沒有,他還要面對顏王的重重殺招。
可他還是憑借自己一人之力,從朝堂茫茫人海中揪出了潛伏得毫無存在感的吳慮,在獨闖皇宮時摸索出了九天的調令,在吳府找出了至關重要的蠱書。
在調查驚曉夢這條路上,可以說是司冰河替他們先走過了最難的一段路,他才能在穿來的第一時間就派人去吳府将蠱書拿到手,讓方濟之從一開始就拿到了最關鍵的蠱書,解蠱才得以如此順利迅速。
——而且,他才十四歲。
尋常的孩子十四歲時都在做什麽?
顧長雪自己就沒什麽好回憶,所以總希望這個年紀的小輩能無憂無慮一些,而不是像上輩子的司冰河那樣,最終為了救人,連自己的命都舍出去,拿自己當實驗體,幫方濟之試蠱。
至少這次不行。
方濟之開始趕人出營帳,顧長雪冷着臉跟在顏王身後回去,抱着蠱書分析到了天明,直到離隊已久的玄丁風塵仆仆地進入營帳,行禮回禀:“王爺,綠洲已經收複了。”
彼時顧長雪正帶着幾分疲倦揉着眉心,乍一聽沒反應過來與自己有關。
也看了一晚卷宗的顏王站起身,從一旁的案牍後走過來,曲着手指,指節在他桌案上叩了叩:“聽見沒?你要的那片綠洲拿到了。”
顏王輕描淡寫說的“拿到”,不光是指打下那片綠洲,也包括在那片土地上建起一處完善的據點。
衆人抵達綠洲時,玄銀衛正在做最後的收尾,抱着成堆的卷宗文書在據點中穿梭。
“你不是喜歡聽人念書麽?”顏王沖着那些文書示意,“随便挑。”
說是“随便”,其實這些文書全是玄銀衛和九天之前找出來的那些升遷官吏的相關檔案。
先前司冰河審訊毒蠍子時,他們雖然每晚都會溜回府衙查閱這些文書,但幾番對比下,顧長雪始終沒找到能和那封寄給李守安的信相吻合的文書。
兩人嘴上不說,心裏其實一直挂着這事兒,總覺得是太過倉促,才沒能從茫茫書卷中找到正确的人。
顧長雪心裏滿意,張嘴剛想搭一句,一直抱着劍跟在他身後的司冰河驀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聲,低聲喝斥:“輕浮。”
“……”顏王動作微頓,緩緩回過頭。
“……”顧長雪閉上嘴,開始頭痛。
按照他的經驗,下一秒這兩個人就會開始公雞互啄,但司冰河很罕見地沒有繼續挑釁,而是扭頭看向他臭着臉問:“能問個問題嗎?”
顧長雪安靜了一會,将小靈貓塞進司冰河手裏:“想好再問。”
看在貓的份上,別他媽問些會引戰的問題。
司冰河看着顧長雪的眼睛,很直白地問:“你是景帝嗎?”
雖然這段時間以來,顧長雪等人并沒有刻意隐瞞身份,但自始至終也沒當司冰河的面提過相關的話題。
他能猜到純粹是因為顧長雪在營帳進出時,似乎與顏王平起平坐,當初在營寨也是顧長雪假扮的賬房先生,顏王扮的護院。
顧長雪停住腳步,微微挑眉:“是。怎麽?”
他都做好了司冰河下一句大罵“昏君糊塗!怎可與顏王茍且”的準備,結果這少年只是低低地嘀咕了一句:“果真如此。我就說單憑身高而論,明明是顏王假扮李守安更貼些,陛下扮着似乎有點矮……”
顧長雪抽了下嘴角,一半是為司冰河的口無遮攔無語,一半又驚嘆于司冰河觀察力之敏銳。
他天生氣質就比較冷,眼神複雜起來,很容易讓人誤會。
司冰河瞄了眼他的神情:“別誤會,沒有說陛下矮的意思,只是我之前一直在琢磨您的身份。”
他比劃了一下:“李守安其實比護院個子高,照理來說,不該讓個子更高的顏王僞裝成個子更矮的護院。畢竟易容這東西有個局限性,瘦子能易容成胖子,矮個能易容成高個兒,但倒過來就不大方便——”
“等等。”顧長雪眼神一凝,“你剛剛說什麽?”
司冰河:“我說沒有講陛下矮的意思——”
顧長雪打斷:“最後那句。”
“……”司冰河遲疑地重複,“畢竟易容這東西,有個局限性,瘦子能易容成胖子——”
“季君子。”顏王突然開口,打斷了司冰河的話。
他和顧長雪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細節。
剛來西域那晚,季君子夜半出府。
方濟之因為幕僚的話,對于誤會季君子心壞愧疚,特地啰嗦了一句夜出怎麽能穿得比白天還少。
如果不是少穿了衣服,而是季君子确實就是“變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