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

司冰河說着,眉宇不經意間皺了一下,心情肉眼可見的不怎麽好。

千面一看他皺眉就覺得另有深意,頓時繃緊神經:“怎麽?”

司冰河頓了一下,本不該接這茬,以免拉開話題,可沉默須臾後,他仍忍不住低聲說:“就是覺得,這世道好像格外不公平。”

好人想要活命都費盡力氣,惡人卻各有各的“奇遇”,總能讓他們混得風生水起。

他搖了搖頭,又覺得這會兒責怪老天爺不開眼沒什麽意義:“算了,話也不能這麽說。至少這段時間我們是夠走運的。”

他的劍氣随意打翻一沓奏折,裏面居然恰好就有賀曲吉的折子。

這人都已經死了,如果不是他不小心打歪了那一劍,不是千面看着折子想起舊人頓了一會,不是顧長雪順帶問了一嘴又看了一眼,哪有可能這麽快查到賀曲吉這個已經死了九年的人身上?

司冰河整理了一下心情,繼續之前的話題:“其實,賀曲吉未必是來到西域後,才發覺驚曉夢的。”

賀曲吉來西域的第一年,就埋了石屍,說要防人将他兔死狗烹。

這說明在那之前,他就已經跟人聊過驚曉夢的事,并且商定了要合作共謀蠱書,才會有這防人之舉。

司冰河:“懷裏揣着蠱書,賀曲吉肯定不會到處宣揚。那吳攸為何能得知賀曲吉手中有蠱書?”

“因為……他就是與賀曲吉合作的人。”千面喃喃着明悟了之前顧長雪所說的話。

這樣一梳理,過去發生的事情便很清晰了。

在被調來西域做巡撫欽差前,賀曲吉就在某地為官。

某日,他因故出門,碰巧遇到一個倉皇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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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大抵還穿着官服,年輕人一眼看見頓時像見到了救命稻草,拽着他說了自己的遭遇,完全不知自己拽着的人正在心裏琢磨:這蠱如此神奇?若是能得到蠱書,豈不美哉。

于是賀曲吉哄着年輕人,将人藏了起來,又出于某種考慮——很可能是擔心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取得蠱書,才找上吳攸,計劃共同奪取蠱書。

“除了擔心自己能力不足,賀曲吉心裏恐怕還有別的算盤。”司冰河說。

否則為什麽偏偏找吳攸合作,不找其他人?

“吳攸那時候已是危閣閣主,雖然朝中人看不起他,但不可否認他當時的權柄的确大到幾乎能一手遮天。總有些汲汲營營之輩樂意投奔這麽一座靠山,好讓自己過得更滋潤些,賀曲吉恐怕就是其中一個。”

司冰河這些時日被壓着看折子,對過往朝中的情況也算大致了解。他完全能猜出賀曲吉找上吳攸的心态——無非是想借由進獻蠱書這檔子事,幫自己提一提官銜,争得一些好處。

可惜與虎謀皮,能有什麽好下場?這個道理,賀曲吉恐怕在被調任西域時,才想明白。

“尋常官吏哪能那麽容易見到危閣閣主?賀曲吉在被調任前,恐怕官銜不低,還很有可能是個肥差。”

所以他才會在自己突然被調到鳥不生蛋的西域當巡撫欽差時心生警惕,認為這多半是吳攸動的手腳,極有可能是故意把他調到荒僻混亂的西域,方便最後過河拆橋。

他想反悔,可那時他已經将秘密托盤而出,二人也已定好了計劃。倘若他臨時反悔,吳攸能饒過他?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以吳攸的性格,如果知道賀曲吉手上有一個中蠱的年輕人,肯定會把人接走。但這個年輕人既然會被賀曲吉帶來西域,多半是在與虎謀皮之前,賀曲吉就留了一手,沒告訴吳攸。”

本是防自己被彈盡弓藏,沒想到還真的防對了。所以賀曲吉才将那個可憐的年輕人一路帶回西域,殺死後拆碎了藏在自家祖墳裏,給自己留好了底牌,才上書主張推行禁武令。

“照這麽捋……推行禁武令恐怕本就是賀曲吉和吳攸計劃中的一環,目的就是為了得到蠱書。”方濟之喃喃。

難怪當年賀曲吉的折子批得那麽快!去西域的第一年他遞了折子,當年朝廷就拉着紅衣大炮來支援。短短三年,便将整個江湖打壓得氣息奄奄。

方濟之不禁看向一旁的千面,就見這人已經怔在原地,滿臉失魂落魄。

賀曲吉推行禁武令,竟真的是別有私心……

他從前一直以為,當初自己的好友,還有那幾個可憐的書童會死在炮膛之下,都因為他們魔教先作了惡,才引來朝廷的紅衣大炮。

所以他沒有話可以指責朝廷,在廢墟邊枯坐了三天,認下了這筆孽債。

帶着這份內疚,他在發覺自己頂替了小官後非但沒有及時抽身,反倒将錯就錯,真進了官府供職,又在這些年來盡心竭力……無非是想多做些善事,多少償還一點那些年魔教欠下的孽債。

“竟然不是……”千面顫着唇。

不是因為魔教作惡多端罪有應得,他那幾個書童才被牽連。

是有人想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才拉來了那些收割人命的紅衣大炮。

他那些舊友與無辜小童,是死于賀曲吉與吳攸的一己之私。

——憑什麽?!

千面梗着脖子僵在原地,用力瞪大發燙的眼睛。

過去那幾年,他總希望當初的禁武令另有隐情,給他一個仇恨的對象,讓他能發洩這麽多年郁結在胸的意難平。

可當真有這麽一個人在自己面前了……他突然又意識到,自己這麽多年始終不能放下,并非是需要一個仇恨的對象。

他是不甘接受那些舊友、那幾個小童的死。

他接受不了,憑什麽無辜之人要遭此大難?他們命不該如此!

他們命不該如此……可他們又真真切切地死了。

他親手為他們撿的骨,親手為他們下的葬,土埋上頂時,他整個人空空蕩蕩。

蒼天不公。

他想。

為什麽要讓好人去死,讓惡徒茍且,毒蠍子那群狡徒依舊生龍活虎,那樣的人都能活着,憑什麽這些人要死?!

憑什麽啊?!

耳邊有人在低低的嘶嚎,哭得又難聽又不甘,帶着一股怨結難解的凄涼。

直到司冰河的手搭上他的肩,千面才逐漸意識到那難聽擾人的聲音是從自己的嗓子裏發出來的,斷斷續續,不曾斷絕,像是他這些年不曾放下過的不甘。

人死便無法複生,這不甘無從消解,才會總是糾纏着他,在每個黎明與子夜時分燒灼着他的心,叫他帶着滿臉倦容從床上爬下來,拖拽着自己疲憊的身軀坐在書桌前,唯有埋首公務時,才能逃避少頃。

司冰河安撫性地拍了拍千面的後背,将自己想問的話咽了回去。本想着給千面一些自我恢複的時間,一直沒吭聲的顏王卻淡淡開了口:“哭差不多就算了。把當年的事說一遍,江湖最初為何會打起來?”

——什麽叫“哭差不多就算了”?!這是人話嗎?!

司冰河的眼神霎時淩厲地橫過來,如果不是顧及千面的心情,他當場就想炸:問問問,你那麽急幹什麽?!一盞茶半盞茶的時間難道都等不及嗎?

可他心裏的怒氣剛積蓄了沒一半,就聽顏王突然又冒出一句:“抱歉。”

“?”就連千面都呆呆地擡起了臉,帶着滿面淚痕看向顏王。

沒人能琢磨透顏王這先是不近人情,後又沒頭沒腦地突然道歉是因為什麽,對方的神色始終淡得叫人辨不出他的情緒,濃黑的眼睫再一垂,連那雙淵薮似的眸子也遮住,就更推敲不出這人的心思了。

顧長雪微微蹙眉看着垂着眼的顏王,突然沒來由地想起當初在錦礁樓時顏王曾說的話。

人做什麽事總有自己的目的。

那顏王催這一句,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讓千面趕緊從情緒中抽離出來?不大可能。因為催了也沒用,郁結了幾年的情緒哪有那麽好消解的。

那是為了什麽?

顏王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繼續杵在這有些尴尬,沒說什麽便調頭走遠了,臨轉身前只對顧長雪說了句“好了喊我”。

在場的人都呆了一會,沉浸在“顏王居然會說抱歉”的沖擊中。但很快又反應過來,該安慰的安慰,該哭的哭。

千面倒是有努力想盡快拾掇好自己的情緒,只是情緒不大受理智的控制,斷斷續續哭了不少時候,才總算擦幹淨臉,紅着鼻子說:“我、我可以了。”

其實不需要顧長雪特意去叫,顏王的聽力足以保證他随時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顧長雪只擡了下頭,就看到遠方的蒼柏林中,顏王攏着霜銀大氅慢慢走出來。

這人不大喜歡雪,可他的氣質卻和身後的蒼松覆雪頗為相配。有那麽幾秒,就連司冰河都忘記了不久前自己是怎麽沖對方橫眉冷對的,恍然産生了一種對方其實也負載着什麽重負,卻依舊挺拔如蒼松翠柏的錯覺。

但司冰河清醒得快,臉立馬板起來:“我剛剛說的那些,你還有什麽想補充的嗎?”

“有。”顏王用最平淡的語氣說着最噎人的話,在顧長雪身邊站定後,還不老實地拉住了顧長雪的手。

九天霎時又想炸了,但是又知道自己炸了沒用,沒看到司冰河這個先他們一步炸的人半點沒引起顏王的在意麽。

“……”顧長雪微微垂下眼,看向自己被顏王覆蓋着合攏的手,感覺到一種熟悉的硬質的東西正咯着掌心。

不需要展開手掌看,他就知道那是什麽。

“草螞蚱。”顏王低聲說,“我……剛剛想起來怎麽編最後幾步了。”

他還想起來自己是怎麽學會的了。

那時候,他就坐在一棵像周圍這樣的蒼柏樹上,一腳踩着橫生的枝幹,另一條腿半垂下去,手上、身上都是血。

他穿着的衣服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絞得破損褴褛,不剩幾片布料,于是垂下眼就可以看見大片的傷。

他被這些傷鬧得有些煩躁,又煩着四面的積雪,所以試圖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別的事情上,比如拆解手裏的一只草螞蚱。

那螞蚱是有人擱在樹桠上的。好像在不久之前,也有人曾坐在這棵樹上,抱着不知什麽樣的心情,一點點把這精巧的小東西編束成型,又百無聊賴地編了第二個、第三個……

他那會兒大概是受了很重的傷,有點喘不上氣。四周又都是蒼茫茫的密林,白雪皚皚,空無一人。

好在有這上百個草螞蚱藏在身周的枝枝丫丫上,原本萬籁俱寂的林子就好像突然嘈雜熱鬧起來,閉上眼,就将那些冬日擾人的雪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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