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風穿蒼林,卷起連綿雪濤。
眼前的景色和記憶中的那片蒼柏林太像了,有一瞬間他的骨髓深處似乎也泛出了和那時一樣的痛,更多的是一種不明來由的焦灼。
好像身後有什麽東西在趕着他,逼着他繼續前行,就連坐在林濤中閉眼的間隙,他的呼吸都是急促的。
這讓他産生了片刻的錯位感,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時候,于是千面的抽噎就顯得格外拖沓,憑白耽誤時間,聽得他下意識地心焦,不及思考便吐出一句催促。
——後續這些與記憶相關的話,顏王沒說。
一來是他從沒有在人前示弱的習慣。二來,這些話乍一聽,有種為自己先前的行為做辯解的嫌疑,以他的性格做不來這種事。
所以他只是看似随手塞了只草螞蚱,又沒頭沒尾地說了句“記起最後那幾步怎麽做了”,便看向司冰河:“你漏說了兩件事。”
“第一,賀曲吉身上無蠱,說明他并未練蠱。那他為何修書?”
“——哦!”方濟之恍然,“他那是故意亂修的?為了提防吳攸殺人奪寶?”
顧長雪淡淡道:“賀曲吉在蠱書上留下的痕跡的确不多。既然是胡亂修改的,屆時朕将他修篡的部分标記出來,再交給方老自行處理。”
顏王瞥了顧長雪一眼:“第二。如果賀曲吉早就得到了蠱書,又怎麽會拖延到臨死之前才修篡?”
“因為他是死前不久才拿到蠱書的。”司冰河臭着臉說。
他知道。本來他是想說的,只是沒想到千面的情緒會突然崩潰。
司冰河挂着臉道:“只消派人查一查他在死前去過哪裏,就能弄清楚他這蠱書是從哪得來的了。”
玄銀衛和九天立即各撥了人行動起來,剩下的衆人則将目光投向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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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面擦了下彤紅的鼻尖:“王爺剛剛問,江湖最初是怎麽打起來的……這事兒其實不大好說。”
江湖紛争太常見了,正邪打起來更是時有發生。
“我不大關心正邪糾紛,所以從沒特意探尋過。不過這事兒鬧得太大了,後果也很嚴重。所以江湖裏一直流傳着相關的傳聞,說那幾年的紛争,是魔教的人先挑起的頭,好像是殺了什麽人,引得正道怒而讨伐,卻激起了魔教中人更加猖獗的報複……”
那場正邪之争,每門每派都死了不少人,魔教同樣損失慘重。積怨越來越深,原本小規模的械鬥會逐漸演變為屠魔大會,好像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千面有些疑惑:“王爺問這個做什麽?”
回答他的是顧長雪:“那個……甲。”
顧長雪手抵着唇,沿用了司冰河取的代稱:“很有可能是武林中人。不然好好的賀曲吉突然推行禁武令做什麽?”
想要隐藏一棵樹,最好的辦法便是藏于林。
賀曲吉和吳攸借禁武令鎮壓江湖人,殺死了不少“負隅頑抗之徒”,這其中怕是就混雜着那位“甲”。
“對啊……”方濟之捏着下巴突然反應過來,“這個甲……要抓人試蠱的吧?人從何來啊?會不會……最初那什麽‘魔教傷人’,還有後續的正邪互戮,都是他一手挑起來的?這樣才能渾水摸魚,抓人試蠱啊!”
方濟之越想越覺得這猜測有道理,立即看向千面:“你真不知道最開始挑起糾紛的是誰?”
“……”千面木着臉,“您抓着我問魔教誰幹壞事兒,這不就跟抓着人問誰需要吃飯一樣?”
一天下來,魔教害的人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他上哪知道是哪位受害者哪位施害者挑起了最開始的糾紛?
真要說的話,魔教明明每天都有在努力搞死正道弟子,正道門派也每天都有在努力搞死魔教弟子。雙方互發挑釁、張貼讨伐的檄文,都是尋常事了,這之前幾十年幾百年,也沒見鬧出這麽大的事端啊!他要怎麽從之前那麽多的仇怨裏,捋出最初的那一份?
他抹了把臉:“這幾年我不在江湖裏混,消息不夠靈通。不如咱們還是找消息靈通的人問問,比如江南的群亭派,他們在如今江湖中算是翹楚了。”
顧長雪頓了一下,沒想到會聽到熟悉的名字,幾乎下意識就想到當初在錦礁樓與顏王針鋒相對的過往。
“陛下在想什麽?”司冰河狐疑地看過來,總覺得顧長雪的神情不大對。
在想我和顧顏是怎麽從當初那樣變成現在這樣的,顧長雪繃着臉道:“沒什麽,就是想起朕在群亭派有位舊識。”
他這話倒是一下提醒了顏王,他淡漠着一張臉看向司冰河:“把玉還給我。”
“還給你?”司冰河的眼神斜過來,涼飕飕地道,“這玉是你當初憑本事輸給我的,認栽懂不懂?”
顏王居高臨下地垂眼看他:“那是為了方便追蹤,故意輸給你的。”
司冰河當場嗤笑出聲:“呵——”
他冷笑到一半,動作突然僵住,神情一點點從臉上退卻。半晌,他神色有些空地擡起頭:“你當時……怎麽确定我會留下它的?”
“那時以為……”顏王同樣只起了個頭,陡然安靜了。
那時他們以為,司冰河與驚曉夢有關。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放任這種能驗蠱的寶貝流落到他人手中。
畢竟只要鳳凰玉在自己手中,其實就意味着截斷了別人用這塊玉驗蠱的路。
“這玉……是從哪兒得來的?”司冰河夢游似的問了一句。
“……”顧長雪抿着唇回憶起當初渚清對他說的話。
【“……這枚玉早些年落入魔教左壇長老的手中,還是朝廷拉出紅衣大炮,摧毀了魔教,兜兜轉轉,才回到我手裏。”】
渚清能把玉大大方方地送給顧長雪,肯定沒懷着獨占鳳凰玉的心思。那再往前推……
就是那位左壇長老。
江湖人。魔教弟子。意圖獨占鳳凰玉。死于禁武令。
好像每一個特征都與“甲”可能會有的相吻合。
顧長雪沉默片刻,看向千面:“你手頭上有左壇長老的書信麽?”
“啊?啊!有,有。”千面慌亂地站起來,“可是得要回去取。”
“那就回吧。”顧長雪掃了眼還被釘在地上的守墓人,“留幾個人下來,查查賀府,也查查這個人。”
埋屍埋得如此習以為常,這老守墓人恐怕不是頭一回替賀家人“掃尾”。
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重三左看右看,蹭到還紅着鼻子眼睛的千面身邊,小聲安慰:“別難過了。想點好的,倘若這賀家真能查出什麽名堂,這塊肥地不就能歸還于民了?”
他沖着顧長雪和顏王的背影一陣擠眉弄眼,那意思:有這倆人當靠山,你怕個鬼??
千面被重三擠着眼的樣子逗得有點想笑,頓了數秒,又真的笑了出來。
毒蠍子死了。
是司冰河殺的。
那些四處為惡的魔教餘孽也死了。
是他親自帶的路。
他親自盯着顏王和司冰河動的手,确保這些原本罪有應得,卻因蒼天不開眼而逃過一劫的人一個不漏地被送下地獄。
大漠裏的沙匪被招安了一部分,剩餘那些以劫掠虐殺為生的匪幫則被剿滅得幹幹淨淨。
西域裏的官吏被清掃了一輪,留下的都是他所熟悉、所信任的那幫人。
西域這片苦荒之地,曾經痼疾纏身,藥石難醫。如今拔除了一身的沉疴宿疾,終于煥然新生。
……不會再有無辜者枉然喪命了。
不會再有人重蹈……他那幾個舊友和小書童的覆轍了。
千面繃緊臉側的骨骼,猛然擡起頭,克制地用力閉了一下眼。
再睜開時,恰好看到籠着西域數月的雪,驟然間散了。
驕陽從厚重雲層後緩緩行出,像天理昭彰,終得償報。
他等這一天,等了十二年。
離開州牧府時,天邊還籠着久不見停的雪,回程時卻暑氣熏蒸。
千面半路就熬不住扯開了冬衣,呼哧呼哧喘着氣,熱的像條狗:“你、你真不覺得熱?”
“這有什麽?”司冰河橫了他一眼,“陛下和王……”
他不想拿顏王舉例子,硬生生把後面那個爺字又吞了回去,目光掃過旁邊閑适地攏着袖的方濟之:“和方老都不怕熱,你怕?”
虧你還是習武之人。
千面愣是被司冰河看得自我懷疑了,心想對啊,我還是西域出身的呢——
他立即昂了下頭,剛直面陽光沒半息,瞬間曬縮回來。
對個屁。熱死了。
這群人各個都是奇葩。
懷揣着滿腹怨念,千面終于在曬成人幹前踏進了州牧府殷涼的回廊。他拖着快熱廢了的腳步蹭回屋裏,翻出左壇長老曾給他寄的書信,數量居然不少。
“大多是想指使我替他偷東西,”千面撇了下嘴,“我、呸,屬下都給他回了個‘滾’字。”
先前沉浸于案情和情緒中,他居然忘了換自稱,也虧得景帝仁善,不與他計較。
他也不是什麽都偷的,像什麽金銀美人,他看都懶得看,也就左壇長老這種人會念念不忘到以公謀私,跑來找他幫忙。
顧長雪掃了幾封書信:“這人的行文風格的确與蠱書中的一部分相吻合。他在江湖鬥争爆發時,身處何處?”
“啊?”千面愣住,“為什麽問這個?”
能對上號不就行了?這捯饬蠱書的人就找到了啊?
重三被暑氣蒸得夠嗆,挂着滿臉煩躁蹭過來搗了他一下:“你忘了?跟你說過的,這蠱書被不止一人篡改過。”
“可……”千面懵着算了一下:吳攸、賀曲吉、左壇長老,這都已經轉手了三次了,前面還有人??
他想着想着臉就綠了:“……左壇長老的行蹤,屬下真沒關注過。魔教又不是那些正道門派,出個門還彼此打聲招呼。在教內,其實還挺忌諱打探他人行蹤的——對了,可以問問李守安啊!他爹當初在左壇長老手底下幹過活。”
和那些一直在大漠中為惡的魔教餘孽不同,李守安那幫子人是主動從良的,這十二年來又和千面一起救了三千餘名沙民,按大顧的律法,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目前正在玉城服牢役。
玄銀衛很快将人帶了過來,千面将問題簡單說了一遍,李守安就愣住了。
“這件事……我的确知道。”
李守安緩緩說着,手指一根根蜷起,克制地攥緊了拳頭:“我爹最後一次替那畜生做事,就是為那人駕車,将人送出西域。”
他記得無比清晰,那天晚上娘煮了胡羹,就着他的喜好放了辣子又額外添了一勺肉,熬得格外香。
他吃得有些貪,半夜撐得沒能睡着,恰好聽見左壇長老敲開他家的門。
隔壁的屋子傳來忙亂的窸窣聲。他娘吓了一跳,沒想到左壇長老會半夜登門,趕緊熱了羹又端了糕點,他爹就在後院張羅馬車的事。
他其實一直對左壇長老沒什麽好印象,又因為肚子撐而懶得動,索性窩在自己的卧房裏沒出門,只越過窗臺看他爹準備馬糧、僞造路引,影影綽綽看見文牒上蓋着某處州府的印。
“他們沒說要去哪兒,但是我看到了。”
李守安閉了下眼睛,攥緊的指尖泛着白:“是江南。”
那是文人墨客偏愛的煙雨鄉,也是他爹的埋骨處。
這一去,便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