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他爹是怎麽死的,何時死的,他都不知曉。只能肯定是左壇長老下的手,多半是讓他爹跟着辦了一件不可宣揚的秘事,辦完後殺人滅口。

李守安垂着眼說:“這種事其實很常見,魔教本就不将人命當回事,所以……”

他們甚至連哭訴都沒處哭訴。魔教的人不會同情他們,報官又是自投羅網,所有的苦就只能自己咬着牙往肚裏咽。

“所以聽聞現在魔教徹底沒了,我還挺開心的。”李守安恢複平靜,很淡地笑了一下,“該死的人都死透了,也算我大仇得報。我娘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他幼年時,曾被父親送去私塾念過幾年書,骨子裏多少沾了點文人氣節。話說完也沒打算替自己申辯,借機求取減刑,只簡單地沖着千面點了點頭,便利索地告了退,繼續回去做牢役。

李守安跨出州牧府大門時,重一跟玄甲恰好匆匆趕回來,與他擦肩而過。進得廳堂便對顧長雪和顏王道:“查到了。賀曲吉生前的确私下離開過西域,他去的是江南。”

也是江南。

千面精神一振:“看來事情的源頭真在那裏!恰好群亭派的門派駐地也在江南,不如我們……?”

顧長雪撥弄了下手裏的草螞蚱:“再留三天,然後動身去江南。”

顧長雪說要留三天,沒什麽特別的原因,純粹是為了等賀家的清查結果。

千面惦記着那片墳山,他也惦記着。他自幼在山裏長大,小時候耕過地下過田,很清楚那片丘陵有多大的價值,能養活多少玉城的人口。

好在等來的結果不枉費這三天功夫。當衆人動身離開玉城時,恰好有一批流離失所的沙民被官吏領着走進城,一路引向那片曾經的墳山。

三更鼓在玉城的另一端遙遙響起。

顧長雪擡手撩了下車簾,聽見其中一個沙民忐忑不安地詢問:“官、官老爺,這……真是要帶我們去地裏?那片地,真給咱們種?”

“對,對,這話你問了一路了,不覺得口渴?”官吏覺得好笑,又替這些沙民覺得有些心酸,“那地交給你們打理,每年只要上繳和旁人一樣的田稅便成。山裏劃出來了一片地方,你們可以在那兒自行建屋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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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沙民都結巴了,“還能建屋子住?”

“對,只要你們未來別犯事兒,愛住多久住多久,祖祖輩輩都擱這兒住都行。”官吏哂笑了一下,“別一臉被天上掉的餡餅砸到的表情,你們難道沒聽說?前段時間,顏王和陛下新接回來的皇弟親自率軍,已經将大漠裏所有的綠洲都收複了。往後幾個月,官府會陸續派人,将所有流離失所的沙民都送進各處綠洲安置,大家都有田耕,有屋子住。”

“都……”沙民愣愣地張開了嘴,半晌道,“那、那王爺和殿下真是大好人。”

坐在車裏的司冰河頓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哼了一聲,沒再聽官吏後續糾正說“也是仰仗陛下的手腕,竟能讓顏王歸順,還不知從哪找來了個跟顏王有的一拼的皇弟”。

他抱着劍鑽出車廂,挨着方濟之在車辇上坐下:“方老。”

“少跟我說話。”方濟之現在一看司冰河就頭大,“本來我也沒打算收養小貍花,你幹什麽一天到晚盯着我?”

他都躲到車外來了,這小孩兒怎麽還能孜孜不倦地追出來?

“因為小貍花說她想跟着你。”司冰河很執着,“還有個混蛋說我年紀不夠,不讓我收養小貍花。”

車廂裏的“混蛋”恍若未聞,依舊垂首翻閱着公文。

顧長雪收回撩起窗簾的手。坐回身時,恰好看見顏王頭也不擡地動了下手,廣袖自腕骨滑落,護住被風吹動的燭火。

顧長雪看得微微愣了一下。

小靈貓難得沒陪在小貍花身邊,此時蜷在案牍的一角睡成一團,毛爪下摁着那只顏王折的草螞蚱。

貓咪的呼嚕聲與燭光此消彼長,閑适得像童年時那些搬着竹床在院內露天而眠的夏夜。

顧長雪在這種閑适中恍神良久,突然開了口:“朕身邊曾經也有個人會這麽護着手邊的燭火。”

那并不是很久遠的過去,對于顧長雪來說,不過是穿進《死城》前才發生的事,所以記得特別清晰。

現代社會,很少有人點蠟燭不點燈的。顧長雪即便再懷舊,家裏也正兒八經裝了燈,唯有偶爾停電時,抽屜裏的蠟燭才會被拿出來用。

穿越前的一段時間,他礙于人情收了一位舊相識做生活助理。對方在S市沒有落腳地,于是暫住在他家的別墅裏。

可能是這人的衰運真的很嚴重吧,搬來的頭一晚,S市便下起了暴雨。雷電劈得別墅停了電,只能點蠟燭,四周的窗還不能關,一關別墅裏就一股子久無人住導致的黴味。

顧長雪不怕熱,也沒什麽怕打雷的嬌氣病,空調不開、聽着雷聲照樣睡得很熟。

只是他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滿,睡滿四個小時他就悶着起床氣自己爬起來了。

拿着空水杯穿過客廳時,他無意間往沙發邊一望,恰好看到那位助理坐在蠟燭邊淺眠。

對方一條手臂擱在靠窗的茶幾上,恰好攔在蠟燭與敞開的窗戶之間,雨水打濕了他的衣袖,卻半點沒淋到那根搖曳着光的蠟燭。

他愣是看迷茫了,心想有什麽必要這麽護着一根蠟燭?難道是怕被他趕出去,才這麽小心翼翼?

懷揣着這個疑惑,他後續又觀察了對方一段時間,結果發覺這人就是有這種怪癖。不單是蠟燭點了火會護,有一回劇組拍夜戲,點了一堆篝火,這人居然幹脆搬了把凳子就坐在篝火前,愣是守到隔天早上用不着篝火了,導演提了水把火澆滅,這人才揉着眼睛說困,想回去睡覺。

“你說誰?”顏王總算從卷宗中擡起頭。

顧長雪卡了一下,發覺不是很好跟古人解釋生活助理的概念:“……一個太監。”

對不起了周仁心,顧長雪在心裏告了個罪:“其實也沒什麽,就是突然想說這麽一句。”

大顧與現代畢竟不同,這裏的人都靠蠟燭照明,有這種護燭火習慣的人很多。就他熟悉的這幫子人裏,司冰河、方濟之、顏王……幾乎各個都有這習慣。

不過顏王可能更怪一點,顧長雪思及山重村的經歷,忍不住問:“你之前……為什麽不喜歡在自己下榻的地方點燈?”

“……”顏王沉默了一會,擡眼看着顧長雪道,“不記得了。”

應該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原因。

只是稍微想想,他心中就翻出一股無可宣洩的壓抑與焦灼,好像回到了幾日前的蒼柏林,催得他迫切地想要做點什麽事,才能稍微壓一壓心底的情緒。

顏王提着朱筆的指尖微微動了下,正想開口說點什麽岔開話題,遠方大漠中忽而吹來幾聲幽咽的羌笛音。

“怎麽回事?!”顧長雪條件反射地蹙起眉。

“是西域這邊的習俗。”顏王指骨骨節抵着筆,看了顧長雪一會,半晌擱下朱筆,探身過來。

他的手越過顧長雪的肩,掀起半扇紗簾:“這裏的人認為,只要在子夜時分吹響羌笛,就能送枉死的魂靈飛往死後世界裏的綠洲。”

前方載着小貍花的馬車停了下來,一道瘦小的影子匆匆跳下車,撒腿往羌笛聲響處跑,司冰河第一個躍下車辇,縱着輕功追過去:“小貍花!”

車廂外傳來方濟之吭哧吭哧下車的動靜和抱怨聲,顏王的手扔撐着紗簾,濃黑的眼睫微垂:“要下去看看麽?”

低低沉沉的聲音滾入耳膜,顧長雪不自覺地擡手撚了下有點發燙的耳根:“看。”

他們很快便下了車辇,循着茕茕的羌笛聲走到吹笛人附近,意外地看到了一片人海。

那位見過兩次面、據說家裏專門做死人生意的老太太正坐在一塊風蝕出的石柱上,閉着眼吹着手中的羌笛。笛音低涼,拖着幽長的尾調在月色下兀自婉轉。

小貍花鑽在人群裏四處要紙,說要把平沙村鄉親們的名字寫下來,好讓老奶奶幫忙送魂。司冰河陪着她亂鑽,又任勞任怨地替她記名字,寫到最後時,他揉了下手腕問:“還有嗎?”

“……”小貍花安靜了一會,拽着他的袖子說,“再寫一條,就寫……柳神……不,玉門村的沙民們。”

司冰河擡眼看了小貍花一下:“好。”

寫着人名的字條被送去老太太坐着的石柱下,有人匆匆堆了篝火備了酒,大家逐個排着隊,在袅袅笛音中将心中惦念之人的名字送入焰火,閉着眼念叨了諸多不舍之事後,再擡首舉起兩杯濁酒,一杯敬故人,一杯敬黃沙。

小貍花想送的人太多,寫也要寫很久,于是便排在了最後一個。她笨拙地敬完酒後,老太太恰好吹完送魂的曲子,坐在石柱上看她:“小姑娘,你許願了沒有?”

小貍花呆了一下:“許願?”

“那些死去的人被你送了一程,總該有點回報。”老太太說,“對他們許個願吧,讓他們替你捎給神靈。不然他們欠你的這份恩,可能還得帶到下一世呢。”

小貍花立馬緊張地繃了下後背,乖乖又站到篝火前,閉着眼想了半晌,實在沒什麽願望。

她苦惱地睜開眼,恰好看到石柱邊正神色淡淡抱着劍的司冰河,還有周圍那些還拭着淚尚未散去的人群。

她歪着頭想了想,閉上眼阖住手。

若是神靈能聽見,那就請保佑好人一定有好報吧。

她再次睜開眼,高高興興地沖着蹙着眉望過來的司冰河蹦跳過去:“走呀哥哥,不要皺眉頭了,我們一起回車上!”

與此同時。

三千裏外,江寧官道上。

一位老翁佝偻着背,拄着木拐獨自在雪地裏蹒跚。

刺骨的夜風分外熬人,他麻木着臉,一步步踩進及膝厚的雪裏。道旁密林驟然飛出幾只鴉雀,振着翅發出嘔啞的叫聲,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告。

他應聲倒在雪地裏,昏厥了不知多久,再醒來時,已是在某個茶館中。

“哎呦,可算醒了!”小二聒噪地咋呼着,端來熱茶湯給他暖身子,“老人家,您這是要往哪兒趕啊?大雪夜裏趕路,虧得遇上我路過,不然明早都得凍硬在雪裏了!”

他又說了些您福大命大、死裏逃生之類的話,看着老翁一點一點把湯慢慢喝完,沒忍住又問了一遍:“您這是要去哪兒啊這麽急?”

老翁遲滞地轉了下眼珠:“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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