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 85 章
去江南的路上,顏王難得主動找司冰河搭了一回話:“你想要什麽封號?”
皇帝的親弟總不能一直沒個身份,這幾日顧長雪一直在醞釀着給司冰河授個爵位,只是還沒想好用什麽字。
“封號還能自己選?”司冰河覺得離奇,他屈着一條腿坐在車辇上睨過來,“那我不想要行不行?還有,為什麽是你來問?”
他無比清醒:這哪裏是封號,分明是套驢的缰繩!落到他身上就意味他要做壯丁了。
但當他側過臉沖着車廂內示意時,神色還是緩和了些許:“陛下還是不舒服?”
“……”顏王沉默了一下。
比起身體上的不舒服,那更像是心情不好,連續幾日顧長雪都恹恹地窩在車裏不願動,搞得方濟之還以為小皇帝中暑了。
“可是方老搭了脈,又說陛下沒病,就是心緒郁結——他郁結什麽?”司冰河百思不得其解。
“誰知道?”方濟之從旁邊的車廂裏探出頭,“你記不記得——哦,來西域的時候,車隊裏還沒你呢。”
“什麽意思?來西域的路上怎麽了?”司冰河略微調了一下坐姿,克制地讓自己的神色別那麽八卦。
方濟之用一種訴苦的口吻說:“你是不知道,剛進沙漠那會兒,頭兩天還沒遇上雪。這兩位一個白天看着窗外垮着臉,一個晚上看着窗外垮着臉,一天到頭就沒一個好時候。”
那會兒他還腹诽過,這倆人是商量好了輪流心情不好麽?分配得如此默契。
“……”司冰河愣了一下。
顏王不喜雪這件事,他倒是聽景帝說過。顧顏晚上看着窗外垮臉,無非是因為月色下的大漠乍一看很像雪原,可景帝看着白天的大漠心情不好是因為什麽?
司冰河擡頭望了眼遠方的莽莽黃沙,日光下燦若流金。要他聯想就只能想到一堆金子,着實不太可能讓人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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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不出個答案,只好扭過頭道:“随便你們挑什麽封——”
“安、成、聰、定,”顏王打斷,“既然你自己沒想法,那就從裏面挑一個。”
“……行吧。安成……”司冰河念着念着,突然遲疑了一下,“定……吧?”
“怎麽最後還帶了個‘吧’字?你是真覺得‘定’好,還是矮子裏面拔高個兒?”方濟之伸手過來拍了下司冰河的腦袋,“怎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司冰河被拍回了神,眼神下意識就要瞪起來,目光從方濟之蒼老的臉上掃過,那股子氣又被他硬生生憋住,悶聲道:“沒,定字更好。”
方濟之狐疑地看他:“那你剛剛怎麽一臉遲疑?”
“就是……”司冰河猶豫了須臾,低聲說,“就是剛剛耳邊突然閃過一道聲音。”
那應當是他所遺忘的過去裏,曾經發生過的對話。
或許還發生過不止一次。以至于他耳邊閃過那句話時,他下意識張了下嘴,幾乎要接住話茬。
“……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說話的人是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聲音裏透着一股活潑勁兒。因為記憶殘損,那句詩缺了前半截,司冰河默默在心裏補上: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詩念得沒頭沒尾,也不知在那之前他們在聊什麽,他下意識地張嘴又想接什麽,話到嘴邊便落了空,以至于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悵然若失,好像魂魄都被挖去了大半,徒留下大片空茫。
他不知這句詩的來龍與去脈,但下意識覺得這段記憶有些隐秘,不該随意與旁人說,于是最終還是咽了回去,沒說實話:“應該是幻覺吧。就挑這個‘定’字了。”
方濟之撇着嘴怼了一句“小小年紀哪來的幻覺”,顏王則在收到答複後就點點頭,坐回車廂裏:“聽到了?”
顧長雪左手撐着下颌,不是很有精神地靠在案牍後:“安民大慮曰定,嗣成武功曰定,德操純固曰定……這封號的确合适。另兩件事呢,辦的如何?”
“陛下倒是會使喚人。”顏王半真半假地說着,語氣依舊很淡,叫人聽不出他是在玩笑還是真不滿。只是坐在車廂裏的另一個人并不在意他的這點抱怨,懶起來甚至連眼皮都不想擡,于是他的眼神便能光明正大地落在顧長雪那只空閑的手上。
不知是窮極無聊,還是對方真的很喜歡他之前做的那只草螞蚱,那只蒼綠的小玩意兒一直在景帝修長幹淨的指間被撥來撥去。
大概是顧長雪的手太白了,襯得那只原本簡陋的草編物翠得像玉,羊脂白與翡綠交錯,格外養眼。
顧長雪剛撥弄了下螞蚱腦袋,右手就被某人撈了過去,對方帶着薄繭的指腹擦過他的指縫,又覆上他的手背,引着他捉起案牍上的朱筆。
【司冰河與小貍花的過往都未查到。】
顏王傾身靠過來,幾乎将顧長雪半攬進懷裏:【司冰河失過憶,想起的名字未必是自己的。小貍花被村人收養,現下用的名字也未必與以前相同,想找她的親生父母恐怕不容易。】
顧長雪垂着的眼睫因為顏王落在他耳翼的氣息微顫了一下:【優先弄清小貍花的身世。】
他的字寫得有些淩亂,因為某人半途搗亂似的吻了過來,從他唇縫掠過後,又捉着他的手吻了下被揉按得有些泛紅的骨節:“為什麽?”
顏王牽着他的手,朱筆在耳鬓厮磨間于潔白宣紙上留下幾行淩亂得不得體的字:【你說曾有宮女指認司冰河害她性命,調查司冰河的過往,難道不比替小貍花尋找家人重要?】
顧長雪向後退了半寸:【生者比死者更重要。】
有關宮女的故事本就是他編來蒙騙顏王的謊言。讓顏王幫着查司冰河的過去,只是想着如果有可能,他想幫這位未來會替他擔上天下重任的少年尋一尋來處。至于小貍花……
他的确摻雜着幾分額外的私心。
倘若她是被人拐到平沙村的呢?如果她的家人還等她回去,他想送她回家。
顏王看着顧長雪的神情,擡手輕輕抹了下他的唇畔。
很奇怪,有時候顧景的神情中透露出的信息,他不大能理解,或者說,是他所認識的顧景所不應當有的。
他凝視顧長雪半晌,突然低聲道:“還記得你先前問我的話麽?為什麽不喜歡在下榻處點燈。”
他于夜深人靜時想了很久,逼着自己一點點厘清那些紛亂的情緒,逐漸分辨出幾分真實。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養成的習慣,好像……是在很久遠的從前。”
“不是不喜歡點燈,是不敢點。”
“因為點了,就好像預備在這處地方停留一段時間。不點……”
就可以敦促自己,不要在此處停留太久。你沒有多少時間休息。要快點啓程。
顧長雪愣了片刻,眸光從眼尾垂落,望向案牍邊那盞搖曳的燭火。
或許是因為入夜點燈對他來說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吧,他竟從來沒有注意過,究竟是從何時起,對方總會在他在時會點亮一盞燭火。
“那你……”現在怎麽又點燈了呢?
顏王抵着他的額頭,低聲說:“最初……是因為你需要。”
後來……
是因為他願意。
像是一種隐晦的許諾與宣愛,倘若他不開口,永遠不會有人明白,他後來的每一次點燈,都等同于靜默地說一句:“他就是我的歸處。我願意為他停留。”
這種默然而隐晦的宣告比直白的示愛更悱恻,顧長雪的喉結滾了滾,本就糾葛在一起的手指更用力地收緊,與顏王十指相扣。
窗外的黃沙萬裏逐漸被螢螢一豆燭火擠出腦海,顧長雪被吻得半眯起眼,陡然不覺得這離程有多麽難熬了。
從西域到江南,衆人又“享受”了一回從熱成狗到冷成狗的極致體驗。
方濟之來送藥方時,身上揣了整整四個暖壺,手還哆嗦着往小靈貓的後脊毛摸:“新——阿嚏!新藥方配好了。”
來江南的路上,顧長雪就照着左壇長老和賀曲吉的書信,将蠱書分好了。方濟之廢寝忘食了一路,總算趕在入城前配好了藥方。
他将方子往案牍上一擱,抱着貓大膽地挑起車簾往江南城門口看:“這麽多官——阿嚏!阿嚏!——吏?”
司冰河無語地把老藥師拽回來,阖上車簾:“噴嚏打成這樣,還敢吹風,我看你還是不怎麽怕冷。”
千面啧舌的聲音從車外傳進來:“怕不是整個江南府衙的人都趕來了吧?比蘇岩好,至少沒打算整什麽下馬威。”
這倒也是。顧長雪掃了眼桌案上的藥方,還沒開口,車外已經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緊接着便是百官叩拜:“臣等恭迎陛下!恭迎顏王殿下,恭迎定王殿下!”
司冰河臉霎時綠了,總覺得外面那幫子人說的不是“恭迎定王殿下”,而是“恭喜驢子被套上了拉磨的繩”。
為首的官吏膝行上前,小心且恭敬地道:“陛下,二位王爺,臣等已為各位安排了三座府邸,剛好互相臨近。這最北邊的一座……”
他還在介紹呢,車裏的方濟之已經嘀咕起來:“三座府邸?那我肯定是跟王爺一道住的了。”
不管怎麽說,明面上他還是顏王的人,立場還是得站清楚的。
來吸貓的小貍花立馬仰起頭:“那我和方爺爺一起住!”
“什麽?不行。”司冰河的眼神刮向顏王,跟方老一起住豈不等同于跟顏王一起住?“小貍花得跟我住。陛下也得跟我住。”
“……?”顏王緩緩轉過眼神,“陛下為何‘也得’跟‘你’住?”
場面一觸即發。
半息後。
場面已然失控。
“……”顧長雪不明白人家好端端地提供了三座大宅子,這群人怎麽還能吵得像夫妻離異争倆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