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 87 章
這話他敢想不敢問,臉色頓時憋得有些缤紛。
顏王倒是沒把自己剛剛搭的話放在心上:“我們正在查一個人的行蹤。”
這人也就說正事的時候會對旁人吐長句:“還記得先前你提過的左壇長老麽?他在禁武令推行前後曾來過江南。群亭派消息靈通,能否查到他當時的行跡?”
顧長雪跟着望向門前二人,卻見嚴刃和渚清齊刷刷青了臉,神色難看。
“……左壇長老?”居然是嚴刃先開了口,聽聲音像是在磨着後槽牙,“為什麽要查他的行蹤?”
“怎麽怎麽?他難道和你們有過瓜葛?”千面抻長脖子湊過來八卦,“嘶……這麽說來,我好像是聽人提過,當年群亭派也曾給魔教發過檄文。你們群亭派……難道是當年牽頭‘屠魔’的門派之一?”
嚴刃沉默片刻,搖搖頭:“不是牽頭的門派‘之一’。真要論,恐怕整場江湖紛争,都是因我們而起的。”
他坦誠得過于直白,重一都忍不住擡頭瞅了他一眼。
禁武令後,江湖一蹶不振。當初牽頭‘屠魔’的江湖門派成了毀掉江湖的罪人,大家都恨不得将過往掩埋起來,極力淡化自己門派在那場紛争中的存在感,這才導致現在想查當年的事難如登天。
承認自己的門派參加過那場紛争都那麽難,更別提像嚴刃這樣張嘴就承認自己門派其實是“罪魁禍首”。
“其實就我個人而言……那些過往沒什麽好遮掩的。”嚴刃抿着唇,“只是禁武令到底是江湖人的心病,為了群亭派着想,平時這些話我們并不會對外說。”
嚴刃伸手将衆人引進門,又安撫性地拍了拍渚清的肩膀,衆人這才注意到渚清的臉色慘白一片,眉宇間的郁色愈發濃重:“一切都得從當年小師妹池羽遇難說起……渚師弟,你要是聽不得,就回去休息。”
渚清白着臉,僵了片刻道:“這麽多年過去,我也不能一直走不出來。師兄,我來說吧。”
他們沿着逶迤的九曲朱廊一路向南,最終在一處臨水的亭榭停下。
渚清靠坐在闌幹邊啞聲道:“諸位大概也聽說過,群亭派的弟子大多出身顯貴,但也有一部分弟子,是已能獨當一面的弟子外出游歷或做任務時撿回來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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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羽就是其中一個。
“小師妹不愛習武,總是偷懶。每每到了練功時,還得幾位師兄或師叔到處找人,押着她回來,從頭到尾盯着,才肯乖乖練功。唯一能讓她主動的,恐怕也就只有鑄造。”
池羽雖是女子,但在鍛造方面卻天賦異禀。十來歲時便能獨自開爐,鑄出的劍削鐵如泥,又在細節處暗藏巧思,引得江湖人競相追捧。
那時群亭派幾乎是傾全門派的資源,供着這麽一位天之驕女。當然,這種付出也不是單向的,池羽每次開爐鑄劍,都足以讓群亭派名利雙收。
“加之她又愛做些珠寶首飾,在達官顯貴的夫人間也格外吃香,那時候單她一人賺得的盈利,便比各處的拍賣行加在一起還要多。”
這麽一個香饽饽,門派裏自然是人人縱着,慣得池羽正大光明地于練功一事上偷懶耍賴,直到最後,武功也就是三腳貓的程度。
“平日裏,她想出門時我總會跟着,或者派其他弟子保護。可那一天……”
渚清記得格外清楚,那是泰元二十三年的冬季。
他臨時得知懷州的拍賣行出了點岔子,很早便差人備了車準備去處理。
從衆弟子的住處路過時,他恰好看見池羽穿着一襲紅裳奔出來,衣領邊的一圈兔毛蓬松絨軟地半攏着她的臉,襯得她像只無辜被逮的兔子。
兔子在他面前一個急剎車:“師、師兄,你怎麽在這兒?”
渚清覺得這問的叫什麽屁話:“從我的屋子到春竹山莊門口,只有這麽一條路。你想要我怎麽走?從繡湖裏游上岸?”
他往日總是溫文爾雅的,只有面對這個師妹時難忍暴躁,實在是捉這小混賬練功太多回,回回都要被氣得風度全失。
他審視着小紅兔子的打扮:“你今天怎麽老實穿了弟子服,打算出門?”
池羽一天到晚往鑄劍廬裏鑽,女弟子那身紅袖綴江花漂亮是漂亮,就是有點礙事。池羽平日在門派裏穿的都是麻布短打,比男弟子還男弟子。
池羽翻白眼:“誰說我要出門,只是今天不去鑄劍廬,我穿件漂亮衣裳美一美怎麽了?萬一師叔看在我可愛的份上,不罰我前幾天又逃練功呢?”
“你做夢。”渚清不客氣地彈了池羽一個腦瓜崩,又不耐煩地推她,“那你還不快去習武場?小心讓師叔久等,他又得罰你。”
懷州的麻煩有點棘手,他急着出門,竟沒多花心思想想,他師妹有沒有可能在說謊。
也沒留下多問一句,你何時這麽自覺,居然主動去練功。
“我……”渚清張開着手掌,微微發顫,“我本可以攔住她的。”
為什麽不想?
為什麽不問??
就差那麽一句,就差停下來那麽一會,懷州的事能有多緊急?!他怎麽就不能停下腳步,多問那麽一句??!
“為什麽我不想?!”渚清連清瘦的脊背都抖起來,他死命壓抑着哽咽,“為什麽我不問??就差那麽一點……”
她本不會死的。
“師弟……”嚴刃按住渚清的肩,看着自己走了十五年,還是沒能從舊事中走出來的師弟,無聲嘆了口氣,擡起頭,“剩下的我來說吧。”
池羽不喜練武,換上弟子服自然不可能是突然轉性,準備乖乖去練武。
“她是自己溜去找鍛造的材料去了。”嚴刃的氣像是嘆不完似的,“她想要的那種材料唯獨産于西北,先前門派裏運了好幾批,她都看不上眼,說得自己親自去挑……”
臨近年節,各處的生意都得收尾,門派裏忙得不可開交。他只好跟她說等開了春再安排人護送她去西北,可池羽總覺得自己不需要護送,畢竟她這個鑄劍師很少抛頭露面,真走出門誰知道她是誰?哪可能會遇到危險。
“可那時候……普通人也不安全吶。”嚴刃苦笑起來,“禁武令尚未推行,魔教正是實力鼎盛之時,她……她就是撞上了魔教。”
不幸中的萬幸,他們群亭派在西北也駐紮有幾名弟子,池羽的屍體得以被運回江南,勉強算是魂歸故土。
那一天,恰好是泰元二十四年的驚蟄。
煙柳抽青,江南剛開了春,那個說要去西北的人卻已不在了。
怕刺激到渚清,嚴刃帶着人往亭外走了幾步,壓低聲音:“她的屍體是在山林裏被發現的。當時圍了一大群豺狼,發現屍體的弟子看到了紅袖綴江花的弟子服,驚得趕緊出手。”
可等到将狼群驅散開,那屍體已然不能看了。
“其實不用狼群……”嚴刃苦澀地說,“那些魔教的畜生早把她折磨得體無完膚。驗屍的師叔在她身上辨出了不下三種魔教邪功的痕跡,即便是死,那些畜生也沒讓她死個痛快。”
“……”千面臉上的跳脫表情已然不見蹤影,白着唇垂下頭。
嚴刃不偏不倚地望過來,眼中含着一泓正直不曾動搖的光:“所以我們聲讨魔教有錯?我不覺得有。”
他們那時不單向魔教發了檄文,還在江湖中發了英雄帖。原本打算召集人手,圍攻琉璃宮,卻不料魔教反應極快,直接遣了弟子潛入江南,大開殺戒。
“不光是殺正道弟子,也波及到了無辜的百姓。”嚴刃攥了下劍柄,“正道各派自然怒不可遏,也開始糾集反擊。”
那場聲勢浩大的江湖争鬥,便是這麽起來的。
“……”顧長雪沉默不語。
這件事的确不能說群亭派有錯。當初朝廷會拉出紅衣大炮,一來是受賀曲吉、吳攸的推動,二來是後期正道弟子也争鬥得紅了眼,當街開打、誤傷無辜之事屢有發生。
不論最初的目的是什麽,賀曲吉至少在明面上将事情辦得不錯。紅衣大炮迫擊的門派都是殺紅了眼,以至于波及無辜還不停手的。群亭派既然能保存下來,就說明即便在最憤怒的時刻,派中弟子也未曾跨雷池一步,否則吳攸和賀曲吉豈會放過吞沒群亭派這個金饽饽的好機會?
重一搗了下白着臉,魂游天外似的千面:“別愣了,有沒有什麽想法?”
“啊……”千面慢半拍的回過神,眼神躲閃開嚴刃投來的視線,“屬……屬下覺得,所謂的‘遣了弟子潛伏進江南,大開殺戒’,會不會只是左壇長老一人所為?畢竟……”
嚴刃說的那段時期,他不曾聽說教裏有什麽大動作。當年在江南肆虐、挑起正邪兩邊紛争的魔教弟子是誰,魔教內部都一頭霧水。
他垂着頭:“池……女俠的屍體也是。所謂的‘不下三種魔教邪功’,很可能是左壇長老一個人僞造出的假象。”
“……”顧長雪說實話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麽做這種僞裝?對你們魔教弟子而言,用蠱殺人和用邪功殺人有區別?”
千面霎時僵了一下,不敢擡頭去看嚴刃和渚清投來的眼神:“有……有的。魔教教內傾軋嚴重,弟子防備心極強,練什麽功、修什麽心法都得藏着掖着,怕說出口了,別人有了防備,日後想保命、想偷襲就難了。”
他吭哧了一下,繼續埋着頭道:“屍……屍體上的痕跡也是一個道理。魔教弟子很排外的,不屬同一師門,很少會一起行動,因為害怕動手時自己的武功招數被偷學了去,或者暴露出自己內功的弱點……”
留下兩種邪功的痕跡還算能理解,或許是一對小情人兒下的手,兩人之間能彼此信任。三種以上就……
“你什麽意思?”渚清不知何時擡起了頭,鼻子和眼睛依舊是紅的,臉上沾滿淚痕,眼神卻冷得像寒星,“你是魔教弟子?”
“……”千面吶吶着說不出話。
他以為渚清很快會反應過來,以仇視的目光看他,甚至立即拔劍相向,但事實上面前這人冷靜得不可思議。
渚清繃着臉側的肌肉,掃視了眼面前的人群,最終緊盯着顧長雪:“什麽用蠱殺人?什麽僞裝?”
他信不過其他人,但顧長雪曾經救過群亭派的弟子,渚清願意信一信景帝的話。
“此事說來話長,目前這些也只是千面的猜測。想要證實,還需開棺驗屍。”顧長雪摘下腰間的玉佩,回望渚清。
不光要驗池羽,還要驗那些喪生于江湖動亂的弟子們。
顧長雪看着渚清,低聲道:“既然是猜測,那就也有可能開了棺,驗了屍,卻發現空忙一場,憑白擾了亡者的安息。”
他沒勸渚清賭這一把可能性,只安靜了一會,給渚清留下一段緩沖的時間,才又道:“如果你願意,我們就用你師妹的鳳凰玉驗。好嗎?”
他的聲音一貫是清冷的,此時緩和下來,竟顯得有些溫柔。
渚清白着臉死死盯着顧長雪,又或者他只是在激烈的思想矛盾中随意找了個視線的落腳地,片刻後重重抹了把臉:“驗。”
當年他不曾細思,未曾深究,以致目送着師妹走向死路。如今他怎麽可能再重蹈覆轍?
“我來帶路。”渚清毫不拖沓地站起身,“衆位同門的墳茔就在錦山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