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錦山就坐落在繡湖旁。

衆人撐着弟子們送上的柳骨傘,沿着覆滿雪的朱欄褐橋,橫跨繡湖,一路上渚清看都沒看千面一眼。

千面反而被弄得有些忐忑,不停地偷瞄步履匆匆的渚清,總覺得對方是不是心裏有恨,又礙于景帝的面子不好發作,才刻意不願看自己。

“你想多了。”嚴刃的聲音冷不丁從背後冒出來,吓了千面一跳,“他根本——诶!”

千面被“吓一跳”的動靜有點大,是字面意義上的真跳了起來。

悶聲不吭,一蹦倆人高,橋上積得雪都被他踹塌了,嚴刃猝不及防一腳踩上滑了坡的雪,差點沒一頭栽進湖裏。

“……”這踏馬的要是真呲溜進湖裏,簡直是顏面全失,嚴刃臉都黑了,“你一驚一乍的做什麽?!剛剛不是你自己問的話?”

原本他還覺得用來安慰千面的話不太好說出口,現在一點不覺得不好說了:“你別自己想太多,我師弟根本沒把你放在心上。江湖裏誰不知道你千面只會偷東西,還專偷不知真假的文人字畫——”

“??”千面毛要炸了,“罵人就罵人,什麽叫‘專偷不知真假的人文字畫’?我偷的那都是豪紳花千萬金買下的真跡,怎麽可能是假的!”

嚴刃哂笑着拍開褲腿上的雪:“因為好幾副真品就在春竹山莊裏挂着呢。總之,誰都清楚你從不害人,魔教那些事算不到你頭上。我師弟現在一心只想查出當年師妹遇害的真相,哪有心情搭理你,你這一副落湯狗的耷拉樣子,難道還要他掉過頭來安撫你麽?”

“……”嚴刃的話很不中聽,道理卻沒錯。千面憋着氣,心裏的郁結卻散了大半。

嚴刃低頭将掌心的雪拍幹淨,半晌又突兀地低聲補了一句:“你也別跟我師弟學,拿不是自己的過錯折磨自己。”

他沉默了一陣,拍拍千面的後背,邁開步子追上前面的人。

去錦山的路并不遠,他們很快便抵達了山腳墓地。

和玉城賀家種滿蒼柏、建造得雍容大氣的家族墓地不同,群亭派的這片墓地不光面積不大,還格外樸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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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銘間野草叢生,最顯眼的裝飾物恐怕就是那些立于墳茔邊的刀劍,偶爾還杵着幾株極孱弱的柳苗。

“這些柳苗都是前來掃墓的弟子信手插下的柳枝長成的。”渚清放緩了腳步,最終在一個圍着十來株柳苗的墳前停下,“刀劍則是弟子們生前用過的武器。”

顧長雪低頭看向眼前的墳茔。

除了繁密的柳苗,墳包前只立了一把普通的青鋒劍,那還是群亭派弟子練功時所用的。除此以外,別無長物。

渚清熟練地蹲下身,取了墓旁掃撒弟子備好的幹淨巾帕,将碑上的霜雪擦拭幹淨,露出碑上的灰字:

【池羽

生于泰元七年驚蟄

卒于泰元二十三年冬】

十五年前驚才絕豔的鑄劍大宗,死後竟只留下這麽小一座墳茔,甚至連一把屬于自己的像樣的劍都沒有。

嚴刃去墓地邊的小屋取了幾把鐵鏟出來,分給衆人:“這片有很多墳包的墓地,底下葬着的就是死在那場江湖紛争中的弟子們。那時候火葬還未推行,所以葬的都是全屍。”

顧長雪自己也拿了一把,随意挑了塊離得近的墳包。剛要動手,被顏王虛攔了下。

“鐵鏟不夠用了。”顏王沖顧長雪攤了下空空如也的手掌,“陛下動手,臣看着?”

“……”顧長雪面無表情地和微微挑眉的顏王對視片刻,把鐵鏟拍進顏王手裏,自己尋了塊石頭坐着監工。

這套動作大體上沒什麽問題——如果他沒有毫不客氣地把顏王那件象征着身份的霜銀大氅扒下來,墊在石頭上坐着,以防衣褲被雪弄濕的話。

“……”渚清的眼神有一瞬在震悚和迷茫之間徘徊,無法理解眼前這兩位是怎麽從當初那樣劍拔弩張,還需要他臨時救場的敵對關系,發展到現在這種……嗯……應該說是……熟稔?的相處模式的。

在他的想象裏,景帝收走顏王的虎符,顏王居然把安胎招蝴蝶的香油送給景帝,這兩人分明水火不相容到了極點,正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對峙狀态。本來他都繃緊神經準備好随時站出來幹預了,結果……這倆老虎居然相處得還不錯??

渚清都沒法全心沉浸在悲傷裏了。他本就是容易想太多、操心太多的性格,總覺得這倆人是不是心裏攢着什麽計謀,萬一在墓地裏鬧起來怎麽辦?

懷揣着這麽一份憂慮,渚清挖墳時忍不住頻頻往景帝和顏王的方向看,結果看到了更瞎眼的一幕。

彼時顧長雪正覺得幹坐着有點無聊,環視一圈後擡腳輕踢了一下顏王的腿:“你挖的是誰的墳?”

這……這動作也太挑釁了!渚清立即直起腰杆,覺得這就是景帝發難的前兆。

他迅速思索起和稀泥的法子,步子都邁出去了,就聽顏王淡淡地開口:“孟南柯。沒聽過這人。”

語調雖然冷淡,內容卻實打實乖乖回了話。甚至于顏王還蹲了下去,伸手摸了下立在墳邊的武器:“平日裏應當慣用長劍,所有武器裏,只有這把劍磨損程度最重。”

渚清:“……”這是顏王被踹之後該有的反應?

下一秒,更瞎眼的來了:顏王檢查完劍柄,就着半跪半蹲的姿勢轉過身,擡指輕碰了下顧長雪的小腿:“替臣遮下雪?”

“……”渚清僵在原地。

用腳踹人可以說是挑釁,那這用手碰人家小腿又是何意?

這是男人之間該有的舉動嗎??

他一寸一寸低下頭,忍不住回想了幾遍上一次見面的經歷,清清楚楚記得那時這倆人臉上還寫滿“早晚弄死對方”,現在怎麽就……變成這味兒了?他們确實只是一個月未見,不是三年沒見吧??

他徒有滿腔驚濤駭浪,卻無人可說,嚴刃根本沒注意到這些,擡起頭毫無負擔地搭話:“這位孟師叔平日裏的确慣用長劍,不過不是這把,而是旁邊那柄看起來更新的。這柄劍柄劍身都磨損嚴重的舊劍,其實是他從斬殺的魔教弟子手中繳獲的戰利品,用以紀念那場險些喪命的死鬥。”

他說着又苦笑了一下:“度過了那一場死鬥又如何?還不是死在江湖之亂中。可惜孟師叔一生勤勉,大器晚成,還沒怎麽來得及嶄露頭角,就……”

像這樣徒留遺憾的弟子太多太多,嚴刃有些不是滋味,搖搖頭沒再繼續。

一旦安靜下來專心做事,衆人的效率便提高許多。整片墳地挖出五十四口棺材,衆人各自找了撬東西的趁手器具,将棺材一一打開。

已經不需要用鳳凰玉驗屍了。那些棺材一打開,渚清和嚴刃的臉色就齊齊一白,瞪着變成石像的弟子屍體半晌說不出話。

“他們……都是中蠱死的?”渚清啞聲說着,猛然擡頭,“那我師妹呢?!”

他跌跌撞撞到池羽的棺前,用力一把推開棺蓋:“師妹——?!”

渚清推開棺蓋後的神色太過愕然,顧長雪眉心一蹙,幾步走到棺邊,低頭一看:“——沒有石化?”

十五年過去,棺裏的屍體早就爛得只剩骨頭,不管怎麽看,都沒有石化的痕跡。

渚清的神色一下變得茫然起來,似乎有些連貫不上眼前的情況。

顧長雪将鳳凰玉送進棺椁,依舊沒驗出蠱的存在,千面也愣住了:“不是中蠱而亡?難道她的死,真跟蠱沒關系,不是左壇長老做的?”

嚴刃反倒在這種時候表現得比渚清冷靜,深吸了一口氣後,看向顧長雪:“陛下,這蠱究竟是怎麽回事,現下能跟我們說了嗎?”

顧長雪示意重一将京都與西域的蠱案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嚴刃聽得臉色煞白:“這種蠱還會自行蔓延?”

重一颔首:“也不必太過擔憂。王爺府上有位門客,已經配出了能抑止蔓延、不讓蠱蟲發作的藥方,一個月前便已經遣吾等還有玄銀衛送往各地,投放進水源中了。如今蠱情已不會繼續蔓延,只是想要根除,還需找到最初的——”

“不。”渚清緩緩擡起頭,“師兄擔心的不是這個。”

他眼神還有些渙散,但說話的語調已克制着恢複冷靜:“照你方才所說,左壇長老在江南下蠱,遠早于西域放蠱、京都蠱案,那京都和西域都已經出現大批石化的死者了,江南怎麽可能什麽都沒有?”

嚴刃帶着幾分自我勸慰地道:“但也有可能是這蠱在左壇長老手上時,還沒被改進得有那麽大的威力,沒那麽容易蔓延——”

“或許有。”

顏王冷不丁地開口,打斷了嚴刃的自我安慰:“只是被壓下來了。”

他靜靜地看向顧長雪:“還記得在來時路上,我對你說過江南的街市好像有些奇怪麽?”

“嗯。”顧長雪皺眉,“好像少了點什麽東西。”

“不是東西。”顏王神色淡淡道,“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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