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某些人雖然臉冷得像身畔樹梢上的雪,但被人一勾就走。
半盞茶後,顧長雪跟顏王并肩穿行在夜集中:“你半夜翻牆,就為了帶我來逛這裏?”
江南的集市白日人聲鼎沸,入夜後竟還能更加熱鬧。十裏長街挑朱燈,擁擠得漫天的雪都沒處落腳,顧長雪幾乎跟顏王肩貼着肩走。
“不全是。”顏王掃視着夜集那些未被燈火照亮的角落,“江南城中的乞丐銷聲匿跡,背後的人總不可能趁着白天下手,晚上才有機會。”
他的視線又收回來,轉向顧長雪:“——你有什麽想要的?”
顧長雪被問得微怔了一下,看向那些商品琳琅滿目的貨攤。
這些東西對于顧長雪這個見多識廣的現代人來說,其實沒有多新奇。只是像這樣跟另一個人肩挨着肩逛夜市,對于顧長雪來說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他們順着人流不緊不慢地逛過十來個攤子,手上沒添任何東西,但照樣很滿足。滿足到顧長雪的心緒有些放松,在看到下一個攤子陳放的糕點時,下意識碰了下顏王的手臂:“我要吃那個。”
顧長雪說完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忘了注意自稱,好在這裏人來人往,他用“我”字不算突兀。
只是“朕”字換成了“我”,這話聽起來就少了幾分居高臨下的矜持。乍一聽更像是某種只有對着親近之人才能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的讨要,帶着親昵和懶散的意味。
顏王看了顧長雪片刻,眼神掃向攤鋪:“哪個?”
“……饴糖。”顧長雪跟着看了過去,擺開催促的架勢遮掩住他一閃而過的不自在,“快去,沒剩多少了。”
他還真沒催錯。集市的人本就多,這家糕點鋪子前又擠了不少人,等輪到他倆時,饴糖早賣空了。
兩人兩手空空地擠進去,又兩手空空地擠出來,齊齊木着兩張冷臉,帶着滿身被擠出的衣裳褶皺,懷疑了一會人生。
顧長雪想要放棄:“不然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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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官道邊有一家糕點鋪。”顏王腳步一轉就要往城外走,“玄丙在那家鋪子裏給小貍花買過饴糖。”
顧長雪下意識跟着他走了幾步,又忽然頓住:“顧顏。”
“?”顏王回頭看他,結實的頸項拉出一條好看的線。
顧長雪張了張嘴,罕見地有幾分不怎麽好意思開口,半晌才憋出一句:“不是來查乞丐的麽。”
顏王頓了頓,轉回身走到他身邊。
“騙你的。”他淡淡道。
夜集這麽大,光他們兩人查能查出什麽?他早派了玄銀衛負責盯梢了。
顏王傾身過來,仗着人群熙攘,無人在意,伸手勾住顧長雪的手指:“出門時就說過,帶你出來偷情。”
顏王微微擡了下手,松松勾在一起的手指帶着顧長雪的手臂也跟着動了動:“還走不走?”
等顧長雪再反應過來時,半條街市都已經被他們甩在身後了。
離開人頭攢動的街市,顏王便将柳骨傘撐了起來,沿着路邊的燈籠,一路走出江南城。
自顏王擅權以來,各地都不怎麽執行宵禁。
這不怎麽利于管理,但的确方便了趕路的人。還給某些租不起城內鋪面的商家提供了機會,以至于雖然出了城,官道兩邊依舊燈火通明,不少百姓在林立的商鋪間徘徊,居然半點不顯得冷清。
顏王說的那家鋪子離城門有一段距離,兩人踩着雪往前走,隔着很遠就聞到了甜香的味道,也看到了店門口長長的隊伍:“……”
顧長雪緩緩轉頭看向顏王:“排嗎?”
“……排。”顏王的臉隐隐綠了一瞬,還是站到了隊伍末尾,垂着眼手一牽,将顧長雪也拉進隊伍。
顧長雪被拽得肩頭撞向顏王的胸膛,站穩後莫名有點想笑:“其實我也沒那麽想要。”
顏王瞥了他一眼:“說謊。”
先前下意識說“想要”時,顧長雪眼底分明含着光,這會兒明明臉上帶着淺笑,眼底卻一片深色,像是将所有真實的情緒與欲望一并收斂了起來。
為什麽收斂?
顏王問:“為什麽說謊?”
顧長雪愣了一下,沒覺得自己的舉動算得上“說謊”。
他年幼時吃過不少苦,從小就比尋常小孩更懂事些,十四歲時又失去唯一的親人,而後遍嘗人間冷暖。
類似于“想要”之類的話,他很少說,即便說了,在發覺可能會讓對方為難時,也會很快收回來。
這最初只是他為了自我保護而養成的習慣,後來有了獨立的能力,就變成了沒必要對別人說我想要什麽。畢竟他自己就能夠滿足自己的一切需求,又何必靠別人?
……但這些話都不能跟顏王說,于是顧長雪只是哂笑了一下:“怕你排隊厭煩而已。”
“不厭煩。”顏王擡手将他往柳骨傘下掖了掖,“你在,看雪也不厭煩。”
他說得太輕描淡寫,說話時就連眼皮也沒有擡,以至于顧長雪在雪裏站了幾息,排着的隊往前進了幾寸,才驀然意識到自己剛剛聽到了什麽。
“……”顧長雪捋着衣袖的手指顫了一下,突然很想摸摸自己的臉和脖頸,只希望這兩處地方別紅得太厲害。
可偏偏耳根蔓延開的燙意無法忽略。
顏王看着某人的冷臉一點點染上緋色,又遮掩似的扭過頭去,只留下一個後腦勺給他。兩截精致的耳翼露在發鬓外,紅得像抹了胭脂的玉。
顏王沒撐傘的那只手動了一下,正要擡起碰一碰那兩截紅玉,身後的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顧長雪扭臉扭得早,恰好看到了全程:
一位老翁拄着拐跌跌撞撞走進人群,大概是因為體力不支,木拐落地時沒落踏實,往旁邊一滑,他整個人便如同被最後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栽進雪裏。
周圍的人驚呼着避讓開,又克制不住好奇八卦的天性,圍聚在周圍沒走。
老翁摔得有些厲害,但人還有意識,掙紮着想爬起來,擡起頭時,遙遙望見城門的牌匾:“江……江南,我到了,我到了!”
他原本面色慘白,此時卻像回光返照一般,臉上泛出幾分激動的血色,掙紮的腿腳也有了些許力氣,撐着官道上被人踩得髒兮兮的雪爬起來,跌撞着往前走了幾步,逮着人就問:“官府在哪?!”
原本圍觀的人都被吓散了,誰也不願意被這滿身髒水的老頭撲捉住。老翁左讨右問,都被避之不及,原本便有些佝偻的身體晃了幾下,孤立無援地僵在原地。
他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此時的狼狽,有些無地自容地瑟縮了一下身體:“我……我就是想報個官……”
他喃喃着,原本看到城門牌匾提起的那口氣一下散了,整個人跌坐在地:“我兒子不見了……”
“他們都說沒事,他們都不願意幫我。我自己來,我要找兒子,死我也要見到屍體!”他混亂地說着,似乎又汲取到了力氣,伸手去摸索地上的拐杖。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先一步遞到他面前。
顧長雪蹲下身,并未在意老人滿身的泥水,只以一種冷靜的語氣認真問:“你的兒子叫什麽?什麽時候失蹤的?失蹤的地點在哪裏?”
原本還有些混亂的老翁陡然頓住,幾秒後猛然擡眼:“我、我兒子叫俞木。”
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今年初春失蹤的,離開家前,他說自己要來江南!”
“好。”顧長雪點點頭,将那只幹淨好看的手又往前遞了幾寸,“我送你去官府。”
老翁的手終于顫顫巍巍攥住了他,放下心的同時終于支撐不住,整個人晃了晃,暈厥過去。
天旋地轉間,他模糊的視線掃見一道高大的白色身影快步走來,停在那位好心的公子身後,似乎說了句:“不要饴糖了?”
那公子蹲在地上,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你看,這老翁在找人呢。說死也要看到屍體。”
他頓了頓:“我想幫幫他。”
回府的時候,宅邸裏亂成一團。
主要是九天和玄銀衛在厮打,一邊怒着“佞臣賊子!如此深夜帶陛下出門,是何居心!”,一邊苦勸“連掙紮的痕跡都沒有,陛下心裏顯然也是願意的”。司冰河打偏架打得正大光明,把身邊能夠到的玄銀衛揍了個滿頭包。
顧長雪剛進門就見一個花盆當頭砸來,瞳孔微縮,還沒挪動步子,一柄玄色的劍便橫擋在他面前,将那花盆挑開,“啪”地砸在院落中央。
顏王扛着老翁走進門,面色淡淡地掃了眼滿院狼藉,手持的劍鋒微轉,無邊寒意裹挾着劍氣,霎時将整座院落封成一處冰窟窿。
花盆砸碎的脆響可以聽不見,但驟然降得刺骨的寒氣卻沒法忽略。
庭院裏扭打的人頓時僵住了,又在森寒的劍氣包圍下哆嗦着乖巧分開。
方濟之差點沒凍僵在原地:“阿——嚏!阿嚏!王爺诶诶诶肩上扛着什麽?死人?”
“是位苦主。來江南找失蹤的兒子。”顏王将人扛進屋子,随意找了間空客房放下,“替他看看。”
他向旁邊讓了一步,方便方濟之診脈。還沒回頭,司冰河就擠到他身邊,壓着氣音問:“你們出去幹什麽了?怎麽還帶個苦主回來?陛下怎麽臉色那麽難看,你惹的?”
“……”顏王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司冰河,到底還是沒說小皇帝耳力過人,你這麽說話他能聽見,只是順着司冰河的問題看了眼顧長雪。
沒見到老翁前,對方還耳翼殷紅,白皙的脖頸染着漂亮的霞色,可現下臉色卻幽白得像條鬼魂。
這心情上的變故,似乎就是在看到老翁後發生的。可他們一路走來,遇到苦主又不止老翁一個,比老翁慘的也不在少數,為什麽偏偏這一個能讓小皇帝臉色如此難看?
如果不是知曉小皇帝過往的人生,他幾乎要揣測對方是否也曾經歷過與老翁類似的事了。
方濟之很快為老翁施好了針,又幫着換了身幹淨衣裳:“又凍又餓又累,這人趕了不少路,難怪會暈厥。給他備點稀粥。”
玄甲被司冰河捅了一下,苦着臉頂着滿頭包熬粥去了。踏出門的同時,床上的老翁也悠悠醒轉。
他睜眼看着床頂的帷幔有些迷茫,緊接着猛然一駭,驚坐而起:“官府,這是官——”
他急了還沒半息,就見九天和玄銀衛各捧了大氅進門,為自家主子披上驅寒。
“嘩啦。”
一件大氅展開,明黃紮眼。
“嘩啦。”
另一件大氅曳地,銀色的布料在月下鎏光。
老翁僵了少頃,木着臉直挺挺地睡回床上。
他把眼睛一閉,神色很安詳。
急個屁,這明顯是夢。否則他怎麽會看到伸手扶自己的公子穿上了皇氅,另一個滿口饴糖的家夥披着霜銀大氅?
老翁閉着眼在心裏念了一句“噩鬼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