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顧長雪無言地看着老翁一系列的動作。

倒是旁邊的千面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上前拍拍老翁:“別閉眼了,不是夢!聽王爺說,你進城就是為了報官?現在你面前就是整個大顧最大的兩個‘官’,你還不抓緊時間陳述案情,不想找你兒子了?”

老翁聞聲一僵,緩緩睜開眼,用力咬了下舌尖。

疼痛乍然迸開,老翁痛得叫了一聲,可眼底卻閃出狂喜——會痛,居然不是夢!

他慌忙從床上滾下來,跪叩在地:“草民叩見——”

“說案情。”顧長雪打斷,“你說你兒子來江南後就不見了,他來江南做什麽?”

“找、找人……”老翁畏縮着坐起身。

他說:“我兒名叫俞木,是個行商。平日裏他走的是從西北往西域去的商線,路上總會遇到不少過客。他天性熱情,總能交些天南地北的朋友……”

這些朋友有些會成為生意上的夥伴,也有的純粹只是聊得來。

好比這次俞木說要找的人,就屬于“聊得來”的那一撥。

“他走得很匆忙,只給我丢了句‘朋友有可能遇到了些事,我得去看看’,便備車離開了。去的是江南。”

因為這次出行去的地方和往日不同,老俞心裏便總是記挂着。本指望兒子能定時傳信,讓自己安心一點,豈料左等右等,什麽信也沒等來。

“他往常不是這樣的!”老俞着急地擡起頭,生怕面前的貴人們覺得他大驚小怪,“平日裏不論他去哪裏,只要到了地方,都會定時隔一天寄一封信。十幾來年都是如此,怎麽會說不寄就不寄了呢?!”

起初,他以為是信差路上遇到事,亦或是信鴿迷了路。可他等了兩天,又等了兩天……即便第一次是信差遇事,第二次是信鴿迷路,那第三封、第四封……總有一封能寄回來吧?!怎麽可能次次都出事呢?

老俞含着眼淚:“我就托周圍的人替我打聽。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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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春日飛雪,田地都封了。大家也忙,也焦心。哪能抽得出空幫他找兒子?只勸他說不會有事。

他們說,你兒子去的是江南,煙雨魚米之鄉,又有朋友在那兒,流連個一兩月難道不正常?

他們說,老俞啊,你別想太多,鑽了牛角尖。本身你兒子出門在外隔一天寄一封信就挺黏糊的,不像個大男人該做的事。可能這次出門,他被朋友糗了幾句,決定改了這習慣呢?

“怎麽可能呢?”老俞低低地嗚咽着,“他就是個榆木腦袋,性子又那麽固執,從小養成的習慣我跟他娘糾正到大,他都一直不改。這種養了十來年的習慣,他又怎麽可能說改就改?”

“我怨吶……”老俞流着眼淚喃喃,“我心寒吶。我兒子笨,天生一根筋,我跟他娘沒指望他念書考功名,只求他做個有良心的好人。他記上心了,做起來就一點也不帶含糊。”

他們家原本也只是普通農戶,俞木還小的時候,窮到連飽飯都吃不上。小俞木記住了爹娘說的“與人為善”,就一天到晚跑出去幫人的忙。

村口大爺丢了拐杖他自告奮勇去找,東頭李嬸家的母豬難産他也跟着忙得團團轉。後來長大了,哪怕生活再困窘,只要別人找他幫忙,他總會竭盡全力。只要是自己手頭上有的東西,別人需要他就願意借,哪怕借完了自己一無所有,他都樂意。

人人都說,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誰在陷入困境時,想的都是獨善其身,唯有他家的傻小子,都快融在江裏了,也要伸一把手,想把別人托上岸去。

這種性子,突然說要出門行商,老兩口誰敢放心?

可俞木太倔了。想要做一件事,誰都扭轉不了他的決定。

所以俞木行商的頭一天,他們就做下了約定,只要俞木出門,一到目的地,就要每隔一天給家裏寄一次信……

老俞兩眼鳏鳏地跪坐在地,重複着喃喃:“我怨吶……我心寒吶……”

他怨,是怨自己。如果當初沒把俞木教成這種性格,是不是俞木就不會為了朋友的一句“出了點事”遠赴江南,從此杳無音訊?

他心寒……是因為有些人明明是踩着江裏的泥菩薩才過的河。可當泥菩薩需要幫忙時,他們卻一個個都不願伸手。

老俞自嘲地笑了一下。

俞木小的時候,他曾對俞木念叨過:“助人吶,不能抱着‘我是圖一個回報’的念頭。咱們與人為善,是修咱們自己的品德。別人回不回報,咱們求不來,也不應當求。否則這助人的本質可就變了。”

他也清楚,春夏正是田裏離不開人的時候,更別提西北一直在下雪。大家想要先保住自己活命的根本,再考慮他人,這想法無可厚非。

可每當他累極了的時候,怨怼就總是會從心底裏冒出來。

——憑什麽這些人知恩不報?

——當年我兒也是在自己身陷困窘時幫的這群人,我憑什麽不能要求他們施以同等的援手?

還有自己。自家就是個吃飯靠天的普通農戶,有什麽品德好修的??

你看看那些獨善其身的人,哪個過得不快活?只有你,心比天高,還教得兒子也跟着犯傻,如今落得這個下場……活該。

老俞垂着頭:“我知道指望不上別人,只能自己來找。”

這一路他走得并不平順。

最初的時候,他還能憑借俞木攢下的積蓄租輛馬車,結果半途遇上了山匪剪徑,車沒了,盤纏也沒了,他硬是憑着雙腳從西北走來江南。

臨近江南府城時,他實在支撐不住,暈厥在官道上。

意識模糊時,他還想着:這麽晚了啊。這麽厚的雪,只怕我明早凍硬在雪裏,屍體都未必能被發現。夢晚還在家裏等着我把兒子帶回去……可我真的走不動了。

真的走不動了。

老天大概格外憎惡他,才總是不給他任何希望。

他在心灰意冷中閉上眼,再睜眼時,身邊居然是溫暖的茶爐,一個咋咋呼呼的店小二說他真是太幸運了,居然能趕上自己因為意外不得不大雪夜出門采買。

“诶,你知不知道這種事百年難遇!……百年可能有點誇張了吧,但自開店以來,就今天晚上,我因為店裏缺貨出門采買,往日裏掌櫃的從不犯這種錯的!”

店小二絮絮叨叨:“老人家您真是福大命大,這可能就叫做‘命不該絕’吧。唉,現在可少見這麽幸運的事兒了,倒黴的事倒是一件接着一件來……”

他也十分茫然,因為“幸運”這檔子事,從二十多年前就跟他絕緣了,如今乍然絕處逢生,他甚至以為自己在夢中。

他就那樣迷茫地坐在茶爐邊暖着手,随着溫暖重新侵入身體,他漸漸冒出一種想法:是老天開眼了嗎?還是他這輩子行善積德終于有了福報,神明眷顧了他?

他突然又覺得自己過往那些固拗的善念不是白費功夫了,一定是這樣,所以神明才眷顧他的吧?

就像現在,他原本只想着來江南報官,卻沒想到居然能在城門外遇到景帝和顏王。景帝還沖他伸手,将他接回府,親自過問他的案子。

老俞太激動了,又很緊張,話不受控制地往外倒,有用的沒用的……統統倒了個幹淨。

原本他還想着,完了,貴人們肯定得不耐煩,結果一擡頭,就見穿着王爺制式衣袍的少年推了一下景帝,又沖他沉聲問:“你方才說,你兒子走的是從西北到西域的商線,還總是見到需要幫助的人就會立刻相幫……我問你,你兒子走商路的時候,是不是救過一個女童?”

老俞愣了一下,不知道這問題是什麽意思,他答了是好是壞。

偏巧顧長雪的臉色白得像個幽魂,老俞那點子激動霎時就像被冷水當頭潑上:“我、我……”

司冰河微微蹙了下眉頭,正想試着再推顧長雪幾下,一抹寒息無聲掃來,霎時将他擋出七步開外。

直接背貼牆壁的司冰河:“??”

顏王擡指輕碰了下顧長雪的手背:“顧景。”

他頓了一下,又改口:“長雪。”

長雪。

這一聲像是穿透了過往記憶的縫隙,顧長雪帶着幾分恍惚清醒過來,看到了被自己吓得說不出話的老翁,看到了身畔顏王眼底的憂慮。

他閉了下眼,将所有不合時宜的神色斂得幹幹淨淨,看向老翁:“無礙,朕只是想到了一些旁的事。那女童是我皇弟在西域救下的孩子。據她說,她最初是被一個行商送去的西域,那位行商還為她挑了一對良善的爹娘。那對爹娘對她很好,只是後來又遇到了一些禍事……所以她又變成了孤兒。”

“啊……”老俞呆呆地張了下嘴,“所以,不是什麽壞事?那、那就有可能是我兒做的。”

他有點怕貴人們誤會他是想冒領功勞,趕緊又補了一句解釋:“主要是我兒從小到大就認死理,從不行惡,只做善事。”

“從西北到西域的商線,這十來年流民變得特別多,糟心事兒也多。我兒子寄回來的信裏,常常提及又救了什麽人,他得晚歸幾日,幫這些人安頓好,或者找個好人家托付。”

司冰河精神微振:“那豈不是……”

很有可能就是這個俞木救的小貍花?

顏王派人遍尋行商尋不得,誰料到景帝半夜出門遛個彎,就碰到這樣一個老翁。他的兒子不但有可能與江南案情有關,還有可能與小貍花的身世有關。這門出的還真不——

司冰河的眼神往顏王身上一過,後面一個“錯”字就生生變成了“成體統”。

他挂着一張臉轉回視線,問老俞:“那你知不知道你兒子來江南找的人是誰?”

“知道,知道。”老俞記得特別清楚,“他叫謝良,是個管戶籍的小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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