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 94 章
這猜測令人不寒而栗,但沒有篤實的證據,也只能是個猜測。
兩人站在原地安靜了一會,不約而同潛向那座住着趙夫人和老人的院落。
“等等。”顏王在院牆外拉住顧長雪的手腕,“裏面有動靜。”
顧長雪也聽見了院內的聲音,為防被發覺,索性靠在院牆外,耐心地聽屋內的響動。
“娘,快睡吧。”趙夫人的聲音在低低地勸,“明早女兒還需去趟府城,找藥鋪買點玉梨膏回來。你手上的瘡又犯了,不擦藥怕是不行。”
……女兒?顧長雪微微一頓,覺得有些奇怪,但又拿不準大顧的媳婦在婆婆面前該如何自稱。
他若有所思地揉着還有點發燙的耳垂,本想晃一下手腕,引起顏王的注意,但肌肉剛繃緊了一瞬,又将将停住。
他的視線無聲垂落向顏王仍握着自己手腕的手,靠着牆安靜了片刻,改為動了動長腿,靴尖輕踢了下顏王的皂靴。
【兒媳在婆婆面前一般都怎麽自稱?】
邊上就是薄雪,顧長雪随意擡起空閑的手,潦潦勾出一行字。
【兒媳、媳婦。但也說不準,各家有各家的規矩。】顏王回首掃來視線,須臾後眼底劃過一絲極淺淡的笑意,【陛下動動手便可,何必勞煩您動腿。】
【朕樂意。】顧長雪繃着臉側開視線,不樂意點破自己方才閃過的那點心思。
動手确實比動腿方便,只是顏王的手始終握着他的手腕,晃手就顯得好像他不耐煩被這麽抓着……有可能對方會很自然地收回手。
而他目前可能、大概、或許有那麽點黏人,不是很想讓顏王松開。
顧長雪不是很願意承認這種心思,于是面無表情地想:如果這人敢笑,或者故意促狹,他就把手邊的雪砸到這人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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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繃着神經等着亮刺,原本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掌忽而輕輕松開。
覆着薄繭的指腹劃過手背,又順着指縫扣入。
顧長雪愣了一下,望向身邊的人。
顏王已經把頭轉了回去,專心聽着院內的動靜,絲毫沒有借機調侃的意思:【對着婆婆自稱女兒的确不大常見。】
他良久都沒收到回複,于是又扭回頭看顧長雪,眼底噙着一抹清淺的笑意:【陛下何故一直盯着臣看?】
“……”顧長雪繃着臉挪開視線。
他只是突然發覺,這人雖然在他面前常悶着壞水,總是促狹,但從不會因此耽擱正事,也從不曾在他真正情緒不好時開不知輕重的玩笑。
那些調侃看似氣人,但總把持着界限。開的玩笑總是無傷大雅,所以從不會真正令他生氣。
【閉嘴,聽。】顧長雪佯裝剛剛無事發生。
屋裏的趙夫人仍在低聲哄着老人入睡。只是老人家有些癡傻,趙夫人說了很多,對方有反應的卻寥寥,只是翻來倒去地叨咕:
“浣紗啊,你的手怎麽生了瘡?是不是太冷了啊,娘給你捂捂。”
“浣紗啊,我兒子怎麽還不回來?”
老夫人的聲音慈愛又溫和,趙夫人哄到最後,也只能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似是有些疲倦。
大抵是老人聽出了這聲嘆息中的倦意,老夫人緩緩止住了話頭。片刻後,屋內傳來被褥窸窣的聲音,燭燈被吹熄了一盞。
老人家躺在床上不舍得放手:“浣紗啊,娘想聽你唱歌。”
趙夫人沉默了一會,擱下燭燈,跟着上了床:“娘,你想聽什麽?”
顏王越過牆頭看見趙夫人的影子上了床,回首問:【進去看看?她應該不會很快離開卧房。】
顧長雪無聲颔了下首,被顏王攬着無聲無息地落進後院。
後院連着夥房的門。兩人悄無聲息地摸進去,連竈臺邊的缸都順手揭了蓋查了一遍,只看到些普通常見的食材。
【米、生黃豆、鴨蛋、大蒜……】顧長雪掃了一圈夥房,除了整潔溫馨看不出任何毛病。
鍋竈留有正常使用過的痕跡,柴火壘得整整齊齊以備用。穿過夥房前門進入廳堂,同樣纖塵不染,井井有序。看得出打理者是個能幹又仔細的人,有在認真照料這個家。
倆人把老夫人卧房以外的屋子查了個遍,也沒找到任何有關趙車夫之死的線索,只能蹲回屋外等屋裏倆人入睡。
趙夫人大概也是困了,哼唱的聲音格外含糊。雪風一吹,更是七零八落。
顧長雪窮極無聊,靠在牆邊聽了半天,也只能辨出幾個零碎的詞:【斐水?非水?她唱的是條河?】
顏王沒比他好到哪去:【我依稀聽到了‘鳳’。】
然後呢?鳳什麽?那叫什麽水的河幹嘛了?倆人蹲在窗下面面相觑,啥也聽不出。
好在老夫人很快入了睡,趙夫人端着燭燈回了自己屋。兩人這才又起身撬開紙窗,翻進最後一間尚未搜查的屋子,迅速地将縫隙角落又摸了一遍。
摸了個寂寞。
顧長雪木着臉又翻出院牆時,心裏藏了百來句髒話,久違地将那位叫做“YL”的編劇拖出來鞭了會屍。
倒是顏王似乎對這種總是撲空的情況習以為常:“這裏的線索只怕暫時斷了。”
他們手上沒有足夠的證據,就算抓住趙夫人拷問,對方說的是真是假也無從印證。
顏王淡淡留了一句“明日派人來盯梢”,就轉身準備走人,邁出沒幾步,又停了下來。
他回身看向杵在原地沒動的顧長雪:“陛下?”
他這一聲喚得非但不冷淡,反倒含了幾分笑意,因為他一回頭就看到顧長雪挂着一張臉,明顯在生悶氣。
相識以來,顧長雪挂臉的次數不少,大多集中在初相識時,亦或是被他調侃後。
可能是見得多了,顏王總能品出些細微的差別——
好比最初時的挂臉,顧長雪總是滿臉煩躁,幾乎把“你什麽時候死”寫在腦門上。
後來的挂臉,大多是無語,亦或是想罵又覺得罵了會跌份兒。
那一次都不像現在……杵在原地,像個拼圖玩兒煩了的小孩兒,不會撒火也不會吵鬧,就犟在原地。
有點……乖,又有點可愛。
但這話他不敢說,說了怕被踹。
顏王覺得能看到這樣的顧長雪,自己估計是獨一份,于是眼底的笑意又真實了幾分:“不走麽?”
顧長雪睨了這人一眼,覺得這人表情又開始有些欠打。
但他這會兒真有些不爽,又久違地不想掩飾,于是悶聲不吭地蹙着眉挪開視線,自顧自琢磨還有什麽能追查的線索。
他心不在焉地聽到顏王在原地站了一會,又舉步走近。原本不想搭理,忽而唇畔被某種溫涼的東西碰了一下。
那東西他即便成年後,也時常在包裏備一袋。工作煩躁時含一顆,心情多少能壓下去些許。
所以顏王剛把饴糖喂到嘴邊,他就下意識地一張嘴,舌頭熟練地将糖塊撥弄到右腮,臉頰便鼓起一小塊。
一直到顏王用清咳聲掩飾笑意,顧長雪才意識到自己嘴裏塞了個什麽:“饴糖?你什麽時候買的?”
“上山前。”顏王微微低頭,鼻尖幾乎與顧長雪相觸,“甜不甜?”
顧長雪戀舊,很少吃其他的糖,饴糖在他這裏基本屬于甜品天花板。
“……”他很有骨氣地悶了一會,還是不太樂意在這件事上說謊,“甜。”
他嘴裏含着糖,又不大甘願,聽起來就還像在生悶氣。
顏王便又清咳了一聲,從袖中拎出一小包糖,送進顧長雪懷裏:“那怎麽還挂着臉?我看看,是不是不夠甜……”
顏王輕輕傾身過來。
四野寂靜,唯有霜風呼嘯。
顧長雪被顏王攬着腰,一步步後退,直到退進蒼茂的桃林裏,又被抵在粗糙的樹幹上。
那顆原本堅硬溫涼的糖在抵纏間逐漸化得綿軟,愈發甜膩,顧長雪勾着糖袋的手指蜷了蜷,忽而低喘了一下:“你——”
顏王身上那股曠寂的寒鐵的氣息也沾染上了幾分甜味,以至于他的話不怎麽具備威脅性:“方老說,陛下格外關心臣的身體,特地替臣問藥?”
他又貼近幾分:“陛下再感覺一下,臣到底是不是‘身患隐疾’?”
“……”顧長雪的脖頸間蔓延出大片紅暈。
顏王的手隐沒在散開的衣擺下,顧長雪仰頭蹙起眉,沒抑制住又輕喘了一聲,猛然擡手抵住顏王的肩膀,像垂死掙紮,“你……收手。”
“當真?”顏王作勢欲走,又被某個剛剛還抵着他叫他收手的人拽了回來。
“……”顧長雪漂亮的眼睛裏含着薄怒,兇狠地瞪住這人。
顏王被瞪得低低地笑了一下,親昵地吻過來,牽住顧長雪沒勾着糖的手:“陛下,君臣相得……”
一番胡鬧結束,相得的君臣立馬翻臉。
主要是君在翻:“君臣相得是你這麽得的??”
顧長雪有點繃不住冷臉,主要是剛剛他把人拽回來得太快,顯得他好像口是心非。
但這氣肯定不能撒在自己身上,顧長雪遂将傻逼編劇又拖出來鞭屍:特麽的怎麽能有編劇寫什麽錯什麽??
他不動聲色地略蜷了一下手掌,被掌心傳來的刺痛弄得擰了一下眉,忍不住更加不爽地瞪向某人。
某人淡淡的神色中夾雜着一絲餍足,顯然某個部位并沒有和他的掌心一樣刺痛。
……這他麽是人??
顧長雪連帶着顏王這個“被天閹”的受害者一起遷怒:“你還問朕為什麽覺得你身患隐疾,先前幾次親近,你為何毫無反應?”
他有點狐疑地掃視顏王冷峻的臉,這人應該做不出為了自證,提前吃藥的事吧。
顏王被問得有些默然:“……陛下是不是忘記自己還懷着孕?”
他費勁克制為的什麽?某些人難道就不想一想?還是整個就把懷孕這茬忘了?
顧長雪忘是沒忘,就是沒怎麽太費心維系這個謊言。同為人精,他比誰都清楚,多做多錯,不如該做什麽做什麽。
好比現在,他就能理直氣壯地反問顏王:“朕倒想問你,朕怎麽還沒顯懷?”
顏王:“……”
這問題還能反過來問他??
顧長雪蹙着眉:“還有,朕怎麽樣,跟你有沒有反應有什麽關系。這反應是人能忍的?”
“……”顏王無言地看了會顧長雪,“那臣就不是人吧。”
顧長雪:“……”
他被噎了一下,張嘴想怼,又覺得繼續就這個回答糾纏下去有點掉價,遂挂着臉去撿墜落在地的腰帶。
眼神剛垂下去,顧長雪倏然一頓:“——顧顏。”
他瞳孔微縮,看着地面:“玉。”
夜色晦暗的密林中,鳳凰玉半埋在雪裏,瑩瑩發着淡光。
“這玉……帶在朕身上,朕又百蠱不侵……它為何會亮?”顧長雪呢喃着,目光漸漸滑向玉下的土地。
顏王眼神轉寒,伸手一摘劍鞘,灌注內力向雪地中一插。
“咯。”
一聲極輕的聲響在土地下悶悶傳來。
極其耳熟,不久前他們還在西域的賀家墳地中聽過。
顏王霎時面寒如霜,手掌攥緊劍鞘,氣勁迸張間削地三尺。
森森白骨于月下顯露出來,在桃樹根下交疊縱橫。
細數之下,共計五十四人。恰好……與趙家村村民人數吻合。
為什麽……會有恰好五十四具屍骨埋在趙家村桃林中?
顧長雪緩緩擡眼,與顏王對視:“他們……會是真正的趙家村村民嗎?”
真正的村人埋于地下,那地上的這些又是什麽人?
霎時間,先前所遇種種于顧長雪腦海中串連成線,顏王冷着臉發出響箭,再轉身時……
整個趙家村都醒了。
那些白日還熱情無比的村民們面無表情地圍聚在桃林周圍,手中是閃着銳光的鐵器。
“你們為什麽要發現這個秘密呢?”村長輕聲細語,眼底掠過一絲兇光,“害得我們只能請你們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