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顧長雪問完話,沒去看趙夫人,反而又盯着司冰河打量了會。
即便他曾經演過司冰河,又與司冰河同行了這麽久,對方偶爾間流露出的做派仍會讓他有些疑惑。
就好比說有這麽一個人——
他能為與自己無關的世人吃盡苦頭,在本該年少輕狂的歲數,便默默挑起救世的重擔。
能在面對罪證不确鑿的李守安時,從不動用嚴刑,以免誤傷好人。
能在面對尚不知真實身份的趙夫人時,因對方的苦難而心軟,無措到糾結着該如何開口問話……
這樣的人,內心的道德感無疑是極高的,且有着極強的自我約束能力。
照理來說,就算得知趙氏二人不清白,也不會做出利用老人威脅趙夫人的事。
可司冰河不光這麽做了,神情上還看不出任何動搖。
就好像從得知面前二人是涉案嫌犯那一刻開始,他便毫不猶豫地收回了所有的心軟和道德約束,哪怕老人掙紮得再可憐,趙夫人哭得再梨花杏雨,話裏話外暗暗以“怎可如此傷害一個無辜老人”來譴責司冰河,都無法讓司冰河動容。
這種有些割裂的行事作風,與顧長雪曾拍過的刑偵片裏塑造的某一類被代稱為“正義使者”的反面角色很類似。
同樣都是面對無罪之人時溫和無害,面對罪犯時殘苛冷漠。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被代稱為“正義使者”的人,在面對他們認為的“有罪之人”時做出種種冷酷無情的舉動,往往是受到內心偏激的正義感驅使,認為征惡揚善天經地義,他們是鏟除毒瘤的救世主。
而司冰河不同。
他的眼中沒有什麽亢奮的正義感,反而很冷靜,似乎刻意跳脫出了自己的本性,純粹以理智進行着客觀判斷。
他客觀地判斷出自己眼下這麽做是正确的,能夠求得一個攸關緊要的真相,于是他就這麽做了。無關乎自己內心的道德準則。
這其實挺奇怪的。哪有人會在行動時特地摒棄自己的本性,刻意以理智做判斷?
而且司冰河這麽做幾乎是條件反射式的。幾乎在弄明白趙氏婆媳是案犯後,他便即刻切換了态度。
這種切換帶來的割裂感過于強烈,以至于顧長雪有些在意……
總覺得……好像在很早之前,司冰河就清楚自己原本的性格容易遭人利用,于是刻意進行過針對性的訓練,以确保自己在面對有罪之人時,不會因心慈手軟而誤事。
顧長雪因為這種古怪的既視感盯了司冰河好一會,久到眼前被玄黑劍鞘遮了一下,顏王低而涼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在看什麽?”
空氣裏四散的醋味兒瞬間将顧長雪拉回現實:“……”
他默了一下,久違地升起了求生欲:“沒什麽,有些困,走了下神。”
他跟顏王都接連兩天兩夜沒合眼,這借口找得格外真實。顏王看了他半晌,微微眯了下眼睛,還是收回了劍鞘。
他這番突兀的注視其實并不顯眼,顏王拈酸的問話也壓得很輕。趙夫人一直盯着司冰河手上的老人,并未沒發覺顧長雪這邊的動靜,只一心一意地談條件:“我都可以說,但能不能放了我娘?”
“……”司冰河木着臉沒回話。
比起背對顧長雪而跪的趙夫人,他很不幸。站立的面向正對着顧長雪和顏王,一擡眼恰好将這對死斷袖的互動盡收眼底,原本冷着臉都快崩了。能繼續站在原處審問,全憑理智苦苦維系:“如果你娘當真無辜,自然可以放。”
村人們一聽,頓時罵得更大聲了:“你怕不是瘋了,為了婆婆連自己都不顧?!”
“我會接受那些人的要求,本就是為了我娘。”趙夫人還泛着紅的鳳眼淩厲地掃過去,透着一股狠意,“你們又知道什麽,好人就應該長命!”
她扭回頭來,也不拖延了:“那些找上門的人,都是邪.教教衆。按大顧的律法,入邪.教且助纣為虐者罪不容誅,當受剮刑。千刀萬剮可比砍頭可怕多了,這些人當然不敢說出真相!”
村民們的臉色霎時白成一片,唯有村長還在負隅頑抗:“陛下!王爺!休要聽這個瘋女人胡說!倘若草民犯下的真是如此重罪,那她也同樣逃不過淩遲之刑!哪有媳婦會為了婆婆甘願受這樣的酷刑的?!”
“那我胡編此等罪行,又有什麽好處?”趙夫人冷笑,“生怕自己死得不痛快?更何況我與娘被抓住時,正在逃離趙家村,根本沒參加刺殺,倘若抵死不認,連死罪都論不上,最多受些皮肉之苦。我會說出真相,只是不願讓我娘受罪,怕娘熬不過這皮肉之苦。”
趙夫人冷然睨着村長,活像在說“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放什麽屁”,睨得村長臉色青白交加,半晌說不出句囫囵話來。
“那些讓你們入教的教衆叫什麽?長什麽樣?”司冰河松開拎着老人後領的手,看着趙夫人立即面露欣喜,撲上來一把抱住哭哭啼啼的老人。
趙夫人安慰了會吓壞了的老夫人,擡起頭:“他們不會在我們面前提及自己的名字,露面時也總是帶着面具。”
“……”司冰河不着痕跡地蹙了下眉,心想那線索豈不是又斷了。
顧長雪垂眸從袖中摸出了一顆紙團,幾下展開,走到趙夫人面前:“這個人,你見過麽?”
“?”才瘸着腿回來的方濟之擡眼就懵,“這是何人?”
他是驗屍驗了一整年麽,怎麽回來以後看自己人拿出的證據都不知道是什麽。
“俞木。”顧長雪将畫像丢進趙夫人懷裏,“來時路上擔心會有用處,朕讓重七回了趟府城。”
九天衆人各有特長,好比重二擅刑訊,重三擅追蹤。重七能夠按照人的描述畫出肖像,回府城後找了趟老俞,将俞木的模樣畫了一幅下來,才又出城追上隊伍。
“……”方濟之安靜片刻,心想出城前……
出城前你就想到後面這麽遠的事了??
這他娘的要是能被小皇帝踩中,也太見鬼了。
他忍不住盯向趙夫人,就真的見鬼似的看到趙夫人點了下頭:“見過。我……救過他們。”
“救過?他們?”顧長雪接回肖像的手微頓,“什麽意思?”
趙夫人望向村後的重巒疊嶂:“我見過的。東頭第三座山上,時常會有集會。是邪.教牽頭的。”
“集會裏有很多人,很多貨,有些人就是貨。我保住娘都難,自然不會自己湊上去,但有一回……”
她遇上一群衣衫散亂的女人和小孩,驚慌失措地跟在一個男人身後逃出來,身後就是追上來的邪.教。
她原本想走的,可臨轉身時又猶豫了。于是等那群人惶急地在林瘴中迷了路時,她還是沒忍住幫了一把,借着瘴氣的遮掩,将這群人送出了這片山。
“他們下山後就往西北去了,我沒跟着。”趙夫人輕拍着哭累了昏昏欲睡的老人,猶豫片刻,“我不怕死,但擔心我娘無人照料。陛下寬仁,倘若找到那群人,能否将我娘托付他們?有林中那次救命之恩……他們或許願意照顧我娘。”
顧長雪動了動唇,還未出聲,顏王先一步淡淡道:“倒也不必忙着交代後事。你既然未曾參與刺殺,又招供有功,暫可饒你一命。”
“??”村民們還沒來得及瞪眼就被玄銀衛押走了。
顧長雪和司冰河幾乎同時瞥了顏王一眼。
司冰河收回視線,伸手扶起還沒反應過來的趙夫人:“別摸你娘肩膀了。方才我沒傷她,就是正了下骨。你剛剛說的那群人,當初是從何處出的山?具體往哪兒走?帶下路。”
“……”顧長雪聞言愣了一下。
還沒看幾秒,顏王有些寒恻恻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陛下在看什麽?又困了?”
顧長雪:“……”他就是沒想到司冰河雖然面上冷着,其實還是收了手,依舊心軟。
或許……之前的感覺只是他想得太多了吧。
顧長雪鎮靜地看向顏王:“沒困。就是想起府城裏的俞翁。既然找到了他兒子的蹤跡,便把他也帶上一道找吧。”
“啊?為——嗷。”
千面的話剛脫口而出兩個字,就被顏王不動聲色向後微動了一下的劍鞘怼了一下肚子。
還沒來得及抗議,又被重三拽了回去:“你是不是長的魚腦子?陛下做的決定,那能錯嗎?更何況,啊,那個,誰,”重三很含糊地帶過顏王的名姓,“也贊同呢。”
千面:“……”
顏王那個叫贊同嗎??他那眼睛就沒離開過陛下的臉。剛剛他看得清清楚楚,陛下剛說要帶老翁一塊兒找人時,顏王的眼神明明也不贊同,結果陛下一蹙眉頭,顏王那劍立馬就怼來了。這到底是贊同還是盲從,他是真說不清楚。
但他這人有個優點,叫做識時務。顏王那眼神冷冷一刮來,他立刻倒轉牆頭,還怼了下重三的軟肚皮:“那你還不快去撈人。我瘸着呢!”
重三:“……”你瘸一輩子吧你!
山上的營帳需要拆除,城裏的老俞需要接。衆人在趙家村休整了一段時間,顧長雪恰好抽空詢問方老驗屍的結果:“朕看那些屍骨并未石化,是不是都是才死不久?”
“不是。”方濟之啧了一聲,瘸着腿去摸了塊指骨來,“掂掂這重量,是不是不太對?”
“這骨頭裏面石化了,外面還沒有。乍一看确實像是才死不久的新屍骨,但其實已經在地下埋了不少年了。”
方濟之看着那枚指骨若有所思了會,擡起頭時,神情是少有的肅然,不帶絲毫冷嘲熱諷或漫不經心的意味:“所以我一直在想……這蠱書的确有些不對。”
“但問題會不會不出在那些後來編纂的內容上,而是打從一開始,最初的那一份手稿,它就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