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 98 章
他的神情有些悵惘,坐在覆雪的黑岩上出着神。
衆人都以為司冰河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平複下來,千面左看右看想找個地方坐下。
豈料屁股剛挨上樹樁,司冰河便從黑岩上站了起來,擡手抹幹臉上的淚:“走吧,別耽誤時間。”
“啊?不再坐會兒?”千面沒想到司冰河這麽快便收拾好了情緒,“休息一會兒的時間還是有的。剛剛……您不還說,傷心麽?”
這才坐了多久?就司冰河剛剛犯病的樣子,千面都做好在林子裏安營紮寨個一兩天的準備了。
司冰河搖搖頭,拾起靠放在腿邊的劍:“我雖然記不得了,但隐約能感覺到傷心的原因不如那件東西緊要。既然東西不見是好事,那旁的……就不那麽重要了吧。”
他說這話時,略微蹙了下眉頭,似乎走神了一瞬。
但很快他便拉回了注意,催促道:“走吧。倘若俞木逃出山後沒被邪.教抓住,他很有可能還活着。”
沿着趙夫人所指的路往西北走,不出半個時辰,衆人便出了江南的地界。
雪勢一路變小,但始終沒停。
顧長雪坐在中途改換的馬車上,原本還在分離蠱書最後剩餘的那一部分,随車颠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卻不知不覺地入了眠。
他做了個無比古怪的夢。
他夢見自己身處于一片廣袤的黑暗中,腳下踩着一片堅實的土地,這片土地還在忽明忽滅地發着黯淡的光。
這光糅雜了千萬顏色,像是億萬星河彙粹其中。乍一看宛如一顆古怪的心髒,一張一弛,有節律地鼓動着。
“……”顧長雪木了會臉,抱着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環顧一圈四周,随意挑了個方向,舉步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他終于在這片無邊黑暗中看到了點新的東西。
那是一豆金紅色的光。
那光很弱,好像稍微撲一撲,就會嗤地一聲熄滅。
但一直到顧長雪走到它身邊,它依舊靜靜地燃着。
顧長雪眯了下眼睛,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層霧蒙在眼前,以至于他明明已經走得很近,依舊看不太清這豆紅光。
他彎下腰又欺近幾分,終于看清它的面貌。
這是一蓬無根之火。
它孑然孤獨地在這片曠寂的黑暗中亮着,不論四野的風如何吹刮,都不見滅,甚至連位置也不曾挪動毫分。
“……陛下,陛下!”
顧長雪還沒弄清這火怎麽回事,不怎麽樂意醒來,負隅抵抗了一陣,才不怎麽甘願地睜眼:“幹什麽?”
千面上來就被顧長雪不怎麽爽的語氣沖了一下,頓時縮了縮腦袋:“咱們往西北走了好久了,一直沒找到俞木的蹤跡。重一讓屬下來問問,接下來怎麽辦?”
涼拌。顧長雪挂着臉躺在原處沒動,一直到聽見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咳笑,才意識到自己枕着的東西觸感不大對,臉再一偏……位置也特麽的不大對。
“……”日。
顧長雪面無表情地坐起身:“朕讓重三把俞翁帶來是做裝飾的?”
司冰河和顏王呆在車隊裏是做裝飾的?有什麽必要非得把他喊醒?
他夾帶着起床氣不講道理地遷怒了一通,擡手揉了下頭,還是讓理智重新掌控大腦。
九天是隸屬于他的死士,當然不可能去問其他人下一步怎麽做:“問問俞翁,他兒子去沒去過南方做生意。如果去過,他回西北一般走哪條路?”
俞木是個死板的性子,不喜歡改變。既然如此,離開江南往西北逃時,肯定也會選自己總是走的那條路。
千面灰溜溜地撤出車廂,顧長雪靠着廂壁打了個困倦的哈欠,才發覺已經入夜了。
車隊很快又行進起來,大抵是從老俞的口中問出了方向。
顏王擡手碰了下顧長雪臉側壓出的睡痕,似乎有些想笑:“剛剛做什麽好夢,都不願被叫醒?”
“鬼知道什麽破夢。”顧長雪恹恹地又打了個哈欠。
人有的時候是會做些新奇的夢。在夢中時,人總會覺得自己遇到的事特別精彩,精彩到不想醒來,想看看後續……但等到真的醒來後,再去回顧夢中的那些故事……大部分時候又會覺得索然無味了。
顧長雪緩了一會,擡手撩開車簾:“問到俞木慣常走哪條路了?大概多久能駛到那條路上?”
重一臉色有些苦逼:“快馬加鞭……恐怕也需不少天。”
出府城時,沒人能料到他們這一追會跨越大顧的半壁江山,直接從江南追到西北。
“……就像當初離開京都,誰也沒想到一離就是這麽久啊!!”重三仰天長嘆了一下,繼續抓狂地踩着林間的雪往前走,“這俞木也是夠有本事的,咱們有馬有車走這條路都不大容易,他帶着一大幫子人,居然能從江南走到西北?”
不會在路上出事吧!那他們這一趟可白走了。
他憂心忡忡到一半,突然聽見前方打頭的玄甲低喚了一聲:“看到炊煙了!是不是那群人?”
重三愣了三秒才猛然反應過來,登時精神一振,颠了下背上快睡着了的老俞:“醒醒醒醒,快喊一聲,那是不是你兒子?”
老俞一個激靈從困倦中醒來,怔了片刻慌忙掙紮下地:“阿木啊——阿木!是爹啊,你在哪兒?”
他不敢抱太大希望,只怕希望落了空,絕望時該多麽痛徹心扉?
萬幸,神明在這一刻眷顧了他。
“爹?爹——”一道年輕的聲音從不遠處飄來,“兒子在這兒!山坳下的小屋裏,你看到沒有?就這一間小屋!煙囪冒着煙呢!”
“阿、阿木!”老俞的臉上終于綻出了欣喜的笑。
他慌忙拄着拐,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山坳下趕,還沒在下坡處哧溜幾步,一道健壯的身影就沖他奔了過來,一把将他抱住:“爹!”
俞木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見到他爹,正想問老俞怎會來此,突然發覺不對。
車與人馬從山的另一側緩緩露了頭,眨眼的功夫便圍住了整片山坳。
“……爹,這些人是怎麽回事?”俞木繃緊身體向後退了幾步,又将老俞拽到自己身後,警惕地道,“是官府的人?”
“什麽官府,”老俞見到兒子光顧着傻樂了,半點沒聽出俞木的話裏有哪點不對,“是陛下和兩位王爺!”
“陛……”俞木愣了一下,看向為首的那輛馬車。
他看到一道攏着霜銀大氅的高挑身影先下了車,筆直的腿包裹在勾銀長靴中,穩穩踩住厚積的雪。随後又轉過身,在車辇附近站定,像是在等車上的人。
俞木走南闖北,也曾見過不少顯貴。往往像這種先下車還得等人的,身份總比後下車的人要低上一些,這種等候相當于一種恭敬或恭維。
可這人身周的氣度根本與“恭敬”、“恭維”半點不搭,他只是看得久了一點,那人便若有所覺似的回過頭,淡漠的目光掃來時,寒若霜雪。
兩廂視線一逢,他幾乎下意識便垂下了頭,不敢直面其鋒芒。
“你就是俞木?”顧長雪下車就看到老俞身邊的傻大個兒坑着頭,就露個烏黑的腦瓜頂,“謝良可是你的好友?他當初遇到的麻煩是什麽?”
俞木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噗通跪結實了:“草民叩見——”
“行了別拜了。”司冰河煩不勝煩地抱着劍盤膝坐在車辇上,“先答話。”
“——陛下,叩見王爺,叩見定王。”俞木非得把話說完了才肯坐起身,叩得司冰河臉都木了。
好在這人一板一眼地拜完,便直入主題:“謝良的确是草民的朋友,當初他寫信給草民,說自己惹上了殺身大禍。”
他這人沒什麽別的優點,就是古道熱腸,看完信便二話不說趕往江南。誰知道才到謝府,就聽說謝良死了。
“謝家人剛剛發喪,府裏哭成一片。一聽草民打探謝兄的情況,所有人都板着臉,謝夫人還叫家丁送客。”
他吧,性子倔,越趕就越不願走。後來那些謝家人拿他沒辦法,只能跟他說了,講謝良是酒後失足,不慎摔死的。當時院內家仆都在,謝夫人也在,衆人親眼看着謝良出的事。
“哪有這麽巧的事?”俞木不相信,“謝兄剛寄了信跟草民說自己遇上了殺身之禍,草民一到江南,他就死了?草民就想……謝兄這個人不大愛出門的,當初草民遇見他,他也是身上有差事,逼不得已才出的遠門。像他這樣的人,每天就是在家和官府兩處地方之間打轉,能在哪裏看到會惹來殺身之禍的東西?”
所以他便問了謝夫人,謝良平日裏愛去哪裏消遣,一路找上了那座要命的山頭。
“草民在山巅的密林裏找了一陣,尋到了幾樣謝兄留下的東西。本想立刻逃走,卻碰上一大幫子人一聲不吭地湧上山,各個都裹着黑袍。”
他被那仗勢吓了一大跳,趕緊縮回林中,抱着謝良留下的東西連大氣都不敢出。
又等了一會,就聽見林外有人說了句“人齊了”,緊接着有人敲了下鑼,高聲道:“開市!”
那群人便開始在林子前面的那處空地上做起了“交易”。
“用來交易的貨物是……官位、錢財和人命。”
錢、權、人命落進這些人口中,仿佛只是一言便可概之的籌碼,談笑間換取各種自己想要的利益。諸多被押上山的貨品中,還有一群奴隸,都是些形貌昳麗的女子,還有年幼的小孩……
“草民實在看不下去,就拿了火折子,放了把火,趁着混亂把人救了。”俞木老實巴交地說着,硬是把本該驚心動魄的過程講得幹幹巴巴。
他挪了下身體,扭頭望向身後那座小屋,“他們現在都呆在那間屋裏。本來我想着幹脆把人帶回西北,再設法安置……後來逃亡途中,草民又聽人說,陛下和二位王爺将京都、西域上下滌蕩了一遍,如今這兩地的官府最是清廉公正,草民便想着幹脆把人帶去西域。”
“除了安置下來,說不準還能報個官……”
俞木從懷中摸出薄薄一本書冊和一封信,雙手遞上後猛然叩頭在地。
“草民俞木,欲告禦狀!告的是江南百官上下勾結,沆瀣一氣,不但掩蓋城中空村之案,還興建邪.教中飽私囊,所有罪行與罪證,皆在這一信一冊中!”
俞木重重叩頭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