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殘陽
殘陽
太.祖皇帝改儀鸾司為錦衣衛,就是為了行使監察職能,從這一點上說,楊展自覺不如江臣子,他心不夠細,發現不了那許多蛛絲馬跡。當然,就江臣子本身來說,這一點他簡直天賦異禀,整個南鎮撫司都沒幾個人能及得上他。
楊展低着頭退回自己的位置,江臣子卻朝他笑,那笑容談不上多麽惡意,卻又不是善意。他揚着怪異的笑容,無聲說:“我肖想那婆娘很久了,下次帶我去。”
楊展提着刀,他很生氣,江臣子關注的原來不是他楊展,他盯着的人是江姑娘。他将江姑娘看成一塊肉,一塊很想吃進肚子的肉。
紫衣的鎮撫使大人将下頭十八組一一問了一遍,楊展看他的臉色,沈鸩九不生氣,但也不高興。畢竟沒什麽可高興的,南鎮撫司死了個副千戶,北鎮撫司不知多少人看笑話,多少人等着将南鎮撫司護衛皇城的差事接下來呢。
南鎮撫司四面環敵,除了北鎮撫司,還有禁軍,外頭還有個五城兵馬司,都不是好打發的。思及此處,楊展道:“回禀沈大人,屬下當晚在鳳凰街巡查的時候,曾在奉春醫館的石階上發現血跡。”
沈鸩九目光側過來,目光中含了打量,楊展吸一口氣,繼續說:“當晚屬下也有疑問,但醫館的人說那是白天殺雞的雞血,屬下問了廚娘,廚娘也說是雞血,後來屬下才帶人離開。”
“哼”,江臣子又捉住漏洞,“怎麽楊小旗是三歲的孩子,人家說是雞血,你就相信是雞血?我說是人血,楊小旗也不懷疑?”
楊展低着頭,沒有再說話。
沈鸩九道:“怎麽不驗一驗?”
“确實殺了雞,我很肯定。”
江臣子像個待戰鬥的公雞,咄咄逼人,“你如何肯定?除非你也吃了那殺的雞。”
楊展沉默一瞬,回道:“我吃了雞。”
“這就水落石出了,楊小旗收受賄賂。”江臣子興高采烈,旁人都覺得他下一刻就要手舞足蹈,“哎呀,吃了紅燒的雞啊,還是浴桶裏的水煮雞啊?”
“你!”
“進了個小雞窩,還有不吃雞的?”
Advertisement
沈鸩九在臺上坐了,他目光在下頭每個人的臉上慢慢逡巡了一圈,他看得很慢,沒人再說話,就連江臣子在這種迫人的目光下,也歸于安靜了。
寧懷柔縮着頭,他手擱在刀上,掌心早就濕透了。江臣子知道江醫師和楊展的事情,是他說的。那一晚交班之後,寧懷柔在回家的路上就撞到了江臣子,江臣子說:“你在吃什麽?喲!點心還是熱的,這是哪家的酒館子這麽晚還在開門,走,帶我也去喝一盅?”
寧懷柔叛變了,他不敢得罪江臣子,聽說江臣子後頭還是當朝的閣老大人,他無權無勢,在江臣子的探問之下,他迅速将楊展了推出去。
楊展好歹還是個小旗,并且立過功,沈大人也嘉獎過他,就算這回玩忽職守了,沈大人也會放他一馬的。自己就不一樣了,自己在南鎮撫司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若是巡街的時候失職,那沈大人不會饒過自己的。
江臣子很守信,他只告發了楊展,并沒有告發寧懷柔,楊展更是一句多餘的話也沒說。寧懷柔正覺愧疚,便聽上頭說:“高漸離死,李總旗私扣俸銀,罰!李總旗降為小旗,即日生效。小旗楊展在執行公務時收人賄賂,罰!”
楊展上前一步,他半跪在前,“小旗楊展領命受罰。”
沈鸩九望着下頭垂首的人,“當真甘願受罰?”
“屬下絕無怨言。”
沈鸩九點頭,“那好,就罰你脫下這身衣裳,除職錦衣衛,離開南鎮撫司。”
“沈兒......”夏侯明方開口要替楊展說情,沈鸩九的眼神就射過來了,夏侯明嘆一口氣,退後一步去。
沈鸩九望着江臣子,“上月的俸銀按例發放,包括楊小旗那一份,你監督。”
江臣子喜笑顏開,“是,小的聽令。”
楊展這身官衣,是他一家三口生活的來源,亦是,他母親的驕傲。沒了,什麽都沒了。母親的榮耀沒了,他的飛魚服沒了,錦衣衛不要他了。
男人跪在那處,覺得天地都塌陷。
沒了,甚麽都沒有了!
因為一只雞,一切只因為他吃了一只該死的雞。
楊展怒氣沖沖,他握着自己的刀,刀是繡春刀,可不再屬于他了。他在錦衣衛六年,在南鎮撫司整整六年,從無過錯,從無懈怠,怎麽會落得這樣結局。
“沈大人,我......”
楊展突然擡頭,“我不服,沈大人,我不服!”
有人來脫他的官衣,楊展持刀起身,“鎮撫使,我不服!屬下不服!鎮撫使不問青紅皂白,要逐屬下出錦衣衛,屬下并無過錯,屬下不服!”
“哦,你不服?”
“屬下不服!”
沈鸩九側目看他,“可你剛剛還說甘願領命受罰,是我聽錯了?”
楊展握着他的刀,定聲回道:“鎮撫使草率,屬下确實是吃了人家的雞,可指揮使處罰過重,因為屬下吃了人家一只雞,便逐屬下出南鎮撫司的門,這是您沈大人的道理,但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江臣子扯他,“閉嘴!楊展,你瘋了?”
楊展仰頭,他說:“如果南鎮撫司容不下屬下,屬下自請調離,屬下願意離開,屬下請求調往北鎮撫司。如果沈大人不同意,屬下将去請總指揮使大人處置。”
沈鸩九望着這個年輕人,他望了片刻,男人點頭,“好,北鎮撫司陸大人或許喜歡你,你去他那處,也是好的選擇。”
江臣子咧嘴,“楊豬頭,快給沈大人道歉,快呀!你瘋了?給沈大人道歉!”
“不必。”沈鸩九擡手,夕陽的斜光落在他手上,男人的手很白,他翻一下手掌,“這的确是南鎮撫司的規矩,不該是所有人的規矩。楊小旗既然認同北鎮撫司的規矩,那明日就去同陸大人報道吧。”
沈鸩九走了,留下绛紫的背影。
江臣子戳楊展,“瘋了你?不知道沈陸是世仇?不知道南北永遠對立?你他媽的,睡女人睡傻了,被那女人都吸幹腦子的精氣了?我日!你完了!以後見到我們,你趕緊跑,當心他們剝了你的皮!”
江臣子說的,楊展都懂,沈陸不對盤,南北是仇人,但那又怎麽樣呢,有什麽能重要過他這一身飛魚皮?
真要脫了這一身衣裳,他母親就活不下去了,他也不如立時就死在這裏。楊展手心濕透,背上已流出一身密汗。
夏侯明也擰身走了,衆人都望着楊展,搖頭嘆氣的有之,祝他好運的也有之,寧懷柔站在不遠處,他嘴唇動了動,最終連靠近的勇氣的都沒有。
“就是那孬種告發你的,你可別怪我。”
江臣子嘴巴動了動,手指着寧懷柔,“你看他那熊樣兒,八成是他想吃雞,平時就是好吃懶做,看,把你給弄走了吧?你走了,誰還管他,真是......”
“夠了!”楊展冷不防哼一句,“不用你說,我心裏有數。”
江臣子被他吓一跳,這頭又開始唯恐天下不亂,“北鎮撫司也好,那邊有女人,聽說那邊去年就招來許多女人,都挺标致的,你小子有福了。”
“你這麽喜歡女人,你怎麽不去?”
江臣子得寸進尺,“你真是不知好歹,沒有我,你能去那邊嗎?”
“別假惺惺了,你老早就想着我這個位置。”楊展擡起頭,已經平複了心情,他說:“我走了也好,餘出個位置來,你很快就能升小旗了。”
寧懷柔躲在牆角,如那晚他們最後一次巡邏時在鳳凰街遇見的那個老乞丐一樣。
“楊小旗,我......”
楊展似安慰一個孩子一樣拍了拍寧懷柔的肩膀,“沒事,振作點,以後不要那麽貪吃了。”
冬日的殘陽照在人的身影上都彰顯着孤單,楊展走遠了,寧懷柔跟在他身後追了幾步,男人回頭,說:“争氣點,像個男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