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奉春
奉春
楊芸兒是一種先天性的心脈虛弱的病症,這種病費錢,得嬌養着,什麽都不能做。弄玉拿了笛子出來,吹笛子給小孩子聽,楊芸兒也聰慧,一個下午的功夫,她已經能吹出聲音來了。
那頭撫琴說:“你喜歡孩子,自己生一個好了,要是找個好男人,生他一窩。”
楊芸兒一雙眼睛大大的,說話聲音糯軟,“玉姑姑喜歡什麽樣的小孩子?”
弄玉摸摸孩子的頭,“芸兒睡吧,玩了幾個時辰,該睡覺了。”
撫琴道:“睡睡睡,天天吃吃睡睡,我小時候可沒這麽愛睡。這麽愛睡,長大了就......”
弄玉将撫琴拉出去,“胡說八道甚麽,一個孩子,你都嫌棄礙眼?”
撫琴睃弄玉,“蕭弄玉,你有病吧?我說什麽了,你嚷嚷什麽?你在讨好誰啊,別說這孩子只是借住幾天,保不齊哪天姑娘不高興了,就攆她走了。你嚷嚷什麽?你以為姑娘看上那個姓楊的了?放屁!我就告訴你,姑娘她誰也不喜歡,你讨好他們,不如動腦子想想怎麽把姑娘給哄開心了。”
“蘇撫琴,瞧你那小人樣兒,愛誰誰,你想什麽呢?我喜歡孩子,什麽男人又女人,什麽楊展又姑娘?姑娘要知道你動歪心思,馬上把你給賣了!”
撫琴是個官家姑娘,她爹過去是個知府,後頭卷入一起貪墨案,全家遭牽連,她父親案發之後就在書房自盡了。留下的孤兒寡母,紛紛落了籍。撫琴做了個貴人的家妓,後頭那老頭死了,家裏當家的夫人又把她賣出來,這位江姑娘從牙婆子那裏買了她。
“蘇姑姑,玉姑姑,你們,你們別吵架。”楊芸兒瑟瑟縮縮靠在門口,她小腿還沒門檻子高,撫琴瞪了弄玉一眼,“哼!”
弄玉将楊芸兒抱起來,“走,玉姑姑教你認字去。”
撫琴在牆壁邊上靠着,這是個非常不雅的姿勢,老話講,這就叫倚門賣笑。撫琴仰着頭,将快要落下的眼淚逼回去,她其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琴棋書三樣都是她父親教過的,唯獨畫畫一項是她伺候過的那個老頭子教的。
那老頭子年紀大了,夜裏也動不了甚麽真刀真槍,就是愛摟着她說點子情話,有時候還有點窩心的情話。不過撫琴覺得那都是放屁,一樹梨花壓海棠,一個快進棺材的老頭子和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能有甚麽情話可說,隔着這麽多的年歲,又有甚麽情話是真正貼心的。
撫琴倚在牆角,外頭一個老妪在門口看了又看,門口沒有醫館的标識旗幟,她又情急,正巧江氏女出來,同撫琴說:“我那裏有支笛子,你去教楊芸兒吹。”
“不去,弄玉不是會嗎,我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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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哧哧,這是吃醋了?”江氏女拍撫琴的肩,“你會彈琴,她不會,你去教彈琴。”
老妪在外頭聽着,又是彈琴又是吹簫,這是個甚麽地方,莫不是個青樓楚館吧。正巧楊芸兒冒出頭來,“蘇姑姑,聽說你會彈琴,芸兒想學。”
老妪吸一口涼氣,她怒火攻心,難怪楊展悶在心裏不肯說孩子的去處,原來是将孩子送到這種不三不四的地方來了。
“啪!”老妪将江氏女往院中白牆上一推,“髒女人,別碰我的孩子!”
江氏女靠着牆,弄玉都愣了,撫琴先反應過來,她護食一般,将老妪和楊芸兒往外頭推,“走,給我走,你們都給我走!”
“請問江姑娘在嗎?”
外頭有人敲門,撫琴擡頭,瞧見一人白衣烏發,他站在門外,待那人眉眼緩緩擡起來,撫琴覺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就那霎時,心都停了。
沈鸩九說:“姑娘好,在下是錦衣衛南鎮撫司沈鸩九,請問哪位是江姑娘?”
夏侯明戳一下沈鸩九,“沈兒,這哪裏是醫館啊,一水的漂亮姑娘,這是?”
弄玉扶着江氏女,“姑娘,南鎮撫司的沈大人來了。”
夏侯明與沈鸩九對視一眼,“喲!這是怎麽了,裏頭很熱鬧啊。”
江氏女擰身進了內室,弄玉道:“沈大人裏面請。”
沈鸩九邁步進去,夏侯明跟着,弄玉伸手攔住,“姑娘只和沈大人說話。”
夏侯明癟嘴,“規矩真多啊......”沈鸩九道:“等我。”
廂房裏很暖和,地龍從外間一直鋪到內間,沈鸩九踏進這屋子的時候,便覺得此地無形中顯富貴,不論別的,只說這裏頭的鋪設,廳裏挂着《桃花楊柳圖》和《香阜寺菩提樹圖》,這兩幅畫雖談不上價值連城,但也所費不菲了。
進了內室之後,腳下便是鮮豔厚重的波斯地毯,一腳踩上去,有踏步雲端的感覺。江姑娘的房門開着,沈鸩九進了門,弄玉便将門關上了,“外頭風大,沈大人當心着涼。”
撫琴端了一壺茶過來,弄玉攔住她,“不用了,先放着吧。”
江姑娘是個女子,還是年輕女子,或許更進一步說,她是個美人。沈鸩九站着,拿起桌上茶壺就往江氏女的腿上打過去。
女人腳尖兒輕輕一勾,将茶壺踢起來,用手接住,“這是蒙古人做的青花,沈大人財大氣粗,不在意這點小物件,但也不能進來就摔東西呀。”
“我進來這麽久,姑娘也不請我喝杯茶?”
沈鸩九又抛出一個茶杯,姓江的女子接了,男人竟然将桌上餘下五個茶杯一個接一個抛出來,江氏女一手接了兩個杯子,嘴裏還叼着一個,最後一個,她用腳尖勾起,女人腳尖一挑,杯子穩穩當當落在她小腿腹上。女人将東西放下,說:“我又不是街上賣雜耍的,沈大人這麽調戲我可就沒意思了。”
“那要看姑娘有沒有說真話了。”
“真話?沈大人來了半日,所謂何事我都不知道,怎麽說真話給大人聽?”
“不如江姑娘說說,你如何單身女子在外頭行醫,又如何還會點功夫?”
江姑娘坐下來,說:“家父是個游醫,因為家學淵源,小女子也跟着父親讀過幾本醫書,是以略通岐黃。論說會功夫,在沈大人面前,不敢班門弄斧。”
“我看江姑娘功夫還不錯。”
“哪裏,在沈大人面前,那都是關公門前耍大刀,獻醜了。”
沈鸩九道:“給本官上壺茶吧,本官口渴了。”
“沈大人想喝什麽茶?”
“銀針。”
江氏女朝外頭喊一聲:“君山銀針,多泡一壺,讓沈大人兜着走。”
沈鸩九笑,“看來江姑娘很記仇?”
“不算仇,沈大人與我沒仇,不過也沒交情。大人喝了茶,記得給茶錢。”
外頭楊母摟着孩子哭哭啼啼,撫琴被鬧得心煩,她說:“楊伯母,你好沒意思,你兒子沒錢,求到我家姑娘頭上來了,我家姑娘又不是開善堂的,她見孩子可憐,才收留了她。楊芸兒在我們這裏,又是人參鹿茸養着,又是精心照料,我們這又是貼錢,又是費力。您倒好,來了就一頓哭,今日都臘月二十七了,這要過年,您是個甚麽意思,是要哭喪啊,還是要死人啊?”
老妪抱着孩子,“我楊家世代忠良,怎麽,怎麽能受你們的恩惠?”
“哼!”
撫琴道:“我們?我們怎麽了?”
“你們,”老妪道:“你們不是良家子,我可憐的孩子才多大,與你們在一起,将來......将來......”
這話正好勾起撫琴往事,她剛剛才傷過心,這回又被勾起來,“哼,我蘇撫琴今天把話撂在這,您和您兒子永遠別想再進我們醫館的門。”
撫琴叉着腰,“走!都給我走!”
楊芸兒被撫琴吓得哭起來,孩子聲音越哭越大,弄玉從裏頭出來,“這又是鬧甚麽,大過年的,還能不能安靜幾天?”
老妪摟着孩子,大有與楊芸兒一起抱頭痛哭的趨勢,撫琴站在臺階之上,扯開了嗓子:“哼,忠烈之後,這就是你們楊家的家教?進來個人,一句感謝的話不說,先扯着我們姑娘撞了一回,這是個什麽道理?我們姑娘也是個姑娘家,她有什麽錯,你這樣掐她,又拿她生氣作伐,她不還手,還真當我們都是泥人沒個脾氣不成?”
夏侯明終于聽出名堂來,“哪個楊家?”
老妪順了氣,回道:“我兒子是穿官衣的,他背着家裏母親,與你們來往,真是有辱家門,有辱家門!”
夏侯明聽得好笑,“伯母,這就是個醫館,和有辱家門怎麽都牽連上了,敢問一句,您兒子在哪家衙門當差?”
弄玉嘆口氣,道:“南鎮撫司小旗楊展,他侄女兒病了,抱到我們醫館來,這位就是他的母親,抱着的孩子就是楊展的侄女兒。”
“哎呀”,夏侯明拍手,“是楊小旗的母親啊,您聽我說啊,您莫不是弄誤會了,這裏是個醫館,方才那位姑娘姓江,她是這裏的醫師。”
楊母這才擡頭往院中看,果然大堂外頭挂着一塊不顯眼的舊木牌子,上頭刻着幾個不大的字,‘奉春醫館’。
老妪紅着臉,想道歉又拉不下臉來,立在院子裏,倒是有些無措。
“哼”,撫琴瞥了她們一眼,扭頭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