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昔
往昔
江寒衣此刻也覺得自己是紙紮的老虎,鬥甚麽呢,人家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的。沈鸩九果真斜斜坐着,他又吃了一口菜,男人給自己盛了一碗牛肉羹,略吃了一口,道:“很不錯,比那芙蓉蝦子還好些。”
女人呶嘴,心道:你胃口可真好,竟還吃得下去。
其實沈鸩九能有什麽吃不下去的,沈大人一口又一口,緩慢又斯文地将自己碗裏的牛肉羹吃完之後,才将碗筷放下了。
江寒衣估計他吃飽了,怎麽人家吃飽了,自己空着肚子幹生氣,女人伸手去拿調羹,那羹勺還有些重,她手無力,眼看勺子要掉下去,一雙白淨的手伸過來,男人站起來,拿了女人跟前的碗,替她舀了一碗瑩翠的西湖牛肉羹。
“多謝。”實在說不出口,江寒衣索性不說話,她等他說。
“江姑娘想吃公門這口飯嗎?”
“甚麽意思?”
果然,沈鸩九這人就是無利不起早,江寒衣迅速反應過來,他在招募她。至于他為什麽招募她,那就......女人心念回轉過來,方才那點子震驚和驚恐已經過去,她嘆口氣,說:“沈大人這人真難纏,有話可以直說,非要繞這麽大圈子,若是沈大人早些問我要不要去錦衣衛吃飯,我指不定已經幫助沈大人立功了呢。”
男人清亮的黑眸看過來,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像你這樣有二心的,我一般都攆走了,不過江姑娘不一樣,我相信江姑娘的為人。”
“哼!相信我的為人,我還不相信你的為人呢!”江寒衣道:“我也和不和沈大人兜圈子了,我今天把話說白了,甚麽錦衣衛我是不想去的,沈大人若是想拿我家裏的舊事來威脅我,那都是往事,無憑無據的,若是沈大人有了真憑實據,等到那時候再說也不遲。至于其他的,等沈大人改了口風,咱們接着再談。”
“你覺得不舒服,你覺得我威脅你了?”
“你說呢?”
沈鸩九望着窗外,将窗戶略微開大一些,冷風襲來,直撲撲往女人面上吹,江寒衣側過身子,換個方向。沈鸩九的手指一挑,窗一打開,冷風穿堂,往哪裏躲都沒有用了。“你以為你藏的很好,掩耳盜鈴罷了。”
“你!”
女人面頰都被吹紅,她憤而起身之際,沈鸩九手指一拉,将窗戶徹底關上了。女人紅了臉面,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冷風灌的,沈鸩九站起來,擋住她側臉,江寒衣正要扯他衣裳讓他滾開,卻聽見旁邊桌子有人低聲說道:“華家要辦喜事了,華家的姑娘招婿,都察院禦史蕭晨就是那位贅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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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話語清清楚楚就在耳邊,江寒衣兩耳嗡嗡的,她感覺自己頭昏昏沉沉,甚麽都聽不清了。那兩人的對話還沒有停止,一個說:“華家那個是霸道的,如今都放了話出來,都察院若幹同僚,誰敢帶着蕭晨去逛花街,飲風月,那就是和華家為敵。”
“喲!好威風啊!”“誰說不是呢,華家那位舉輕若重,她做點甚麽都多少人盯着,更別說找夫婿這回事了,如今蕭家那位的大門檻都快被踏破了,前幾日聽說楊閣老都問了一回,問這蕭家的年輕人是哪一家的後起之秀?”
“那他究竟是哪家的後起之秀呢?”“誰知道呢?查不到底細,也就是知道他是宣德二年的探花郎,同年底入南都都察院,別的就再也沒有了。”
“那華家姑娘和他是怎麽認識的呢?”“那就更不知道了,據說是在某個面攤子上認識的,別的就不清楚了。”
江寒衣的頭嗡嗡響,等那二人走開了,才聽沈鸩九慢悠悠道:“你的醫館開不長了,你家裏的丫頭婆子全部都要倒黴。你換個去處,對大家都好。”
“是她?”
沈鸩九擱下筷子,從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手,又嘆口氣,他在女人額發間撥了一下,“頭發亂了。”
“嗯,我知道。”女人道:“我明白了,那兩人是來說話給我聽的,故意說給我聽的,原因就是方才我在大街上多看了他一眼。是這樣嗎?”
沈鸩九點頭,“孺子猶可教。”
“坐吧,喝酒。”女人招呼小二,“再來壺酒,這酒涼了,換壺熱的來。”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哥回答得親熱又熱情。
這世界沒有誰對你是又溫柔又熱情的,除了你的爹娘老子,等出了家門,你就該謹言慎行,有些時候,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能有。因為那一些個多餘的眼神,就昭示着你多餘的心事,而這些多餘出來的心念,是你本不該有的。
華亭弄這麽兩個人來唱雙簧,她是想說,江姑娘,你逾越了,那姓蕭的男人,是我華家的贅婿,他不是你的,他是我的。
他到底是誰的?
江寒衣很有些悵然,她揉揉腦袋,“沈大人,蕭衍之不該是她華亭的,該是我的。他是我的,是我的,訂了婚的夫婿。”
酒還沒喝,人就先醉了。女人笑一笑,“他和我是有婚約的,我們自小就訂了婚,訂也下了,只差他娶我過門。不過......不過......永樂二十二年的時候,他家失了火,都說他被燒死了,大家都說蕭家的二兒子燒死了,所以我成了寡婦。那年我才十三歲,我爹和我說,你要同你的夫婿守寡。守寡,守寡你知道嗎?”
“守寡就是我這輩子不能再嫁人了,我得終生不嫁,為他守寡。”女人笑着,然後搖頭,“哎呀,我還那麽年輕,我要守寡,我娘不同意啊,我爹非要壓着我去儀征蕭家守寡,我也沒哭。我不想哭,守寡就守寡吧,總歸是活着的,比叫我去給他殉葬好。”
“我和我爹還沒出發,我娘就把我給放了,她心疼我,叫我跑,跑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我娘給了我很多錢,金銀首飾,叫我缺錢了就賣掉一個,不要一下子全部賣掉,免得教我爹找到我。”
女人望着沈鸩九,笑中帶淚,“其實我哪裏知道往何處跑啊,我根本就沒出過遠門,我不知道去哪裏,我躲在外頭,想了一夜,我想我還是去儀征看一眼,如果蕭家老二沒死呢,那我豈不是就不用守寡了?”
她說:“我坐着船去儀征,船很快,一夜也就到了,我摸着去蕭家的時候,果然是燒成了廢墟,我在蕭家周圍繞了三天,也沒找人打聽,就是自己在那兒看,自己觀察。”
“然後呢?”
‘哧哧’,女人吃吃笑出來,“然後他就出現了,蕭家那位二公子就出現了,我八歲那年與他見過,五年過去,他樣貌變了,聲音變了,個頭也高了,我幾乎将他認不出來。他衣着褴褛,我問他怎麽搞成這樣了,他說是被火燒的。”
“我又問他,你如何認得我?他說他記得我,記得我小時候發髻垂髫,頭上系着粉色緞子。”女人搖頭,“其實我自己都不大記得了,我記不得我頭上有粉色的緞子,我覺得蹊跷,卻說不出來哪裏蹊跷。我給了他一些錢,叫他換身衣服,随我回家。”
“他随你回去了?”
“嗯。他随我回家了,我爹娘都已經認不得他,這五年改變得太多了,物是人非,我娘說他長相變得太多了,我爹就呵斥我娘,說我們和蕭家的親事仍然算數,等他把蕭家的後事給辦了,就擇日叫我與蕭晨成親。”
“你們為何沒成親?”
江寒衣嘆息,“好男兒志在四方,他說他有遠大抱負,他要金榜高中,待到金榜題名時,他才回來娶我。我娘不同意,說先成親有個保障,我爹又說了,先高中也好,到時候大登科和小登科一起,也算衣錦還鄉,榮歸故裏。”
沈鸩九笑,“你這是生出了‘一入侯門深似海,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感慨?”
“非也!”江寒衣仰着頭,“我也是替他高興的,他苦讀多年,最後能點中探花,都是他應得的。”
“那你覺得他辜負了你,應該回來娶你?”
女人倒杯酒,說:“無所謂了,都過去了,後來我家也是被一把火燒了,和他家一樣。”
“你恨他嗎?”
“恨甚麽?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過眼雲煙而已,不恨。沈大人,喝酒,我敬你。”
沈鸩九笑,伸手接過杯子,他接杯子的手骨節分明,好看得很,女人瞥他,“其實說起來,我倒是覺得你有些像小時候的蕭家老二,他跟你似的,也這麽白,說話慢條斯理的,甚麽都不着急的樣子。你若是去逗他,那你就完蛋了,他肯定能叫你吃虧的。”
男人眉眼清隽,他微微笑,“是嗎?”
江寒衣點頭,“嗯。我當年和我老娘說,我說人怎麽能變化這麽大呢,我問我娘,我究竟有沒有戴過粉色的緞帶,我娘也模糊了,于是我們一起回去找。我娘搬出好些箱子,都是我過去用過穿過的東西,我們翻箱倒櫃,你猜我和我娘找到甚麽了?”
“你們找到甚麽了?”
“我們找到我小時候系在頭上的緞帶了,粉色的,和那人說的一樣。”女人蹙眉,又笑又搖頭,“瞧我,記性都壞了,人家都記得的玩意兒,我自己偏偏忘記了。我娘同我說,是我多心了,說蕭二就是他,他就是蕭家老二,叫我別再找人家麻煩了。”
“你認同他了?”
這回酒溫得正好,江寒衣舉着杯子,“沈大人,再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