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離舟
離舟
江寒衣自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浮塵,說:“不知道我有什麽能為大家做的?”陸鼎既然要她來,肯定是要她來做事的,絕不是請她來當擺設的,北鎮撫司的姑娘已經夠多,能幹的有,能打的也有,就是當擺設,她也不是最好看的那一個。
其實在南鎮撫司也一樣,她不太突出,一樣是多她一個江寒衣不多,少她一個江寒衣也不少。
“正要同你說呢,去歲冬天,我們鎮撫司抓了個文臣,上面要審的,他一身傲骨,這筋骨都快沒了,他還是沒開口。”楊展很少理刑獄,他在外頭巡邏的時候比較多,真要他說個一二三四,他也說不出來。
畢竟北鎮撫司的诏獄,是直接對皇上負責,故而案件本身都是諱莫如深的,他們作為北鎮撫司的人,會抓人就行了。
江寒衣道:“卷宗我看看。”
去渝州之前,江寒衣是沒有和官宦們打交道的經驗的,這些當官的,開口為國,閉口為民,和陸鼎說一心為公,還是她從納蘭雪那兒學來的。
卷宗上寫,‘戶部主事史征,得祖蔭,在揚州為官時,賄賂當地通判,買官進京,進戶部。時任吏部主事的孟世昭又将他引薦給右侍郎石謙大人,然後在次年的評選中,史征因為官出衆,從衆多地方官中脫穎而出,進了六部。’
就這幾句話,江寒衣問楊展,“審的是誰?孟世昭還是史征?”
“是石謙,石大人。”
江寒衣一路往诏獄走,一路心說:北鎮撫司手夠黑的,六部侍郎都敢關大半年,刑獄又不是一定要審個結果出來,只要是看皇帝的心意,皇帝想聽個什麽結果,就出個什麽結果好了。
“總旗,江總旗,”刑獄都知道江寒衣今天過來,上頭打過招呼了,陸大人欽點的人,都不太敢怠慢。
“留下兩個筆吏,其餘人等都出去,楊小旗留下。”
江寒衣一邊往裏面走,一面覺得不通風,诏獄做得像地獄,這又不是水牢,也不是暗獄,更不是各州府衙門的大獄,她回頭看了一眼,“都出去吧。”
北鎮撫司很久沒來斯文人了,這江總旗一看就是個斯文人,和過去的何千戶一樣,有微微卧蠶,看人總帶笑意。
“将石大人放下來,取個幹淨水杯來,燒一盆熱水,給石大人洗洗臉。”江寒衣說。
Advertisement
六部侍郎,斯文人,讀書人,江寒衣也不知道陸鼎想聽什麽,但你既然将人吊了大半年,沒吊個結果出來,那就應該換個思路了。
江寒衣所作所為,馬上就有人去告訴陸鼎,陸鼎也是少林俗家弟子,佛經念過幾本,再多的,酸墨文氣,他也沒有。
熱水上來,石謙洗了臉,江寒衣還備了梳子給他,說:“石大人想說點什麽就說,不想說也可以,我們明日再說。”
說不說的,都要說,今日不說,明日再說,什麽時候說完,什麽時候走人。
水烹煮熱了,江總旗拿帕子包着茶壺柄,給石謙泡了一盅菊花姜絲紅棗茶,甜絲絲的,好入口。多吃點甜的,人也開懷點。
石謙照樣什麽也沒說,但是問了句:“你是新來的?”
話照樣傳陸鼎耳朵裏去了,張漢之問:“明日還讓江總旗去嗎?”
“讓她去。”陸鼎是怎麽拓展思路,招一堆女錦衣衛的,就是他發現北鎮撫司掌刑獄,殺生,陰氣太重,影響子嗣。
又兼個美人計更好,人最向往什麽,青春、自由,這麽多美麗曼妙的生命在外頭,關進去的人想出來,不得吐個徹底才能出來?
江寒衣是不知道陸鼎怎麽想,她甚至覺得茫然,石大人被羁押大半年了,大半年都不說的消息,還有用麽?
皇帝要什麽,要錢?石大人知道什麽金山銀山的下落,憋着不說,所以皇帝生氣了,非要他說出來?
不然什麽案子能憋個大半年,真當這世間有什麽公理正義呢?窦娥冤,誰不冤,活在這人間,都是冤枉。
回了醫館,宗保保正在和撫琴弄玉他們講故事,“藍玉大都督娶了個元朝的公主,朱元璋生氣了,五馬分屍了五軍都督府,藍玉的結局也很慘。”
解了披風,江寒衣用架子上的熱水洗了手,又在旁邊坐下,聽宗保保講:“那公主啊,也不是真愛藍玉,為了保命而已,當時元順帝死了,留下的殘部逃的逃,走的走,那公主就跟了藍大都督,你們猜怎麽着,她會煉藥,帶着懂元皇室最先進的火器,飛火--榴--彈,她懂。”
“那然後呢?”張媽聽着有趣,問:“這麽好的公主,就沒了?”
“誰說的,藍大都督一死,這公主就回上都了,據說現在的上都之主就是公主和藍玉的女兒。”
“雖然鬼扯,但故事很好聽。”撫琴下結論,她不信這個,因為她就是官家女,落了個不太漂亮的結局,所以亡國公主那一套,她不信。
張媽還挺相信的,跟着說:“那可是藍大都督,藍玉,他多風光啊,肯定家財萬貫,如果公主逃走,尋個地方謀生活,也不是不可能。”
權勢真是男人最好的春--藥,無端的,江寒衣想起這麽一句話來。她笑了,這一笑,衆人朝她看過來,都問:“你信否?”
江寒衣笑着道:“我信不信,重要嗎,一個故事而已。”
“重要啊,當然重要。”宗保保說:“我可是蒙古人诶,我大元皇室寶貝多得很,你們大明皇帝求都求不來,就現在這位,至今還想要我們蒙古皇室的飛火--榴--彈呢,可惜朱元璋的人都不擅長造這個。”
怪自傲的。江寒衣忽然就想到了北鎮撫司的刑獄,她說:“有沒有一種可能,蒙古人在我大明朝還有探子?”
“怎麽不可能,瞧你一副少見多怪的樣子。”宗保保走到她身側來,坐下,“我跟你講,去年蘇州府還拉了幾個,說是在蘇州河裏澆黑油,想火燒蘇州。”
“對對對,是有這事。”張媽也湊過來,低着嗓子說:“是真的,蘇州河水黑了好多天,清都清不掉,好多人都知道。”
史征在揚州做官,賄賂了孟世昭,孟世昭将他交給了石謙,這點小事,值得北鎮撫司這麽大動幹戈,關這麽久?
黑油倒入蘇州河,煤油也不是黑色的,油不溶于水,火在油上燒起來,燒了蘇州,蒙古人幹的?
總不可能說石謙石大人是蒙古人吧?
江寒衣低頭想了想,陸鼎要什麽,或者說當今皇帝想聽什麽呢?如今國泰民安的,除了朱元璋太恨張士誠,将蘇州一地的稅征得額外高之外,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火器、飛火--榴--彈、黑油,皇帝關心的是元朝皇室的火器?在渝州的時候,那個大娘說洪武十四年,梁王作亂,元皇室的寶貝沒帶走,至今還在川蜀,這和去歲蘇州河水變黑有關系嗎?
不對,南鎮撫司副千戶長高漸離就死在鳥--铳之下,火器,但是據說整個南京城的火器都在南鎮撫司,那蘇州府的黑油哪裏來的,蘇州哪裏會有黑油?
出內鬼了,這才是皇帝想聽的,他想知道蘇州河裏怎麽會有黑油,那足矣燒掉半個蘇州的黑油是怎麽來的。
石謙是當時的吏部右侍郎,皇帝認為他應當知道,那他就應當知道,即使有可能他是真的不知道。
吏部主管官員的升遷、調動、評選、審核,蘇州黑油,皇帝想不通,便叫北鎮撫司審。關鍵北鎮撫司也沒審出來,如此便拖了大半年。
沈鸩九在南鎮撫司的回廊下坐着,他不過出去了一日,她就到北鎮撫司去了。北鎮撫司是個什麽地方,刑罰、诏獄,她去做什麽?
夏侯明拿着兩壺酒過來,“桃花醉,喝一杯?”
沈鸩九喝了一口,“燒刀子?”夏侯明笑,摟了摟沈鸩九,“你說咱南鎮撫司是不是不留人,我是真的想不通,小江兒為什麽要去那邊,那邊有什麽好的,朝不保夕,天天都是冤獄。”
“我們和北鎮撫司起沖突,誰贏?”沈鸩九問。
“都有吧,那不一定。”夏侯明以前就聽他老爹說過,說從權利架構上說,南鎮撫司權利絕對更大,但又由于歷屆北鎮撫司的鎮撫使都和皇帝走得很近,屬于皇帝最親近的嫡系,所以北鎮撫司實際是更風光的。
畢竟比關系,沒人比陸鼎更親近皇上了。
“這丫頭片子倒是,真是會見風使舵。”夏侯明靠在沈鸩九身上,“去吧,去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次日一早,江寒衣換上了錦衣衛總旗的圓領袍,楊展照樣來接她,江臣子被打發出來巡街了,他是個無能之人,沒了楊展,寧懷柔和他也不說話了,他老老實實地出來巡街。見了楊展和江寒衣,還得行禮,“楊小旗早,江總旗早。”
楊展自是不和他計較,江寒衣回頭,問了一句:“你是蘇州人?”
“是啊,我是蘇州人,祖上三代都是蘇州的,蘇州那地兒的事,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江臣子确實百事通,別說他是蘇州人,他就算不是,只要上官問了,他都要回去搞清楚,蘇州每天多少戶夫妻吵架他都要知道。
楊展站定了,聽江寒衣問:“運鹽的話,除了內漕,還能怎麽到蘇州?”
蘇州不通海域,內漕就是走漕河,也就是京杭大運河,但大運河的話,關卡重重,每過一個港口碼頭,都要交稅的,戶部收糧食稅,工部收河道稅。
這麽多的黑油進蘇州,怎麽辦到的?
江臣子一笑,回道:“江總旗莫不是在開玩笑吧,運鹽除了船運,還有人力運,還有車運啊,那大路不就是給人走給車走的。”
江寒衣被局限了思路,因為蘇州在內漕段,她直覺就是漕運,她道:“多謝你啊,好好巡街,争取升個小旗。”
鼓勵的話語,江臣子就沒聽過幾句,他說:“江總旗還回來的吧,回我們南鎮撫司?”
江寒衣笑,點頭道:“回來的,當然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