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馥桂
馥桂
出了風月閣,夏侯明吐槽,“大理寺算個什麽,他們少卿都死了,至今沒破案呢,還有空理這案子?”
大理寺少卿齊瑄死在了時任蘇州知府的楊世安後頭,當時齊瑄是要去蘇州查楊世安之死的,還沒出發,就死在了秦淮河裏。
楊世安是楊元的侄子,楊世傑是楊元的親兒子,難怪楊大人要去聖上面前大哭了。江寒衣說:“我方才看了屍體,是被一箭射死的,但無箭矢。”
“用了冰塊做箭?”在錦衣衛這些年,奇人異事聽得多,冰錐殺人,一箭穿心,還沒證據,冰塊會化,與血水融在一起,證據都沒了。
并且人死會有腐液,與血一樣,七竅流出,難查至極。
“應該是。”江寒衣說,“楊世安才死半年,齊瑄當時還沒去蘇州,就被滅了口。大理寺還敢接楊家的案子,怎麽想的?”
“他們能怎麽想,在聖上面前圖表現呗,都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夏侯明說。
江寒衣卻覺得楊世安之死和齊瑄之死必有關聯,可能齊瑄查什麽查到了楊世安的身上,然後齊瑄是被楊家的人滅口了。
至于楊世傑,應該就是蕭衍之參的,被人參了,然後對家看皇上遲遲不對楊家動手,幹脆自己請了殺手,将楊世傑這個禍害除了。
也算除暴安良?江寒衣這會兒倒是想問問蕭衍之,楊世傑死了,你蕭禦史還怎麽參?
回了鎮撫司,江寒衣打算讓蕭衍之出去,楊世傑都死了,楊尚書應該也不會再盯着蕭衍之一個區區七品小吏了,沒這個必要,除非蕭衍之改參兵部尚書楊元本人了。
江千戶請蕭衍之出去,蕭衍之說:“查完了,可定了楊世傑的罪?”
果然還是心心念念楊世傑入獄,江寒衣道:“楊世傑死了,就在昨晚。”
“怎會!”
說起來,蕭衍之真應多謝昨夜北鎮撫司将他拉了,不然楊元一定會遷怒于他,指不定還以為蕭禦史也合夥謀害了他兒。
“是真的,楊世傑死在風月閣了,這會兒唐蜜兒應該也去了大理寺。”大理寺有沒有诏獄江寒衣不知道,反正到他們北鎮撫司的,都去了後山刨地。
這幫自诩風雅之人,天天念着君子遠庖廚,她以後還要讓他們去養雞喂魚,看他們不刨地,吃什麽,喝風飲露麽?
“怎會如此?”
蕭衍之反而不走了,他說:“楊世傑怎麽會死在風月閣的唐蜜兒榻上,這不符合常理。”
“為何?”江寒衣問,“為何不能是他流連風月閣唐蜜兒美色,昨晚唐蜜兒要跳舞,楊世傑就先進了唐蜜兒的房中,然後被人殺了。”
“你有所不知,楊世傑喜歡的不是唐蜜兒那樣的。”
“喔,蕭大人知道楊世傑喜歡哪樣的?”江寒衣笑問。
蕭衍之越想越不對勁,楊世傑怎會死于唐蜜兒的風月閣,他喜歡的是未長成的幼女或者幼童,他不會喜歡唐蜜兒那樣的。”
唐蜜兒今年二十有三,說頂級美貌,她真談不上。
若問一百人對金陵花魁唐蜜兒的看法,楊展會說她長得甜,而孟微冬僅僅是覺得她跳舞還行,夏侯明則完全是覺得她善解人意,和美貌關系不大。
就這麽一個人,楊世傑會死在她床榻,如何取信于人?
不管其他人怎麽想,反正他蕭衍之不信。
他在折子裏說得很清楚,北鎮撫司應該有卷宗,上頭應該寫着:童男子賀春生因長相貌美,在集市上被楊世傑擄走。其長姐賀晚秋追讨上門去,後知幼弟受辱,當場想與楊世傑同歸于盡,被楊世傑及其仆人失手打死,彼時賀晚秋腹中還有一個即将分娩的孩子。
而賀春生與其姐都是軍戶籍,其父是永樂年間神機營兵士,死在了永樂皇帝最後一次北伐的漠北戰場上,算是忠烈之後。
江寒衣一定沒仔細看卷宗,楊世傑看中的是賀家幼子賀春生,不是外頭傳的賀晚秋,楊世傑這麽一個審美,怎麽會喜歡唐蜜兒。
破綻百出的北鎮撫司,就查出來楊世傑死在風月閣?楊世傑喜歡沒長大的少年男童,他死在唐蜜兒房裏,蕭衍之不信。
蕭衍之看江寒衣一眼,說:“你剛愎自用,心思淺薄,擔不起北鎮撫司千戶一職,若一直如此,不如早早請辭,回家去吧。”
剛愎自用,才疏學淺,心思淺薄,說得江寒衣坐在椅子上,半天沒說話。
是啊,她是憑什麽呢,憑着一點好運氣罷了。
沈鸩九進宮,官司就落到了大理寺,如果換作以前,這樣的案子一定是給北鎮撫司處理的。
陸鼎之前讓她查禁軍,她就大搖大擺去風雲會,當晚哥舒夜檀就死了。
誰殺的,沒個定論。
也沒人真的去查,哥舒夜檀一個歌女,當晚還在臺上彈琵琶,死了也就死了,誰在乎?
死了一個哥舒夜檀,還有下一個楊柳紫葉,還有下下一個公孫流蘇,都是個代號而已,盡管她們紅極一時。
可那又如何,她一次冒失地探訪風雲會,就觸動了某些人的神經,那哥舒夜檀就該死了?那晚她還親熱地給她倒茶,說:“百戶大人,辛苦了。”
她有什麽好辛苦的,百戶是她從南鎮撫司來北鎮撫司,陸鼎送的。
至于這個千戶,就更荒唐了,聖上點她去三千營教騎射,她說學生資質太差,沒法教。
可她自己呢,資質更差。
去道觀求生活,什麽都不會,道士們打經做法她不會,夜觀天象,她不會,潮水晴雨,她不會。
什麽都不想學,虧得老道士耐心,她在道觀,也是個拖後腿的。
那一年,道觀接了場法事,湖廣安陸一戶人家送葬,請了道士去念經做法。她像個混子,送葬嫌路上泥巴深,她穿了一雙薄底布鞋,明知人家去送葬,她還想着要漂亮,連件夾衣也不穿,夜深露重,她快凍死了。
她确實淺薄,蕭衍之沒說錯。
人家東主誠心請道士來安葬亡人,她像個讨人嫌的鬼,一下子不想走了,一下覺得下一秒她就要死了。
等忙了半夜,道士們幫着棺材下葬,她就在旁邊看着,什麽忙都沒幫,像個冷漠的外人,不是道觀裏的人一樣。
好不容易又折返主人家裏,她快凍麻了腿,人家主人還要燒熱水給她洗腳,她終是覺得不好意思,沒有脫了鞋襪,在人家治喪的時候洗腳。
江寒衣,你于江山社稷,于這人世間,究竟有何功勞啊。
一盞茶遞過來,蕭衍之說:“法紀需要保護,犯禁者非處死不可,楊世傑犯禁,他該由大明律處死,而不是被人動以私刑。如是這般,還要你我作何。楊世傑不可饒恕,動用私刑之人也一樣,情不可恕。”
江寒衣起身,說:“你在折子裏怎麽說的,楊世傑私買鹽引,強占良家,還有什麽?”
鹽引也為真,楊世傑的人去雲南買的鹽引,回來私售,船就停在蘇州府。而上一任蘇州知府楊世安就是楊世傑的堂兄,參與其中,也未可知。
并且這船不是工部的船,是挂了船隊的商號,也是有正規行商證的商船。
好大一條産業鏈,蕭衍之道:“楊世傑不過就是仗勢欺人,仗誰的勢,欺誰家的人,上回在大理寺少卿落水一案上,你們南鎮撫司就是以寬而失,不知現在又有人流血,你們可滿意了?”
蕭衍之原來是這一路的,那他應該生活在洪武朝,幫着朱元璋搞大清洗,那就是适得其所。
江晴與蕭晨一道在蘇州江家生活了五年,也算年少相識,卻又仿似互不認識,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江寒衣自小雜念就多,看見人露手臂,就想到那人全身韻白否,身上肌膚光滑否。所以她讀書老出神,望着荷花想春雷,望着冬雪想夏蓮,她就沒個安心安穩的時候。
她還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全世界都是呆子,唯有她最懂事,最成熟,最明禮。
偏偏早熟的人都晚熟。
江寒衣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成熟的,她以為是在老道士去世的那晚,她在道觀中坐了一夜,以為自己在沉思,在夜觀天象,在回想老道教她的一切。
其實她思緒紛雜,什麽也想不起來,和她小時候一樣,聽過就忘,但仿佛又很懂。
可能她從未成熟吧,家裏人全死了,她去道觀,住上三年,老道又死了,她還是冷漠無章。
沒人能真正走到她心裏去,沒有人。
蕭衍之和她有婚約,他不認她了,她開了間醫館,後面華亭來了,知道他們在約會,她也無動于衷。
她是個沒心沒肝,無情冷漠之人,誰也不愛,也不會愛。
活着就好了,愛誰呢,誰值得她去愛呢?
活着已經很艱難了,她喜歡的,她向往的,有錢都能達到。她喜歡江南,就在南都鳳凰街買個宅子,春日賞花,冬日賞雪,穿着狐裘,還要如何呢。
不愛就不愛吧,今日華亭拿刀指她,她一點都不生氣,甚至有點想笑。
華亭說她和沈鸩九眉來眼去,是就是吧,沈鸩九就是今日死了,在宮裏出不來了,她也不會傷心的。
她不會為任何人傷心,只求誰都別困住她,誰要是一朝隕落,她一定跑得遠遠的。
虧誰都不能虧自己,她沒有道德,正如宗保保說的,哪天大明朝不行了,她一定跑蒙古草原去。
什麽忠貞,什麽節操,她沒有。
今日她還覺得蕭衍之是個僞君子,其實她自己才是,不忠不義,無勇無謀。
都是蝼蟻,不過懦夫而已,誰誰誰怎麽想,何須在乎。
她将這塵世看得清透,不過都是懦夫,求生而已。
想她江醫師總說自己不怕死,其實她最怕死,怕蕭衍之牽連她,她怕死。
她還怕沈鸩九下大獄,那她一定轉身就跑,關她什麽事,天大地大,她只想自己活得好。
江寒衣好大一段內心獨白,這時要是孟微冬在,一定會大加贊賞,因為孟微冬也是這樣的人,一樣誰也不愛,誰也不相信。
這個秋冬刮什麽風不重要,最重要是別刮涼到自己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