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幽蘭
幽蘭
約莫有傷痕的人都這樣,無法信任任何人,沒有愛,只有對這個世界深深的絕情與恐懼。
江寒衣內心洶湧奔流,蕭衍之有什麽資格評價她,沒有她,他蕭衍之前三年就早被人殺了。
“蕭禦史請回吧,北鎮撫司不是大理寺,伸冤請去都察院和大理寺,北鎮撫司只抓聖上厭惡之人。至于蕭禦史口中刺殺楊世傑之人,相信京兆尹會出動的,總有真相大白之日,屆時再如蕭禦史所言,令處死刑。”
江寒衣轉身,回了自己座位,翻看何岚留下的話本子,看了幾頁,開始想着大漠孤煙直,塞下秋來風景異,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
她真羨慕何岚啊,一人一劍,殺上天山,那該是何等的少年心性,總好過在這北鎮撫司,算計上頭人的心思,揣摩下頭人怎麽想。
他們怎麽想與自己又何幹呢。
江寒衣靠在何千戶的椅子上,仰頭望天,這北鎮撫司,怎麽連天也看不見。
她真想去山西大同看看,或者漠北,西疆,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将軍白發征夫淚。
沈鸩九在皇宮就是聽楊元哭墳,哭自己年邁,哭自己無子送終。皇上也在那兒聽着,勸慰半天,楊元哭得更厲害了。
他這樣年紀,沈鸩九和夏靜舟都怕他哭過去了。
楊元自己還在那兒說:“情深不壽,強極必辱,我兒傷仲永,他一直活在我心裏,未曾死去。”
人間慘劇也未可比,楊元哭着喊:“好景不長,天才易折,花無百日紅,我兒英年早逝,情深不壽啊!”
說得皇帝也沉默了,端起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夏靜舟說:“尚書大人和公子的感情令人動容。”沈鸩九也想說,這真是個令人傷感的故事。
等楊元終于哭完了,宣德皇帝才開口道:“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楊卿,節哀。”
楊元聞言,哭得更厲害了,淚崩于偏殿。
韓愈祭十二郎文,汝病吾不知時,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殁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于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飨!
楊元掩面痛哭,眼淚像是開了天閥的洪水,自天上而來,崩潰而流。
皇上也跟着流了眼淚,人老失子,如何不傷悲。
回了北鎮撫司,沈鸩九聽聞蕭衍之已經走了,江寒衣臉色也不好,他問:“怎麽,他欺負你了?”
問的是蕭衍之,他盯着江寒衣的臉。
“沒有,”江寒衣想說,他欺負我做什麽,但尚未開口,只覺聲音喑啞,喉如刀割。
許是病了,江寒衣指着自己喉嚨,“我下午想早些走。”
沈鸩九點頭,江寒衣起身,她出門口之時,他忽然講了一句:“兩人之間有情,難免令人傷痛,但若那人只給你傷痛,定不是良人。”
江寒衣僵了一下,然後大步往外走。
行至鳳凰街,未到奉春醫館,就下起好大雨,江寒衣忽然就不走了,站在原地,手指摳牆,牆上盡是青苔與泥,她越摳越用力,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撫琴出來收曬幹的草藥,撐着一把很大的傘,仿佛瞧見江寒衣形同瘋魔,嘴裏念念有詞,一直在摳牆上青苔。
撫琴從未見過江寒衣這樣瘋,她認識的江姑娘是個特別恬靜的人,長得美,懂醫術,經常笑意盈盈的,好像也沒什麽能難住她的事。
江寒衣靠在青石灰刮的牆上,撫琴給她撐傘,“好了,我們走,我們走。”
雨水淅淅瀝瀝,醫者都見慣生死,江寒衣自己就是醫士,也不曾敬過鬼神,讓她傷心,比見鬼還難。
“我們進去吧,”撫琴丢了傘,雙手去扶江寒衣,沒扶起來。
“我來吧。”沈鸩九撐着一把傘走過來了,雨水忽然變大,暴雨如瀑,沖刷沈鸩九手中的傘。
江寒衣還在刨,不知她想刨什麽,或許是老道士的墓,也或許是她父母的墓碑。
老道士死的那天,也是這麽大雨,她匍在他簡陋的墓碑上,天下之大,何處是她家,她又該去哪兒。
她拼命刨,卻只能刨到青草地下的一抔黃土。
其實江寒衣已經哭得脫力了,沈鸩九這時候架起她毫不費力,撫琴替他們撐傘,進了奉春醫館,他們都出來看,撫琴直接關了門。
江寒衣說:“沈鸩九,你信不信有鬼?”
雨聲漸悄,驟雨初歇,院中一顆兩人合抱粗的木棉竟然開花了。
“你還喜歡我嗎?”
“嗯?”
沈鸩九問她:“你還喜歡我嗎?”
江寒衣撲進沈鸩九懷裏,像頭小獸,躁烈不安。
他撫她背,“那你答應我,以後萬不可如此了,不能在雨中撒野,也不能借病撒歡,出門要打招呼,知否?”
“嗯。”
沈鸩九說:“買了新的衣裳給你,興許不合你心意,你不想要了。”
“要。”
“還要的呀,以為你不想要了。”
江寒衣靠他身上,“我想睡覺了,你抱我。”
沈鸩九拿幹帕子給她擦頭發,“能不能告訴我,今日出了何事?”
“該死的蕭衍之,他套我話,他說楊世傑不該死,說聖上不信任我們北鎮撫司,說殺了楊世傑之人該繩之以法。”
沈鸩九低頭,輕聲道:“我也常常想起一些人,并不濃烈,只是稀薄地想起,沒有太深的執念,也沒有向往那麽熱烈。”
“你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你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江寒衣擡頭,“還未問過你,你是否有刻骨銘心的心上人?”
“過去未有,如今有你。”沈鸩九道:“你知道仕途艱難,我也不是個天才,所感所知都有限,并未有太多的精力去感受其他。”
“生活是苦難的,對吧?”
“許是吧。”沈鸩九道:“人生碌碌,竟短論長,枯榮有數,得失難量。江姑娘,很榮幸遇見了你。”
“可我有很多缺點,未有你想象的那麽好。”
“我們都有一些小缺點,可能正是這些小缺點,使你我相逢。”
江寒衣貼沈鸩九懷裏,蹭了蹭,頭發也亂了。
沈鸩九笑,露出一對不常見的小酒窩來,“餓不餓,我煮面給你吃。”
“我要吃甜的。”
沈鸩九點頭,“甜粥?我幫你煮。”
江寒衣站起來,問:“蕭衍之參楊世傑的折子你看過沒有,能不能給我看看。”
沈鸩九轉身,笑看着她,“我以為你很煩這些卷宗。”
“是很煩,但職責所在,北鎮撫司緝賊拿兇,理所應當。”江寒衣說:“你有點其心可誅,我們雖然是有關系,但也是上下屬關系,你又在模糊概念。”
“那你是确定不要嫁我了?”
江寒衣嘟嘴,“沈鸩九,你真難纏。”
沈鸩九将一盆熱水端過來,道:“我一點都不難纏,蒼天日月,此心可證。”
“且走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