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選擇
第1章 選擇
昭華二十二年，天韶國，上京。
時值隆冬，天暗無星。朔風恣肆呼嘯，落雪紛揚飄灑，整座皇宮被籠罩在一片冰濕陰冷的濃稠夜色中。
夜已過半，而此時的勤政殿卻仍是燈火長明，窗牖四閉，被地龍蒸暖的龍涎香漂浮于華麗精致的宮室裏。
內侍們垂首分立兩側，靜候着座上手持朱筆批注着奏章的九五之尊的吩咐。
明燈映照下，雕花繁複的紫檀木禦案上已堆積了一沓高疊的文書。由于太後前不久剛剛薨殁，端坐龍椅上的女帝僅着一身素淨的白色裳裙，簡約的挽髻斜斜銜着一支淡雅的玉簪，天然清麗。
盡管眼角歲月的痕跡為她增添了幾分蒼老的淩厲，也絲毫不掩其容顏姣美，有種歷經沉澱的平和寧靜。
然而此時，她卻是美目低垂，心不在焉。
朱筆筆尖處因停駐良久，在素紙上洇開一抹刺目的嫣紅。
半晌，盛婳輕輕擱下了筆，起身走向門口。
伺候的大宮女是前幾天得了盛婳随手一指才提拔上來的，見此情形立刻走上前為盛婳披上了一件保暖的狐毛大氅。
就連退開時動作也透露着極致的小心，恨不得把頭埋得一低再低，生怕招惹到這位傳聞中政績頗豐，卻弑親殺友、滿手鮮血的女帝。
盛婳沒心思注意宮女的戰戰兢兢。
她出了門，但并沒有走遠，只站在玉白殿階上，靜靜眺望着外面冰凝雪積、更顯蒼茫孤寂的宮城不說話。
忽有寒風拂過，她頓覺嗓子幹癢，忍不住掩唇咳嗽了一聲。
像是一個不好的預兆，她越咳越嚴重，幾乎難受到彎下她那根永遠挺直的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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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政務磋磨得已現衰敗之象的伶仃身軀即使被裹在厚實的衣物下，仍顯得形銷骨立。
這一年，是盛婳在位的第二十二年。
這些年來，她鏟除貪腐，任賢革新，輕徭薄賦，興利開邊……終于換來了天韶國政通人和、四夷賓服，百姓安居樂業、蒸蒸日上的繁榮盛景。
為此，她幾乎是宵衣旰食，夙興夜寐，一刻也不敢懈怠。
誰都知道，原本作為先皇同胞妹妹信陽公主盛螢的女兒——盛婳其實沒有多少希望坐上這個位子。
能走到今天，除了先皇子嗣單薄、唯一的皇子又失蹤多年的緣故，也是她自己争氣，不僅能力出衆，有經世治國之才，更是比誰都豁得出命，在當年一場刺殺中舍身救了先皇一命，自此被破格封為皇太女，一路高歌猛進直至登上皇位。
但卻沒有多少人知道——在一開始，盛婳想要稱帝的動機僅僅只是為了保護母親，不叫她受那觊觎血親的皇帝欺侮。
這是她最初的夙願，同時也給予了她無盡的勇氣，讓她一路披荊斬棘，最終摘得權柄。
而今，支撐她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信念卻崩塌了。
她最敬愛的母親竟在離世前用那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看着她，說她只是她在犄角旮旯裏撿來的雜種，說她承了她的光才有的今天，并笑着坦白當年那場差點把盛婳性命奪走的刺殺就是她一手策劃的——
她甚至在可惜沒有讓盛婳的命永遠留在那一天，好替她真真正正的親兒子報仇雪恨。
盛婳毫不懷疑盛螢話語裏的真實性。
因為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從未在她那裏得過一次好臉色。而她坦白時帶着報複意味的微笑，是唯一一次真心實意展露在盛婳面前的暢快神色，卻是為了譏諷。
被揭開的真相如同一把淬了劇毒的利刃沒入胸膛，也打碎了盛婳對親情的最後一絲念想。
她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這些年來事事都要做到最好、寧可把自己逼到絕境也不肯放棄的意義是什麽。
為了坐上這個位子，她已經犧牲了太多，身邊友人皆因此離她而去。到最後，看着這白茫茫的天地間，她才終于意識到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踽踽獨行。
盛婳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清晰地感受到疲倦的滋味。
深深的孤獨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來，扼住她的咽喉，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
似乎為了印證她此刻恍惚的情态，一道奇異的白光驟然自眼前飛掠而去——
盛婳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神，還沒等做出反應，身體就已經先一步倒了下去，耳邊傳來宮女焦急的呼喊：
“陛下！陛下……”
宮女的聲音漸漸變得空茫，像是離她越來越遙遠。
盛婳已經聽不太真切，只知道自己的意識飄飄蕩蕩，頭疼欲裂。
都說人在死前，此世的經歷會如走馬觀花般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尤其能見到自己最難忘記的人——
一張明明即将替她葬身火海、卻仍不忘朝她微笑的少年面容一閃而過，蒼白清俊，眉眼秀意。
他死在了最好的十八歲。
盛婳還來不及抓住，那張面孔便被一下子灌入腦海裏的龐雜記憶沖刷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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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婳終于想起了自己在穿進古代世界之前、作為現代人的時光。
她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裏。爸爸因公殉職，媽媽獨自拉扯她和妹妹長大。雖然經濟狀況不景氣，但媽媽總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把最好的東西拿到她們面前。
那一世，盛婳的童年雖然有貧窮如影随形，但卻過得充足又開心：玩不膩的貼紙，床頭的布娃娃，看不膩的動畫片，一起捉迷藏的小夥伴……
不像這一世，只有案板上數不盡的課業政務，與名義上的母親盛螢的白眼與冷落。
作為現代人的她運氣顯然不知比作為古代人時好了多少倍。在那個世界裏有疼愛她的媽媽，乖巧聽話的妹妹，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她就這樣在充滿愛和快樂的環境下長大了。
回憶完童年的盛婳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個懷念的微笑。
可惜好景不長，媽媽被診斷為癌症晚期，需要一大筆手術費。剛剛收到名校通知書的盛婳不得已辍了學，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媽媽。
但即使她那時候一天做四份兼職也湊不齊高昂的費用，挽回不了媽媽日漸枯萎的生命，就連妹妹上學的費用也是問題。
從那時起，盛婳就發誓自己一定要有所作為。
處理完媽媽的後事，她便踏上了自主創業的道路，一個人在外面漂泊打拼，多苦多累都沒想過放棄。
終于，她注冊的公司從最開始只有一個朋友的加盟到後來成為炙手可熱的行業風向标，而盛婳本人也成為了一個坐擁億萬家産的富婆總裁，名下別墅、豪車兩只手都數不過來。
多麽勵志的人生故事。
可惜她還沒來得及享受幾年就出了車禍，魂魄也就此穿越到了這個陌生的古代世界。
待盛婳梳理完自己的記憶，虛空中也跟着傳來一道聲音：
“我可以讓你回到現代世界。”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如果你想回去，就必須先完成一個任務——把這個世界新的天命之子，也就是你流落在外的表弟祁歇找回來，好好培養他繼承大統。”
“等他能夠獨當一面時，你便可‘撒手人寰’，抽身離開。”
想起現代世界裏的親朋好友以及想不上班就不上班的總裁生活，再對比起古代世界裏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不間斷996的女帝生涯，盛婳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好。”
這還用想嗎！這累死累活還狂掉頭發的皇位，誰愛坐誰坐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