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戒備
第4章 戒備
這座寺廟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階上盡長蒼苔,牆上也遍布青藓,大開的木門被風一吹便傳來吱嘎吱嘎的響聲,仿佛下一秒就會倒塌下來。
廟堂的正中央擺放着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只是那兩顆本該鑲金的眼珠卻被盜賊挖去,空白的眼眶似乎在直勾勾地盯着來客,莫名有些瘆人。胖乎乎的佛臉上也被惡意劃花了彩漆,顯得那個笑臉十足詭谲。
天韶國最是忌諱這種對佛像不敬的行為,尋常百姓見了都要上報地方官派人過來修葺,由此可見這座寺廟的确人跡罕至,荒廢已久。
到底是這幾年公主府風平浪靜,反叫整日招貓逗狗的宿一宿二的膽子得不到鍛煉。兩個人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卻見比他們還要小幾歲的盛婳毫不猶豫地提裙而入,絲毫沒有一點來到如此陰森的陌生環境裏的恐懼,他們也便硬着頭皮跟進去了。
寺內無人清掃,蒲團不知被吹飛到何處,只剩下一個又髒又舊的供桌鋪着一塊布滿污漬的黃布,地上也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埃,一踏上去便塵土飛揚。
“他就在佛像的後面。”
其實不用系統提示,盛婳也能順着地上不甚明顯的、仿佛被人刻意掩蓋過的血跡找到祁歇。
她撩開殿內挂着的紗幔,繞過去,就着昏暗的光線,果然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看見了一個倚牆而坐、阖目而眠的少年,一身利于隐匿的黑衣,紮着利落的高馬尾,仿佛要就此消融于黑暗中,腰間別着一把刻着獸面紋的長劍。
他面巾未褪,僅露出來的一雙眉眼卻是秾麗非常,有種雌雄莫辨的美感,淩厲立體的輪廓更添一分英氣,隐約可以窺見日後俊秀非凡的風姿。
只是他鬓角沾着血色,腿部也受了傷,姿态別扭,鮮血灘在他腿下,已近幹涸。少年劍眉微蹙,似乎在夢中也不大安穩。
緊跟在盛婳身後的宿一宿二都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刀柄上,警覺地望着這個看上去已經很虛弱的神秘少年:
“公……”
“噓。”
盛婳讓他們噤聲。
不知為何,眼前的血色、稚嫩的眉眼莫名與上一世他抱着她墜崖之後的場景漸漸重合。她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蹲下來觀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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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歇的聲息已經微弱得讓人難以察覺,但好在還有生命體征。
也是,都成天命之子了,這一世肯定要比上輩子活得長久的。盛婳分神想道。
“宿主放心,他這是因為失血過多才導致的昏迷。”
系統掃描過後給出了答案:“他把傷口處理得太簡陋了,現在需要給他重新止血包紮才能移動他。”
盛婳于是轉過頭,剛想讓擅長醫術的宿二過來給祁歇處理傷口,卻見不遠處的二人像是看見了什麽,突然瞪大了眼睛。
接着,一抹屬于利刃的冰涼便架在了她細嫩的脖頸上。
他的劍一向出鞘無聲。
她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到身後冰冷的、如視死物般的眼神。
盛婳知道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産生什麽不合時宜的情緒,但她就是莫名想笑,笑他貓兒一樣的敏銳,笑自己早已抛諸九霄雲外的戒備心。
重來一世,她差點忘了,他不是上輩子那個對她掏心掏肺、甘願為她付出生命的祁歇。哪怕現在還是一個正在成長中的殺手,他也有着鷹隼一般出色的五感和反應能力。有人靠近,他怎麽會不知道?
也許在他們踏入這間寺廟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覺到了。
還是她大意了。
盛婳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麽,此時處于戒備狀态的他一個字都不會信。只能用眼神穩住對面不掩焦急的兩個人,示意他們別過來。
時隔多年,她竟還記得祁歇那不允許任何陌生人靠近的臭毛病,如今僅僅只是把劍架在她的脖子上沒有下一步動作已經是手下留情,那兩個人要是再過來,她的脖子必定會被利劍劃破留下一道血線。
他與她間隔不到一尺。其實如果她不是來救他的,這會兒她大可以把手用力按在他鮮血淋漓的大腿上,讓他吃痛松開。
但盛婳來這裏可不是為了加重他的傷勢的。
倏然間靈光一閃,一個想法在她腦子裏漸漸成型。
她記得他怕癢。
一旦叫人撓到了癢處,便握不住任何東西,包括劍。
想到這個軟肋,盛婳于是裝作一個弱質纖纖的大小姐被這變故吓到,毫無形象似地跌坐在地,稍微避開了那道劍刃,而手側剛好是他的腰際。
這裏沒受傷。
她伸出手指,隔着春日輕薄的衣物輕輕撓了撓。
少年反應極大地顫了一下,長劍墜地的同時他也猛地側過身,卻不小心拉扯到了腿上的傷口。
盛婳聽到一聲極輕的悶哼,像捕捉到一絲漂浮在空中的絮雨。
到底還是個十歲的孩子,怎麽會不怕痛?
她有些懊惱,早知道他反應這麽大,剛才就試着談判一下了。
而趁着這個間隙,宿一宿二也立馬抓緊機會上前,一腳踢開少年的劍。
他們年歲要稍長許多,身材也比祁歇高大不少,很快就制住了他。
盛婳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裙角沾染上了一絲血跡,她沒管,只是看着地上被摁住還在奮力掙紮的少年:
“別動了,一動血流得更多,力氣也消失得更快。”
少年果真不動了,面巾在剛剛的掙紮中掉落,露出一張隽秀非常的蒼白面容,鼻若孤峰,鬓若刀裁,只是全身上下瘦得出奇,看上去還沒二兩肉。
那雙漂亮的鳳眸正冷冰冰地盯着盛婳,仿佛要用眼神殺死她這個圖謀不軌的惡人。
盛婳卻覺得他這副倔強的神态很像一只明明已經半死不活卻還要虛張聲勢的小獸,跟上輩子她記憶中那個古井無波的祁歇大不相同,不由得心下一軟,安慰道: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她撣撣衣袖,吩咐宿二:
“給他看看腿上的傷吧,動作快些。”
說着,盛婳朝外張望了一眼,雖然系統說落星閣的殺手不會那麽快趕到,但這種箭在弦上的感覺還是令盛婳有些許不安。
宿二提着醫箱欲言又止,即便不理解公主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救一個明顯不熟的少年,他還是蹲下來為祁歇檢查起了傷勢。
片刻後,祁歇小腿上的傷口附近被剪去了多餘的布料,露出一條猙獰且狹長的傷疤,其勢深可見骨,邊緣血肉翻綻,仍在往外滲血,難以想象他是如何拖着受傷如此嚴重的一條腿暫時躲過了落星閣的追殺。
盛婳只看了一眼,便于心不忍地轉移了視線:
“宿一,去馬車上把擔架搬過來。”
“……是。”
宿一猶豫着放開了鉗制祁歇的手。離開之前,他特地在轉角處靜候了一會兒,發現那個少年并沒有暴起的跡象,便速速離開了。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在心裏嘀咕:
怎麽公主這麽放心這個人,好像一點都不怕他會傷害她。
祁歇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被擺弄的腿,仿佛生怕一錯神就會被人下毒手。
畢竟對待的不是自家主子,祁歇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娘子,宿二便沒怎麽注意手下的力度。
而祁歇即使疼得拳頭緊攥,額角滲出薄汗,卻再也沒有從唇縫間擠出一聲痛吟。
盛婳心道:年紀不小,倒還挺能忍。
白晝昏黃,餘晖漸退,月牙悄悄挂上了淡藍色的天際。
郊外風大,尤其在這種四面漏風的破敗廟宇裏,仿佛連地磚縫隙都滲出了陰冷的氣息。
盛婳剛好面對祁歇站在風口,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祁歇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從自己的傷口移到視野前方那角顫動的裙袂。
看上去價值不菲的布料那麽幹淨、那麽明亮,明明與這方冷僻的天地格格不入,此時卻沾上了血與灰。
他垂下眼眸,開始推測這群人的來歷。
有仆從,有馬車,談吐利落,着裝不俗,應該是來自大戶人家。從那侍衛随身攜帶的藥箱和馬車上的擔架來看,應是有備而來。
只是……
祁歇低頭,俊俏臉龐隐在陰影中,面色古怪。
在這女子靠近之時,他似乎聽到她與一個神秘之人交談,但睜開眼睛,卻發現身前只有她一人,而那時她的侍從離得有些距離,根本不是那道聲音的主人。
是他聽錯了嗎?可是那麽長的一段話,還有“宿主”這個從未聽過的怪異稱呼,總不可能是他憑空臆想出來的罷?
而且這女子吩咐“動作快些”,就好像她知道他身後有人在追殺他,莫非也是那道聲音告訴她的?
還沒等他想出答案,宿二便為他處理好了傷口,宿一也拿着擔架靠近,暫時打斷了他的思路。
兩個侍衛吭哧吭哧将祁歇擡上了馬車,一行人也正式啓程離開了這座陰風陣陣的廟宇。
天色漸晚,月色愈濃,為了趕在宵禁之前進城,車夫加快了腳程,颠簸的路面讓馬車也行駛得磕磕絆絆。
盛婳把唯一寬敞的位置讓給了傷號,自己則坐在狹窄的座位上,扶着車廂才不至于讓自己東倒西歪。
好在她白天睡得夠久,這會兒倒也不是很困。
雖然馬車搖搖晃晃,但祁歇興許是累極,在最開始警惕地盯了一會兒盛婳,沒發現她除看書以外的動作之後,終于還是漸漸昏睡過去。
察覺到祁歇終于沒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盛婳放下書,輕嘆了一聲:
這小屁孩的戒備心真不是一般的重。
這麽颠簸的路程,她怎麽可能看得進書。還不是因為如果自己不找點事做,到時候他肯定以為她在想什麽陰謀詭計亦或是憋着什麽壞水,便又要豎起身上的尖刺一直盯着她,片刻也不肯休息了。
或許是因為多活了幾十年,盛婳看待這個時候尚有些青澀的祁歇就像看着比自己小一個輩分的弟弟,下意識地想遷就他。
她百無聊賴地撐着臉,看窗外不斷更替的風景。
月如鏡新磨,帶着泥土氣息的晚風撲面而來,盛婳的心裏卻在計劃着該如何安排好祁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