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祖

虞美人并非自始至終就厭惡着人類。

雖然是星球的精靈,但是,名為“真祖”的生物依然是以人的形象存在着的。

在漫長的,比人類的文明還要漫長的歲月裏,人類與世間萬物并無區別。

像是花、樹、水……只是存在着的事物罷了。

虞姬在等待着一朵花的開放。

那是在春秋時期就消失掉了的花朵,山海經中有着相似的記載,但也只是人們口口相傳留下來的描述,到了戰國時代早已經面目全非了。

療傷的聖藥,在亂世是能保護下一條貴重的性命的珍貴,因為有用而被争奪,因為争奪而被消亡,人類竭澤而漁,尚未知曉自己對星球犯下了何種罪過。

戰亂後處理不當的屍體腐爛,沾染過鮮血的土地上,再不能長出純潔的單純的花兒來。

美麗的精靈在樹下靜靜抱膝坐着,她盯着花瓣上的紋路分出了多少分叉。

即便偶爾吹來的微風會打斷這份消遣的計數,仙女依然毫不在意。比起真的想要弄明白這朵花經絡的分支有多少,她真正想要做的,只是和花一起,躲避開人類。

作為星球的精靈,從蓋亞那裏繼承到的,本能的厭惡。

但是一朵花的生命是有盡頭的。

在第五十五次被白雪覆蓋,又被虞美人将薄雪輕輕吹開後,那朵花脆弱的莖稈還是未能經受住北風的摧折。

虞姬思索了許久,終于起身,活動了一下長久未動,已經全然石化了的身體。

這時她看見了雪中的孩子。

連一卷席子都未曾被施舍,就這樣被抛棄在冰天雪地裏。虞姬看不出人類的美醜,畢竟與她而言全無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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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察覺不到細瘦如鳥類的骨骼與浮腫的身體形成了多麽強烈的反差,也并不覺得那因為缺乏而一直緊貼着骨骼的松垮皮肉,突然被膿水泡發鼓漲開來的泛黃光澤有多麽可怕。而滾下山崖的路程上雖然有厚厚的積雪,但散亂的怪石還是吧那具身體磕碰到慘不忍睹。

靠近這個人,并不是破天荒地發出了什麽善心,只是,人類從來都是群居的動物,而這個人的落單,讓她感受到了一些奇妙的感情。

人類的崽子和動物的崽子并無什麽分別,都是在不該說話的時候說話,在不該亂動的時候亂動的生物,若真的要細微地尋過去,摸索幾分區別的話,大概是人類自認是萬物之長,崽子們天性裏就帶着幾分欺軟怕硬,更是叫人害怕。

但是這個崽子身後既無父母親友撐腰,又是在荒山野嶺,知道不管再怎麽哭嚎,也拼不來一絲一毫特權。且是已經懂事了的年紀,被病魔掏空了的心胸裏終于填進了一點兒識時務的意思,只得把那一丁點兒的心思翻來覆去琢磨。

他被人從半山腰上扔下來,冰天雪地裏,謝天謝地,沒給剝得赤身裸體。猛然間看到了一個顏色動人的少女,奇異地生出了幾分羞慚來。

“你是仙女嗎?”

虞美人從少年的話語裏察覺不出惡意,于是慢慢靠近了過去,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心裏慢慢描摹着人類的身形,心裏翻雲覆雨地不動聲色,宛若一朵無人能靠近的高嶺之花。

那人竭力擡起上身,想湊近一些,可是強烈的意志依然無法托舉羸弱的身體。他盡力擡頭,身體卻紋絲不動,只這一下邊筋疲力盡,不住喘息,好像一條被人撈上岸來,無措而瀕臨死亡的魚。那破破爛爛的肺讓寒風灌了進去,蕩出一聲聲急促而漫長的回音。這一聲把虞姬吓了一跳,她躲在樹後,既好奇又害怕,雖然對人類的厭惡促使她捉住了樹幹遮擋身體,但對面前這個單純的生命的好奇又把雙腳死死定住,不肯踏出一步。

男孩兒喘息了一會兒,漸漸安靜下來。虞姬以為他死了,于是慢慢從樹後走了出來,生怕驚動了他一般,輕輕蹲下身去,撫摸上了少年的臉。

她覺得掌心有點癢,少年的睫毛雖然掉得七零八落,但碩果僅存的幾根還是能在柔嫩的掌心上彰顯一番存在感。

“你是仙人嗎?”

“嗯。”察覺到了面前的這個人類無法對自己造成傷害,虞美人大着膽子,并沒有落荒而逃。

“那你,不會死對嗎?”

“是的。”

“那你……”少年猶豫了一下:“可以幫我重新站起來嗎?”

她應該拒絕的不是嗎?

可是沒有。

雖然厭惡人類,但是還是要依賴人類的血液而活着。如果是成群結隊的人類,哪怕是結伴出行的,都會讓她感覺到害怕。但是也因為本能的沖動,不得不想出了在戰場上搜尋幸存者這樣的辦法。

這裏是避世的,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吸血了。

思維和精神力都用在了抑制本能上,達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但是,恰逢少年的出現。

那身血肉算不得新鮮健康,人類請求即便是不滿足,對于真祖來說也無關緊要。

但是,壓榨完最後一絲價值的時候,順勢而為的,自然地不能再自然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星球的力量呼喚着,那浮腫漸漸消去,皮膚也變得緊致且光滑,少年的輪廓明朗了起來,好像天空中的陰霾被吹散了。

虞美人從這種行為中得到了一種滿足,好像隐隐約約懂得了,人類的存續和繁衍,但是随即便否認了,因為這樣讓她感覺到,好像距離人類又近了一步。

“仙女你有什麽必須要做的事情嗎?”

“沒有。”

“必須要去的地方呢?”

“無。”

“那有沒有什麽必須要見到的人?哎呀,不是說‘必須’,你就沒有想做的事情,想完成的心願嗎?”

“……”

人類的崽子,擁有了行動能力之後就會活蹦亂跳,叽叽喳喳,絲毫不知道打擾同伴的清靜是何等失禮的事情。

虞美人靜默地跟着少年,心裏卻在打量着這種轉變。

他察覺到自己已經沒有心跳了嗎?

他發現周身的血液已經冰冷了嗎?

他意識到自己真正被人類抛棄了嗎?

青絲在額前淩亂低垂着,這樣遮遮掩掩,好像是某種可以觀察他人而不被察覺的保護。

“到了。”少年的聲音像是一團劈啪作響的烈火突然被澆下一桶冰水,轉眼就冷靜了下來。

斷壁殘垣是美的,至少在虞姬看來是如此,但是,那僅限于曾經雕梁畫棟的廢墟。

因為曾經輝煌過,所以破敗的時候,就像是被人類強行扭曲了本質的某種物質,在追逐着自己原初的形态。

在這種追求的過程中誕生的悲劇感、神聖感和儀式感,歸結到虞美人的眼中,是飽含着詩意的經歷。

輝煌然後頹廢,即便是頹廢了,卻也無法回到原初,這才是這個世界所追求着的某種“永恒”。

可是,如果不曾美麗過,也不存在什麽“頹廢的美感”了。

一座村落,泥土與茅草搭就,勉勉強強着遮風擋雨,連一截完好的籬笆都沒有。若是碰上天災人禍,後廚的小院子裏,甚至還能看得見幼兒的骨頭。

自然村一般都出現在平原上,而山區平地甚少,一般都在山區河流的下游山谷處,由交彙的河水沉積而成。

沖擊平原相對來說較為肥沃,但土地松軟,僅僅适合耕種而不适合搭建房屋。那些矮小的由泥土和茅草堆砌的,實在是難以被稱之為“建築”的事物,現下因為無人修葺荒草叢生,配合着冬日的寒風,刮擦着地表的斷枝,讓光與影切割了大地。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那河流的交彙處立了一塊斑駁的石碑,扭扭曲曲地畫出了圖形。此時尚未書同文行同軌,虞姬又是離群索居多年,只模模糊糊地辨認着字形,看出第二副小畫,是個說不出哪類字體的“安”字。

亂世之中,哪兒有方寸樂土?這個“安”字包含了老百姓最樸素真摯的期盼,卻也因為它太過樸素,反而給這歪七扭八的破爛地皮,襯出了幾許諷刺的意味。

村裏日常所用的水源來自與小河,小河的水來自小溪,哪條河道上兩軍對壘,泡在水裏的死屍無人收斂,瘟疫就這樣被帶到了下游。

“我當時只想活下去,阿爹阿娘都病倒了,我還有一個妹妹,村裏的土地結不出糧食,我上山采藥,幾天後回來,在鄰居家院子裏看見了妹妹的衣裳碎片。”

少年變成死徒之後很快适應了新身體,只是面容說不出的寡淡,放到人堆裏,第二眼就再找不出來的類型。他一路興沖沖地走來時,頗像個尋寶的少年,眼裏神采奕奕地燃燒着一團活火。現下虞姬才知道,這顆心早就死去了,留下的那點所謂光亮,不過是燃盡了的灰裏零星的餘溫。

“我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裏,跑也不知道往哪兒跑。我當時吓壞了,大晚上的,生怕下一個被吃的就是自己。鄰居家的門檻上稍微磕出點兒響動,都決定是在磨刀。”

真祖吸血只是沖動的話,死徒吸血就是本能了。少年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久到他泛善可陳的人生被寥寥幾句概述晚了,又從村裏所有由遠及近的人歷數了一遍。

他的雙眼染上了血色,絕望覆蓋了面容,卻顯不出半點癫狂的意味,反倒是有幾分一切盡在掌握的平靜。

虞姬聽着少年的敘述,在她看來,這番情感充沛的悼詞,和風吹樹葉時刮碰出的聲響并無太多不同。就連樹葉窸窸窣窣的聲音,也因為是自然的事物,顯得更悅耳一些。

樹是不會悲傷,不會不快,不會哀痛的。

花開花謝,白雲蒼狗,都是非常尋常的事情。

就連死亡,雖然無法理解,也無法真的的消亡,但是虞姬仍然帶着精靈看待世人的冷眼旁觀,以為為了必然發生的事情而悲傷,是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

多年之後,直到與名為項羽的人真正的訣別之時,她才真正理解了這種感情。

嚴格說起來,這算不上欺騙,她答應了少年的懇求,幫他重獲了自由。

但是虞姬還是感覺到了不快,不知是因為原有的某種期待落空,還是冰天雪地裏,這份溫暖顯得太過熾熱和強烈。

新生的死徒天賦異禀,若是能活下來,說不定會成為了不起的人物。畢竟他無知無覺,僅僅是依靠着本能,就摸索出了殺死自己的方式。

孤身一人的精靈面對着熊熊燃燒的大火,只是發出了淡淡的一聲嘆息。

這是在遇上項羽,遇上蘭陵王之前的,真祖的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幾篇因為很趕,果然寫得太爛了。群像是真的難寫。

讓我找找手感。

芥奶奶的番外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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