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有星河

這天一同用晚膳時,百裏灏章忽然問柏晏清,要不要随他一同去宜州。

宜州位于盛國與原黎國的交界處,原在黎國地界內。連年戰亂使得當地百姓苦不堪言。加之宜州地處沅江中下游,一到夏季洪澇災害頻發,宜州百姓更是深受其害。

百裏灏章道:“朕這幾日收到宜州刺史徐子卿的奏章,說正打算修繕河道,治理水患。朕想親自去看看。”

柏晏清道:“我願随陛下同去。幾年前,我四處游歷時曾路過宜州。那時暴雨連下了十來日,所到之處滿目瘡痍,景象觸目驚心……我深感無力自責。若能再去宜州,盡綿薄之力,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百裏灏章颔首道:“那好。你收拾一下随身行李,我們即日啓程。”

此去是微服私訪,百裏灏章并未帶太多人随行。先走陸路,再行水路。到了宜州,已是初夏。

宜州刺史徐子卿已在岸上等候多時,見到百裏灏章連忙行禮,一聲“陛下”還未講出口,就被百裏灏章制止了,叫他不必大動幹戈。

百裏灏章道:“不必拘禮,先談正事。”

一行人等由徐子卿帶領到了徐家宅院。府邸內無什麽其他花草,卻處處都種植了蒼翠的綠竹。微風一過,滿園清新。到了書房,三人落座。有婢女為他們奉上新茶。

寒暄幾句,百裏灏章就問起了正事:“朕尤為重視徐愛卿在奏章上所提的修繕河道之事。可否請徐愛卿詳細講解一二。”

徐子卿拿出宜州地圖,解釋道:“宜州每逢盛夏雨水豐沛之季,沅江水位上漲,便是洪水頻發之時。河道多年不曾有人清理,河道內泥沙堆積。約莫大半月前,微臣已命人去清理河道內的泥土沙石,今後河道也會定期有人清理。除此以外,微臣正與工匠商讨修建河堤之事。”

百裏灏章颔首道:“徐愛卿,此舉甚好。不過朕有一問。治水的根本有二,其一為排沙,其二為洩洪。至于其一你方才已有良策,那這其二……”

百裏灏章的目光無意掃到了一旁的柏晏清。柏晏清正細細地看着地圖,纖長的手指在地圖上似是在描繪着什麽。

百裏灏章話鋒一轉:“柏公子,你有何想法?”

柏晏清沒料到百裏灏章會突然發問。正欲回答時,又側過臉看了徐子卿一眼。

百裏灏章知道柏晏清一向極有分寸,不該過問的從不過問,不該多言的從不多說一句。百裏灏章便鼓勵道:“但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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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晏清道:“方才徐大人提到修堤,确是緊要之事,可卻并非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法。”

徐子卿道:“敢問柏公子有何高見?”

柏晏清道:“稱不上是高見,只是拙見而已。前幾年我四處游歷,在一本古籍上曾見過“開山鑿石”之法。”

百裏灏章眉峰一挑。徐子卿不敢确信地問:“柏公子是說,要開山引流?要開鑿的,可是這岳峨山?”

柏晏清肯定道:“正是。”

柏晏清一面在地圖上描畫,一面道:“若能開山,既可解宜州洪澇,又可解彥州幹旱。”

徐子卿略一思索,又道:“柏公子所言确實不錯。可若開山,恐消耗大量人力物力。”

柏晏清道:“雖說艱難,但此舉若成,便可福及千秋萬代。消耗人力物力不可避免,但開山也并非不可行。古法有雲,在山石上開槽,再往凹槽處添加柴火幹草,使其燃燒。燃燒的火焰會使山石爆裂開來,便可大大加快開山的速度……”

百裏灏章在一旁聽二人交談,臉上一副朕心甚慰的表情。

傍晚時分,徐子卿領二人在宜州本地一家雅致的酒家用了晚膳。飯桌上三人都小酌了幾杯梅子酒。飯後,百裏灏章說想四處走走,不必陪同,徐子卿便奉上了手繪地圖。講解一二後,送二人到宜州最為繁華的街道上。

柏晏清見百裏灏章總是時不時朝自己看上一眼再樂上一樂,很是費解。

柏晏清問:“陛下,我的臉上難道有什麽東西嗎?”

百裏灏章臉上的笑容怎麽也收不住:“自然是有的。晏清的臉上有羞花閉月沉魚落雁之貌。”

柏晏清面露羞赧之色,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冰白的臉頰泛起淡粉:“陛下莫要再取笑我了。”

百裏灏章打趣道:“方才你同徐子卿說話的模樣,像極了當家作主的老板娘,朕喜歡得很。”

柏晏清聽百裏灏章越說越離譜了,也就不再作聲,裝作沒聽到。

百裏灏章自言自語:“話說回來,徐子卿此人倒還不錯,不愧是丞相教出來的人。言談舉止端正無可指摘,不卑不亢,不阿谀奉承,但卻肯接納新知。不像丞相那個老古板……哎,晏清,你看有許多人圍在那處,我們也去瞧一瞧。”

兩人沿街一路走,看到了不少賣荷葉蓮蓬菱角油紙傘大葉茶的小販。百裏灏章到哪兒都要問上柏晏清一句,是否想要買一些。柏晏清連連擺手。

走着走着,柏晏清的腳步忽然一滞。

小販瞧見柏晏清正望向這邊,知道這是生意要來了,便精明地湊了上去招呼道:“兩位公子,來嘗一嘗糯米糖糕吧!好吃的哩!”

柏晏清正欲掏出錢袋,卻被百裏灏章搶了先:“老板,來一份!”

小販興高采烈地掀開蓋子取出一支竹筒。趁小販正在撬開竹筒時,百裏灏章湊到柏晏清的耳邊低語:“朕不吃,買給你。”

糯米糖糕是這一帶常見的小吃。将糯米,少量小紅豆,桂花一同放入竹筒中蒸。約莫兩個時辰過後,打開竹筒,把糯米糖糕從中取出,放在箬竹葉上,再抹上一層蜂蜜。糯米糖糕甜而不膩,軟糯可口。

柏晏清悄聲問他:“當真不要?”

百裏灏章瞥了一眼糯米糖糕道:“不要。我不愛吃甜。”

柏晏清抿嘴一笑。百裏灏章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連忙辯解道:“但是你做的紅豆湯圓我是愛極了的!”

賣糯米糖糕的小販一聽便倒吸了一口涼氣,目光時不時往兩人身上偷瞟。

柏晏清好笑地看了百裏灏章一眼:“那你也沒吃完。”

百裏灏章大言不慚:“我那不是忙着吃……”

柏晏清匆忙打斷,雙頰緋紅:“別說了。”

正好此時小販把抹了蜂蜜的糯米糖糕用箬竹葉包好,遞給柏晏清,嘴裏還念念有詞:“好吃再來啊!”

柏晏清道了句謝,接過糖糕腳下生風,百裏灏章追了上去,遠遠的還聽到那賣糯米糖糕的小販對着其他小販驚嘆道:“今兒我是見着活的斷袖了!”

百裏灏章不屑一顧:“少見多怪。”

柏晏清無可奈何:“陛下,你可少說兩句吧!”

走了沒一會兒,百裏灏章又發覺柏晏清多看了藕粉兩眼,二話不說又買了一碗藕粉。柏晏清不敢再到處亂看,尋思着給把百裏灏章弄到哪個不能随便買東西的地方才好。

正思考着,忽地看到了停泊在岸邊的幾只小舟。柏晏清靈機一動:“陛下可願與我一同乘船到湖心瞧上一瞧?”

同船家講好後,兩人一前一後坐上了一只只能容納二人的小船。

泛舟湖上,四周荷花香氣環繞,恬淡芬芳。泛舟穿過層層荷葉時,偶爾驚動了葉上的露珠,晶瑩的水珠就在荷葉上翻滾了幾下,又落入了湖中了無痕跡。落日西沉,日頭隐匿于群山背後。遙遠的天際一片苋色橘紅。

百裏灏章劃到了湖心,離岸邊已有了一段距離,連岸上的景致都看不分明了。

他把槳甩手一放,笑道:“晏清,看你夠累的,快吃吧。”

柏晏清聞言回首,一手拿着一個糯米糖糕,一手端着一碗藕粉,表情有些許困擾和無奈。在岸上時,邊走邊吃似乎不妥,柏晏清想了想,便拿好沒有吃。在船上時,小舟十分狹小,沒有放置吃食的地方,再加上百裏灏章正撸起袖子賣力劃船,柏晏清也不好意思自己獨享,又拿好沒有吃。

聽百裏灏章這麽一說,柏晏清便問道:“陛下,當真不嘗一嘗?”

百裏灏章認真道:“不嘗了。朕想看着你吃。”

天色已晚,天地間萬物皆融于濃稠似墨的沉寂。除了滿天星光和其湖中倒影,以及更遠處岸上的燈火外,就只餘船頭的那只随着晚風輕輕搖曳的紅燈籠。百裏灏章看着暖黃火光下,連吃起東西來也斯斯文文的柏晏清。心中不禁感慨,朕的晏清真是什麽時候都美得讓朕心醉。柏晏清就這樣在百裏灏章灼熱的注視下吃完了糯米糖糕和藕粉。

柏晏清擡起頭來,水靈靈的眼眸望着百裏灏章道:“陛下,天色暗了,不如回……”

柏晏清如清泉般幹淨的少年音一出,百裏灏章心癢難耐,再也克制不住,扳起柏晏清的下巴就吻了上去!

緊接着,原本寂靜的湖面上傳來了什麽東西“撲通”落水的聲響,驚起了幾只樹上的鳥兒,振翅翻飛,小舟也晃了幾晃。

柏晏清被吻得氣喘籲籲,趁着換氣的間隙推開百裏灏章:“陛下……陛下,這是做什麽?”

百裏灏章舔了舔嘴,惬意道:“朕想嘗嘗那些小吃是什麽味道。……果真好甜。”

柏晏清幽怨的眼神掃了一眼百裏灏章:“問過陛下幾次,都說不吃。現在我吃完了,卻又想來嘗。……陛下方才一動,我一時失手,連用來裝藕粉的碗都落入了水中。”

百裏灏章笑着又親了上去。柏晏清推了他幾回,又怕用力過大把他推下水,只得任由百裏灏章胡作非為。

又是一吻過後,兩人額頭相抵,鼻尖相貼,喘息了片刻。半晌,百裏灏章帶着笑,輕聲道:“好甜。”

柏晏清不解,問道:“如何會甜?”畢竟甜食早已下肚。

百裏灏章伸手捏了一把柏晏清的臉:“你不甜嗎?”

發覺自己被戲弄了,柏晏清露出了些許委屈的神色,兩頰上像抹了胭脂紅。柏晏清原本打定了主意不再理睬他,見百裏灏章硬得難受,又實在心軟。

柏晏清問:“不如我用手來為陛下纾解,如何?”

百裏灏章擺擺手:“不必。”

想了想,又小聲添了一句:“朕要等到你願與朕同房那時。”

柏晏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角眉梢都染上笑意的模樣生動極了。

百裏灏章忽然看到遠處的湖面上有點點亮光,奇道:“晏清你看,那是什麽?”便拿起船槳劃了過去。

近了一瞧,才發現是荷花燈。橘黃,玫紅,櫻粉。鮮妍明亮,制作精巧。

百裏灏章道:“這一個個的,做的倒是精致得很,估計是出自哪位心靈手巧的姑娘。”

柏晏清輕哼了一聲道:“始亂終棄。”

百裏灏章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柏晏清那一副不太愉悅的表情是怎麽回事,急忙解釋道:“朕又不喜歡姑娘的。晏清,你懂朕的心。”

柏晏清見百裏灏章急匆匆地拉過自己的手往他胸口上帶,還一副朕的心天地日月可鑒的情種模樣,又繃不住了笑了出來。

百裏灏章可算松了口氣,問道:“這荷燈是為何而放?瞧見這上面好像還有字?”

柏晏清道:“有關荷花燈的說法是衆說紛纭。這裏的人們在上元,七夕,中元,中秋都會放一盞荷燈。不過今日也并非是什麽節日,想必只是尋常的許願荷燈。将心願寫于紙上,再疊作荷花,中心再放上一支蠟燭,任其随水流漂流遠去。……想來大約有水到渠成之意。”

百裏灏章一喜:“晏清,等明日朕也要去放一放這荷燈。朕也有一心願。”

柏晏清哭笑不得,這位年紀輕輕就大權在握的皇帝出了建安倒不像個皇帝了,更像是個世家公子少年郎。

柏晏清問:“陛下有何心願?想來會是天下太平,國泰民安這樣的美好的心願吧!”

百裏灏章嘴角噙着笑搖了搖頭:“朕不會求這個。這本就是朕的分內之事,職責所在。朕想求點強求不得的。”

柏晏清的心忽然“怦怦”地跳得異常劇烈。他不敢再聽百裏灏章說下去,逃也似的刻意同百裏灏章拉開了距離,卻被百裏灏章敏捷地捉住了手。百裏灏章的眼睛黑亮如黑瑪瑙,滿滿的都是炙熱的深情。

百裏灏章道:“朕願有朝一日,朕的心上人願與朕游天下山水,賞盛世繁花。”

柏晏清被他看得羞紅了臉,扭過頭望着越漂越遠,燭火搖曳的暖黃荷燈,忽地動了動嘴唇,無聲地輕吐二字。

百裏灏章問:“晏清,你方才仿佛說了什麽?”

柏晏清想了想,抿嘴一笑:“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百裏灏章怔愣半晌,才發覺自己這是被耍了:“好啊,晏清!你這可是欺君之罪啊!你分明說的不是這個。”

湖面上兩人笑鬧低語打破了寂靜,濃情蜜意中,便無人去理那隐沒于夜與湖水微瀾裏無聲的二字,“願的”。

1 治水部分參考了李冰父子的都江堰水利工程。

2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出自(元)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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