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故人嘆
皇帝從建安遠道而來,按理說自然應當留宿在徐子卿府上,但百裏灏章卻不願被官員大費周章地招待,便執意住在了客棧。
兩人回到下榻的客棧時,已是深夜。
百裏灏章站在走廊上,一副戀戀不舍巴不得把柏晏清捧在手心裏的樣子。眼眸中滿含情意的模樣讓柏晏清想起了幼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大黃。不過百裏灏章此刻也的确同大黃差不了多少。當時柏晏清正欲進屋,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喚了一聲“陛下”,結果百裏灏章一聽就樂開了花,看樣子就差搖尾巴了。
百裏灏章問:“怎麽?這是舍不得朕?那……”
柏晏清趁他越說越離譜前趕緊道:“陛下,夜深了,早些安歇罷。”
言罷就進屋關了門。背靠着門心亂跳個不停。門外百裏灏章明快的聲音傳來:“朕知道了,你也早些安歇!”
聽着腳步聲遠去,柏晏清松了一口氣。方才也不知怎的,無論如何就是想再多看百裏灏章一眼。待意識到不妥,那聲“陛下”已然脫口而出。
這是怎麽了,近來總是一副小女兒情态。柏晏清笑着搖搖頭。
一想到一整個晚上都見不到他了,心裏竟會這般不舍。
這夜,柏晏清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過往的一幕幕,或好或壞,都如同畫卷一般在他的夢中展開。他的夢裏有總是喜歡追着他到處跑的大黃,有見面次數極少且淡漠嚴厲的父皇,有想要親近他卻憂慮重重的母妃,有聽信了怪力亂神之說而對他或厭惡或敬而遠之的宮人們,有為他授課的先生,有幼年時貼心照顧他的蘇姑姑,還有少年模樣的魏從遠……
短短數月,過往種種已如舊夢。
柏晏清朦胧中忽地感到有人在旁。他惺忪着睜開眼,就看到一個人立在他的榻前。
那人見柏晏清醒了,便朝他一行禮:“王爺,多有得罪。請随在下走一趟罷。”
柏晏清一路策馬,踏過潺潺小溪,繞過陡峭山路,約莫行了兩個時辰左右,終于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平谷原。
那人道:“請王爺稍等片刻,我家主人随後就到。”
柏晏清略一颔首,就牽着馬在附近吃草溜達。
Advertisement
眼下已是巳時,天穹卻忽明忽暗。不見日光,陰陰沉沉,涼風陣陣。
距離平谷原戰役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的光景。昔日戰場上熊熊燃燒的烈火,土壤裏汩汩流淌的熱血,已經随着平谷原上的獵獵長風,如同煙霧一般飄散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野火燒不盡的野草,在屍骸遍布的泥土中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柏晏清松開了手中牽馬的缰繩,仰起頭望向天光稀薄的蒼穹。莽莽草原之上,草浪翻湧,風聲如泣如訴。柏晏清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他低下頭,手顫抖着伸向草地。
即使時光流逝,無論多少年過去,他也不會忘記,雜草叢生的平谷原埋葬了他近二十五萬同胞的骨血。不僅如此,這片黃土深處還掩埋了更多在此戰死的将士!他們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啊!有家有父母有妻兒,可卻連屍首都不能重回故土,就在這片無親無故的荒原草草了結了此生。
究竟是為何而戰啊!
上位者野心勃勃的貪婪欲望,讓無辜百姓的身家性命都成了争權奪利的籌碼,數以萬計的人枉死在荒郊野嶺。莫提馬革裹屍,多少人更是屍骨無存!
他們究竟錯在何處!
柏晏清的手指蜷曲了起來,指尖鑽進泥土,扣起雜草和砂礫,絲毫不在意潔淨的衣裳蹭上髒污的黃土。
背後忽然傳來人的腳步聲。柏晏清晃了晃神,強忍住悲哀的情緒。直起身站了起來。
“王爺,許久未見,可還安好?”
故人熟悉的聲音穿過潮濕的水汽不疾不徐地傳來,語氣中的熟稔讓聽者覺得這仿佛只是尋常老友間的問好。柏晏清手握成拳又逐漸放松了下來,轉過身問道:“魏将軍如此大費周章要我前來,所為何事?”
從魏從遠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出少年時的影子,只是臉部輪廓更為剛硬,鳳目眼尾上挑,眉眼間也多了幾份狠戾,像極所到之處必會腥風血雨的戰神。他着一身苋紅色勁裝,微微一笑:“從遠不才,讓王爺長途跋涉至此。這其中的緣由,請聽我一一道來。”
柏晏清卻并未接他的話,淡淡道:“幾個月前秋獵時,所謂的“刺客”就是你的人吧?”
明明是一句問話,柏晏清卻說得十分篤定。魏從遠聞言一怔,繼而苦笑道:“真是什麽也瞞不過王爺。确是我帶了幾人做的。”
柏晏清問:“意欲何為?”
魏從遠劍眉一挑,似是略感意外道:“王爺當真不知?……此舉當然是為了王爺。”
見柏晏清默不作聲,魏從遠繼續道:“我聽說王爺去了建安,十分擔心王爺的安危。建安城內守衛森嚴,加之王爺府上恐有百裏灏章的眼線。若有風吹草動,怕是會打草驚蛇。恰逢秋獵,獵場不比建安,處處有官兵把守,故秋獵時便是救出王爺的絕佳時機。那箭理應射中百裏灏章,無論他是生是死,只要可以引發騷動,便可趁亂将王爺救出。……不想卻傷了王爺。王爺的傷好了嗎?”
柏晏清淡漠道:“多謝魏将軍關心,已無大礙。”
天色愈發昏暗,倏然有冰涼的雨絲打在鼻尖,那一瞬魏從遠感到連眼前的人也看得模糊了。他笑容酸澀道:“你我一定要這麽疏遠嗎?縱使你我主張相差甚遠……罷了,不提也罷。”
柏晏清道:“與疏不疏遠無關。本就不是你傷的我,是我自己偏湊了上去。”
魏從遠輕哼一聲:“果然如此,我知你一向是婦人之仁,兒時連一只壁虎爬進你屋裏也不舍得殺死。在計劃前我就想到你斷不會眼看着我這樣做。你當日發現是我,便以身擋箭壞了我的計劃,對不對?”
柏晏清不置可否。
魏從遠恨恨道:“可是我的王爺啊!古往今來成霸業者,那個的手上會不沾鮮血呢?我此來就是想與王爺共同商議複國大事!”
遙遠的天際悶雷轟鳴。潮濕的風中摻雜着土腥。原本安靜平和的平谷原頓時暗潮洶湧。
柏晏清的聲音清冷:“我不敢妄議對錯,卻深谙“道不同,不相為謀”此理。”
魏從遠笑得諷刺,話中愠怒忿恨盡顯:“王爺難道忘記了平谷原上我黎國二十餘萬将士的命了嗎?你腳下的土地曾被戰馬踏平,黃土也曾被戰士們的鮮血染紅,難道你不願給他們一個交待?難道你要讓鮮血就這樣白流?!只有讓盛國血債血償,取了百裏小兒的項上人頭,才可解我心頭之恨!才能給兄弟們有個交待!”
魏從遠越說越恨,到最後痛心地捶起自己的胸口。柏晏清霎時紅了眼:“我怎會不記得!正是因為刻骨銘心,才不願重蹈覆轍!當初皇兄好戰你也鼓吹男兒應披甲衛國,我無力勸阻,到最後讓黎國落得這麽個下場,讓那麽多無辜之人死于非命!我絕不願也不會挑起戰争,絕不!複不複國又有何幹系?不過是虛名而已。你可知百姓們并不真的關心誰在龍位,他們只是擁護能讓他們吃飽穿暖的君主?百姓能安居樂業,比什麽名號權利都要要緊許多!”
柏晏清一向寡言少語,一時激動多年來深藏的苦悶,憋屈,不得志便如同山洪迸發。連同胸膛也因過度激動而上下起伏。
魏從遠極少見到柏晏清如此這般失态,記憶中的柏晏清更是不會如此咄咄逼人,針鋒相對。他不可置信地倒退數步,聲音苦澀:“你果然是在怨我……”
失神片刻,魏從遠怒意更盛,厲聲怒喝道:“可你不要忘了!柏晏清,你姓柏,你是柏氏的皇子皇孫!你是柏氏眼下唯一能肩負起複國大任的人選,難不成你要就這樣不作為!柏氏于你而言難道不重要嗎?你難道不知盛國大軍壓境時,先皇自刎于隆淵殿?!”
話音剛落,雲層間電光一閃,雷聲轟鳴。又有陰風呼嘯,卷起塵土,揚起砂石。
柏晏清眼底盡是痛心酸楚:“可說到底我又如何能怪得上旁人?若不是趁着盛國國內動蕩幾次三番挑釁盛國在先,又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
魏從遠驚道:“你怎可這般無情,你就算同先皇有再多隔閡,那也是血脈相連!血緣至親!”
柏晏清反問:“所以因為是親人,我就可以視而不見他的自私寡情,跋扈專斷了嗎?我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至少我可以選擇不被出身禁锢。難道我要被出身束縛一生,連分辨對錯都要時刻顧念着出身?!”
魏從遠看向柏晏清的眼神裏寫滿了不可理喻:“你真是好狠的心!你我在戰與不戰上一直矛盾頗多,那好,我們先暫且不談這個。你也是熱血男兒,難道就這樣甘願被困在小小的建安,你不想手握權力執掌天下嗎?待到那時,你便可以創造你的太平盛世!”
柏晏清微微點頭,話中幾分決絕:“那好,退一萬步說,你我一同複國,敢問魏将軍在複了黎國,奪取了天下後又有何打算?為了一個虛名,争來奪去,天下到手又該如何保這天下呢?你想好了嗎?”
面對怔愣的魏從遠,柏晏清又斬釘截鐵道:“百裏善待我大黎子民,不曾苛待。我也曾見百裏兢兢業業,日日操勞,坦誠來講,若我是皇帝,我不覺得我會比他做得更好。既然如此,我又為何非要将他推翻不可?國號也好,政權也好,真的有那麽重要?”
魏從遠無力地搖搖頭,語氣中多了幾分不甘痛苦:“百裏灏章究竟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你自始至終竟這般為他講話!”
柏晏清面不改色:“與他無關。你莫要忘了,君王理應為子民謀福祉。仇恨或許可以複國,卻定不會是治國安邦之道。”
雷鳴陣陣,冷雨綿綿。涼風呼嘯,像極了凄厲的哀歌,怨靈的哭嚎。
柏晏清仰起頭,天空中烏雲密布,天地間昏黑如暗夜。
魏從遠揉了揉眉心道:“罷了。你我先去別處避雨罷。此事待你我冷靜後再議……王爺?!”
柏晏清徑自走向了馬匹,拉起了缰繩。
魏從遠見柏晏清頭也不回地上馬,吼道:“柏晏清!你這是要去何處?難不成你這般匆忙,竟是要回去!回到百裏灏章的身邊?!你真是瘋魔了!”
柏晏清終于回首,聲音隔着雨幕,愈發顯得清冷淡然:“魏将軍,莫要再執念報仇。冤冤相報何時了?于你無疑是重擔負累。我言盡于此。”
言罷,柏晏清一夾馬腹,策馬在雨中狂奔。
百裏灏章清晨醒來,想到昨夜二人情意綿綿互訴衷腸,心心念念的就都是柏晏清。穿戴完畢便吩咐人送甜酒圓子到隔壁房間。而隔壁房間早已沒了柏晏清的人影。
百裏灏章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兩人有了肌膚之親的次日晨,心裏莫名升起了一種怎麽也抓不住柏晏清的惶恐之感。剛好此時他忽然發現書案上留了一張字條,急忙拿起一看。內容大約是我去四處走走,不必尋。晚膳時回。
百裏灏章讀完字條才踏實了。半晌,又再次逐字讀了一遍。
即便如此,柏晏清不在身側也依然會讓百裏灏章有種說不出的不舒坦。當徐子卿問起柏公子今日為何不在時,百裏灏章心頭一緊。縱使表面可以雲淡風輕,心裏也說不出地感到焦躁。
柏晏清總是讓他方寸大亂。
1 “道不同,不相為謀。”出自孔子《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