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困局

夜裏剛下過小雨,世間萬物皆被氤氲在清晨迷蒙的薄霧中,朦朦胧胧猶不清醒。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突兀地打破了寂靜,由遠及近,駿馬疾馳踏過水窪,泥濘四濺。

駿馬的蹄聲和嘶鳴一路奔向建安城內,一張只有短短幾句話的信紙,卻無疑是一道驚雷在宣啓大殿朝堂之上炸響。一時間朝野沸騰,文武百官議論紛紛。

魏從遠從西南起兵,已經奪下了一座城池!

百裏灏章倒不覺意外,他早就猜到魏從遠不是善類。越國這些年安分不逾矩,至于魏從遠,除了聽聞他娶了一個越國公主外也再無其他消息了。那時百裏灏章便想,不是安下心來想好好過日子了就是想親上加親養精蓄銳以待來日,很明顯後者更像他的作風。

只是他們還真會挑時候。眼下西北正處于關鍵之時,西南又要不安穩了。

百裏灏章不知怎麽就想起了柏晏清。今早柏晏清為自己穿戴的時候,還說近來暑熱,晚膳想做一些冰點來用。當時百裏灏章還打趣他,俗話說君子遠庖廚,怎麽你總想着做廚子做的事。

百裏灏章嘆了一口氣。今夜只怕是不能赴約了。

接連幾日百裏灏章都沒怎麽合過眼,小憩片刻又要召能臣議事。直到三日後的傍晚才終于得了空,聽說柏晏清這幾日常在臨鳶臺時不由得心頭一緊,直覺不太好。柏晏清自己不會平白無故跑去臨鳶臺。

百裏灏章不由得有些擔心,便即刻命人備轎,要親自前去看看。到了南山已是暮色四合。夜風習習,搖曳的紅燈籠從山腳下一路蜿蜒向上。百裏灏章帶了只幾個侍從在身旁,走到半山腰忽地聽到有人講話,隐約聽到了“公子”“太子”這兩個詞。百裏灏章沒有聽人牆角的習慣,但是都聽到有人講起柏晏清和百裏博琰了,那怎麽也要去聽個明白吧。上前去才看到兩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宮女,一個問太子會不會受公子連累失寵,另一個還像模像樣地分析道陛下估摸着會再娶個別國公主吧,柏公子再怎麽美也是男子啊,都這麽些年了也不新鮮了,黎國遺民犯上作亂,陛下看到公子估計也喜歡不起來了。

“你們很會編排朕的家事。”百裏灏章突然出聲,吓得兩個小宮女伏在地上連連告饒大氣不敢出。百裏灏章厲聲道,“宮裏用不着捕風捉影嘴碎舌頭長的人,明日就收拾東西出宮。出了宮要是還不消停,那就把舌頭拔了喂狗。”

百裏灏章甩下她們,頭也不回地走上了臨鳶臺。

柏晏清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臨鳶臺上俯瞰燈火通明的皇宮,空氣中彌漫着梅子酒的甘甜醇香。直到百裏灏章坐到了他的身邊柏晏清才望向他。柏晏清透白的臉上染上了些許微醺的粉紅,眼中像是含了一汪泉水清清亮亮的。百裏灏章知道他喝了酒便是這副模樣。

百裏灏章不覺莞爾,像哄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問他:“晏清,你想什麽呢?”

柏晏清答道:“我在想有什麽我可以做的事情。……我給魏從遠寫了信,不知道他能否收到。”

百裏灏章在聽到“魏從遠”這幾個字的時候皺起了眉,柏晏清仍無知無覺地繼續道:“就算他收到了怕是也不會理會我的。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我……”

柏晏清扭過頭望着百裏灏章,像是一個失手打碎了名貴花瓶的孩子:“我想讓我的子民安然無恙,可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好像并沒有什麽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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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灏章道:“你不能這樣想。因一時的困局反複責問自己,你就陷入了自己設下的陷阱,好像自己真的無用。朕不會彈筝不會吹簫不精通音律,你若是非要朕為你譜曲,朕也覺得自己無用。”

柏晏清看着他,突然不高興了起來:“不許這麽講。你怎會無用?”

“你怎的就聽進去了這句話。”百裏灏章失笑,想着柏晏清大約是醉了,卻還是有些話想說給醉鬼聽,“不必總是把所有的事都往你自己身上攬,這樣對你自己實在是太苛刻。也不要去理旁人說了什麽,知道嗎?世上的人大多都不懂得自己妄自揣度,随口一言的分量有多重。”

柏晏清搖了搖頭:“沒有人說了什麽。”

百裏灏章不禁感到心疼。但又轉念一想,如果凡事愛往外推愛吹枕邊風告狀,那就不會是柏晏清了。

柏晏清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眼神專注而認真。柏晏清問:“灏章,用了晚膳了嗎?”

百裏灏章:“…………”看來柏晏清真的醉得不輕!以前百裏灏章軟硬兼施連哄帶騙柏晏清叫他的名字,連“禮多必詐”都講出來了柏晏清卻還依然執拗地不肯叫,喝醉了倒是乖巧了。

百裏灏章捧起柏晏清的臉,擰起眉裝作兇狠嚴肅地問他:“這酒哪裏來的?嗯?”

柏晏清瑟縮了一下,很是委屈地老實交代道:“初到建安時,我埋在我府上院子裏紅梅樹下的。……我沒有喝很多,只喝了一點點,我沒有醉。”

百裏灏章愈發覺得他醉得厲害了,醉鬼不就總愛一再講自己沒醉麽。柏晏清微微側過臉,不自覺蹭起了百裏灏章的手掌:“灏章,你不要生氣。我真的沒有醉。”

百裏灏章眯起眼笑道:“我沒有生氣。你說沒醉就沒醉吧。”

他把柏晏清抱到他腿上坐着,柏晏清坐得不安分,伸長了手想為百裏灏章斟酒,卻不知怎的就是暈暈乎乎的怎麽也撈不着酒壺,于是開始生起自己的氣來。

百裏灏章捉住他的手哄道:“朕……我不想喝,晏清讓我抱一會兒好不好?”

柏晏清聞言安靜了下來。他點了點頭就趴在百裏灏章的肩頭不動了。

百裏灏章在他耳邊輕聲問:“晏清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喝酒嗎?”

柏晏清說得很慢,卻非常認真:“我想知道喝醉了是什麽樣子的。書上說醉可忘憂,心願成真。”

這是哪個酒鬼說的醉話?還是酒販為了賣酒吹噓的胡話?

百裏灏章無可奈何,畢竟和喝醉的人能講什麽道理,只能順着他說:“晏清的心願想必會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就像你的名字一樣,晏清。”

窩在他懷裏的柏晏清動了動,而後緩緩坐了起來。百裏灏章微微仰起頭看柏晏清,看他兩頰緋紅,看他眼底一汪靜谧的桃花潭,看他身後的燈影搖紅和滿天星鬥。

“我想和灏章一起長大。”

“若我生為男子,便可自小與你一同習武論劍,等大了些再一起拍馬走江湖。”

“若我生為女子,想必打小就愛慕你,日日盼着鳳冠霞帔和你拜堂成親。”

百裏灏章怔住了。

柏晏清嘆了一口氣,懊惱道:“只可惜喝了酒我也還是清楚,我不僅非男非女,還無用。”

百裏灏章不悅道:“什麽傻話。我倒是覺得沒有誰會比你好。”

柏晏清想了想,稚拙地回道:“你最好。”

“總有掣肘,總有那麽多事橫在中間。”柏晏清垂下眼,像是有幾分困倦,“要是可以只想着灏章就好了。”

百裏灏章擡手摩挲起柏晏清的臉龐:“要是在乎我會讓你為難,你可以少愛我一點。”

柏晏清有些昏昏欲睡,但還是仔細地想了想百裏灏章說的話,然後他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百裏灏章緊緊把他箍在懷中。

夏夜的晚風帶着絲絲涼意,百裏灏章湊到他耳邊啄了一下:“這上面風大,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柏晏清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灏章,想不想吃冰點?”

百裏灏章抱他下山,夜風拂面,仰看萬裏流雲,一聲嘆息。

柏晏清記得那日醉酒自己好像同百裏灏章說了好些話,但醒來後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到底說了些什麽,只模糊記得他抱着自己下了山,還為自己沐浴擦身。那時光影幢幢,柏晏清迷迷瞪瞪地睜開了眼,就聽到百裏灏章輕笑了幾聲湊在他耳邊問,酒醒了?柏晏清被他溫熱的吐息弄得心癢,只覺得聽到他的聲音心裏就暖暖的很喜歡,便抱着百裏灏章蹭了蹭。百裏灏章卻把他推開繼續為他擦身,邊擦還邊解釋道,今天不弄你,你還醉着,不占你便宜。

大約是見了柏晏清陡然失望的表情,百裏灏章便捏了捏他的臉頰又刮了刮他的鼻尖:“怎麽一副想被我占便宜的樣子?嗯?”百裏灏章扯着一邊嘴角笑得邪痞卻又明亮,柏晏清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是喝醉了酒,然後他就被吻得很舒服,很快就又陷入了黑甜夢境。

早晨醒來時身旁已經沒了百裏灏章的人影,柏晏清不由得失落,緊接着又是幾天沒見着百裏灏章。

百裏博琰素來不愛玩鬧,這幾日柏晏清接他下學時卻總聽他講想去禦花園玩一會兒。柏晏清起初并沒有起疑,只當是小孩子喜歡玩鬧。後來看百裏博琰近乎是想盡了法子逗自己開心,采花逗貓,捉蝴蝶放風筝,這才讓他猛然明白過來,并不是自己在陪百裏博琰玩耍,而是百裏博琰在想辦法讓他快樂。

柏晏清眼熱鼻酸。原來不是自己在陪伴百裏博琰,而是百裏博琰在陪伴着自己。

百裏博琰正在不遠處采花,年幼的他并不知曉什麽花才好,只覺得什麽都要有什麽都要全,這才算是最好。于是狗尾巴草各色牽牛花都采上了一些。

“琰兒。”柏晏清招呼正在忙活的百裏博琰到他身邊來。

百裏博琰懷中抱着一大簇花跑了過來,遞給柏晏清:“爹爹喜歡兒臣采的花嗎?”

柏晏清接過他的花,一手抱花,一手牽起百裏博琰的手,道:“自然是喜歡的。琰兒,爹爹沒事,不必為爹爹擔心。”

百裏博琰小小的手緊緊回握住了柏晏清的手,聲音稚嫩卻十分堅定:“我會快快長大保護爹爹。”

柏晏清笑了起來,笑容如春風般溫柔和煦,眼中也泛起層層漣漪:“那爹爹就等着我們琰兒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走在路上,路過一座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夕陽的餘晖讓他們周身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也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夏夜。除了偶有幾聲聒噪的蟬鳴,夜晚的建安皇宮靜谧無比,整座熱鬧的城仿佛都睡着了。

柏晏清見百裏博琰睡熟了才放下了扇子,為他掖好了被子再悄悄離開了。

他坐在書案前,微微蹙眉盯着跳動的火焰看了一陣子,才提筆落字。

只是寫了幾句就又擱了筆。柏晏清拿起信紙放在火焰上,火舌即刻就舔上了信紙一角。火星四濺,不過多時紙張便燃成了灰燼,只留下了空氣中淡淡的焦糊氣味。

事到如今,再言舊情也是太過天真。莫說魏從遠,連柏晏清自己都覺得寫起這些簡直是令人捧腹發笑。早多少年都分道揚镳了,事到如今又談什麽兒時相伴的情分呢?

魏從遠所籌謀的,一定不會是幾句虛無缥缈的追憶兒時情誼便能勸退的。他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握在手中的權利,他理應是允諾了越國什麽,才說動越國出兵助他,他這才領着當年他帶在身邊演兵的部隊謀反。既然如此,他又怎會無功而返?

因為自己的身份,自兩人在一起時,百裏灏章在家事上的所作所為便一直受人诟病,在朝中也一向為難。于是柏晏清這麽些年便放下了心中理想,為了避嫌從未涉及過任何政事。就算他這次打算摻和進政事中,同百裏灏章商議着或許可以允給魏從遠什麽好處,和談以避免戰事,在此時也是并沒有什麽效用的。魏從遠這次起兵快而急,也沒有一絲一毫可以讓他周旋轉圜的餘地。柏晏清不禁自嘲,魏從遠你還不了解嗎?他能用武力,就不會談判。

難道避無可避,只有一戰了嗎?

只能再一次眼睜睜地看着血流成河了嗎?

心頭愈發酸澀苦楚,連眼睛也酸脹了起來。

如何得以破開困局呢?

正在他苦苦思索之時,忽地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柏晏清沒由頭的覺得心慌,眼皮直跳。他回頭便看到了文齋和他身後跟着的幾個宦官,脫口而出:“陛下怎麽了?”

文齋聽到他急得變了調的聲音,愣了一下才答道:“陛下一切安好,只是想請公子去宣啓殿一趟。”

柏晏清松了一口氣。文齋是跟在百裏灏章身邊的人,夜深了還急匆匆跑過來,讓他以為是有什麽緊要的事。

“陛下安好那便好。”言罷,柏晏清便由宦官們掌燈帶路去了宣啓殿。

進到殿內,柏晏清一眼就望見了坐在大殿上的百裏灏章。他正顏厲色,這樣不茍言笑的帝王面貌正是柏晏清所不熟悉的他。有一女子背對着柏晏清跪在地上,肩膀起起伏伏像是在抽泣。她的身旁站着丞相,難掩怒氣惡狠狠地剜了柏晏清一眼。近年來因為百裏博琰,丞相也不再對他刻薄,兩人一直相安無事。

柏晏清不禁疑窦叢生:這是怎麽了?

百裏灏章道:“你把方才對朕和丞相說的話,再說一遍。”

這時女子停止了抽泣,她回過頭淚眼汪汪看了柏晏清一眼,可這一眼卻讓柏晏清心驚:這女子可不正是流放鸠島的小婵!

她此時理應在路途上,怎會……?柏晏清正這般思忖,可容不得他多想,就聽到了小婵顫抖的聲音。

“奴婢親眼所見!公子在陛下的茶水裏放了東西!奴婢也正是因此被公子流放去了鸠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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