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破
柏晏清聞言擰眉怔愣了一瞬。莫名其妙被人當頭潑一盆髒水,他自然是費解不已。剛要出口詢問,就聽到百裏灏章的聲音再度響起:“從頭說。”
小婵一咬牙,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硬着頭皮道:“奴婢……奴婢有一日在茶房撞見公子往陛下的茶具裏撒了些東西。當時奴婢吓壞了,原本躲在暗處不想卻被公子發現。陛下寵愛公子,公子又有太子殿下,公子在宮中便是一手遮天。公子怕奴婢将此事說出去,就對奴婢用刑以此來告知奴婢亂講話的下場。用刑後,公子又把奴婢打發去鸠島了結此生。可奴婢不能看陛下就這樣被公子所害!便想盡法子甩開了押解的官兵。奴婢不懂得其他,只曉得丞相是個很大的官,就拼了命跑到了丞相大人府上,将此事告知了丞相大人,這才有了面聖的機會。”
一派胡言!柏晏清眉心緊鎖微微搖頭,擡眸看了百裏灏章一眼,二人目光交彙,柏晏清讀懂了他的意思:交給朕。百裏灏章輕輕挑起了一邊眉毛,點頭道:“不錯,這與你方才講得倒是一致。真真是一模一樣。”
小婵聽出了百裏灏章話裏的嘲諷之意,竟愈發急迫和堅定了起來:“奴婢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奴婢……天打雷劈!”
“就事論事,犯不着動不動就起誓。”百裏灏章目光沉沉,“你且回答朕幾個問題。”
小婵道:“奴婢知無不言。”
百裏灏章道:“你方才說,公子對你用了刑,嫌你礙眼就打發你去了鸠島,此話當真?”
小婵道:“奴婢的确如此說過。”
“好。”百裏灏章道,“既是如此,又如你所言,公子在宮裏一手遮天,那為何公子不直接殺了你,好永絕後患,以免你像現在這樣告到朕面前來呢?”
“這……”小婵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才道,“奴婢又如何能知曉公子的心思,身為下人又怎好揣度主子的意思?”
百裏灏章點頭道:“算你有理。那朕再問問你。你方才說了,起初是在茶房撞見公子在朕的茶具裏撒了東西,此話當真?”
小婵道:“千真萬确。”
“好。”百裏灏章微微眯起眼審視小婵,“既然只是撞見公子“撒了東西”,那又是如何在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的情況下,斷定朕會這樣被公子“所害”呢?”
小婵霎時花容失色,嘴張張合合數次,也沒能吐出一句像樣的辯解。
百裏灏章極其不屑地“哼”了一聲,道:“這回你倒是突然就知曉了公子的心思,也學會了揣度主子的意思了?不知是什麽,就一口咬定是毒,言之鑿鑿?”
柏晏清稍稍松了一口氣,不過心頭的疑惑也愈發重了起來:為何小婵要這般不遺餘力地加害于他?他當初看到小婵,仿佛就看到了戰亂時受苦受難的諸多百姓,不忍也自責。一再确認百裏灏章身體康健後便想為她謀一條生路。他知她有罪,也許是一時沖動想找人洩憤。但所用非毒,又被柏晏清覺察制止了,也罪不至死。他想把她調離百裏灏章身邊,此後百裏灏章的日常起居便由柏晏清自己親自照料,如此便可安心。結果還是想得太簡單決定得太輕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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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柏晏清不覺苦笑,但看在丞相眼中卻是別有深意。百裏灏章可以一字不信,但小婵那句“陛下寵愛公子,公子又有太子殿下,公子在宮中便是一手遮天”真可謂是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了丞相心頭。哪怕百裏灏章言之有理,他明目張膽的護短也無疑是讓丞相更加篤定柏晏清是個禍國殃民包藏禍心的狐貍精。
丞相道:“陛下,容老臣多一句嘴。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既然有人告發,或許确有其事。不妨找禦醫來看一看,以驗明真相。”
百裏灏章毫不客氣:“為何丞相偏要信這些空口白牙說出的毫無邏輯的混賬話!公子若是想要毒害朕,便多得是機會,犯得着還被人看見弄巧成拙嗎?更何況公子與朕多年情分,何必要在此時下毒手?!”
“老臣所言不中聽,但忠言逆耳!今時不同往日,公子此時動了歹念也非不可能……”丞相雖然年邁,目光卻像鷹一樣淩厲。他掃了柏晏清一眼,“此時正是黎國刁民反撲之時!陛下是盛國的頂梁柱,太子尚且年幼,若他有了非分之想,妄圖取而代之……”
聽了此等誅心的話,百裏灏章只覺得氣血上湧,頭也開始撕裂般疼痛,“嗡嗡”作響。
“陛下!”柏晏清也顧不得妥帖體面,直接上前為他按起頭來。
百裏灏章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輕聲道:“沒事。”
柏晏清對于丞相對他的成見一向是逆來順受。為了百裏灏章不在前朝受人指摘,他從未正面頂撞過。但此時卻也顧不得禮數,他朝丞相行了一禮,道:“小婵姑娘既然說我企圖暗害陛下,那只聽信她的一面之詞是否也有失公允?懇請丞相大人容我為自己辯白……”
還未等他講完,只聽原本哭哭啼啼的小婵忽然道:“奴婢人微言輕,自知得罪了公子再無活路,便以死證清白!”
她剛一說完,還未等衆人有所反應便猛地撞向了梁柱。只聽重重一聲響,小婵就倒在了柱旁,鮮血蜿蜒淌在她慘白的臉上。人還未阖眼,直勾勾地盯着柏晏清的方向,方才還哭鬧的人就沒了生氣。
大殿內頓時一片沉寂。百裏灏章面露疲倦之色,幾分無奈:“這像什麽話?文齋,找幾個人把這兒清理了。”
這時,殿外忽然嘈雜了起來。
文齋小步疾走至百裏灏章身側耳語了幾句,百裏灏章聞言道:“快傳。”
不一會兒,廖遠就大步流星踏入殿內,行了一禮:“陛下。”
百裏灏章道:“将軍此時前來想必是有要事,不必拘禮,說正事。”
廖遠擡起頭,這才留意到大殿內是一片狼藉,這麽晚了丞相竟也在場,怒不可遏地站在一旁。訝異之餘廖遠向他匆匆行了一禮,正欲開口之時就看到了站在百裏灏章身旁為他按頭的柏晏清。廖遠欲言又止,每次要開口時,總會不由自主地瞟柏晏清一眼。
百裏灏章閉眼揉捏着太陽穴,久久沒有聽到廖遠的回音便半眯起眼道:“說。”
廖遠道:“事關軍事要務,臣懇請陛下屏退無關人等……”
在這個地方的無關人等,說來說去也就只有柏晏清一人罷了。
一個兩個真是沒完沒了了!百裏灏章覺得愈加煩躁,言語中更添了幾分愠怒:“你說你的。這裏沒有你說的無關人等。”
柏晏清悄聲道:“陛下,我先……”
百裏灏章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留下。”
軍務要緊,廖遠也不再辯駁,只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上還有斑斑血跡。
廖遠呈上信件,道:“這是在清理戰場時從敵方副将的屍身上發現的信件,請陛下過目。”
百裏灏章拿到信,只是粗粗掃了一眼信封就已是讓他頓生寒意。比起幹涸凝固的黑紅血跡,更令他心驚的是那上面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從遠兄親啓”。
百裏灏章緩緩側過頭看了一眼柏晏清,他眼裏的複雜情緒讓柏晏清大惑不解。百裏灏章拆開信封,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自己摸信時指尖的輕微顫抖。
百裏灏章一張一張地翻看着,臉色也愈加難看。到最後他竟像甩開燙手山芋般逃也似的扔開了那幾張信紙。他感到頭暈目眩,胸口鈍痛。他手握成拳極力克制着洶湧澎湃的情緒:“晏清,你來看看。”
柏晏清拾起那幾張紙,起身時看到百裏灏章的胸膛起起伏伏,緊閉起眼按壓眉心,不禁擔憂地把手伸了過去。在将要觸碰到百裏灏章的那刻他卻猛然睜眼,“啪”地一聲打開了柏晏清的手。二人四目相對久久無言。
百裏灏章不再看他:“你先看信。”
柏晏清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百裏灏章睜眼的瞬間,那一閃而過的防備之色讓他的心陡然涼透了。百裏灏章從來沒有這樣看過他,開始沒有,也從未有過。他已經習慣了百裏灏章看向他時眼中滿溢的愛意。幹淨純粹,又溫柔包容,讓他羞怯也歡喜。
柏晏清垂下頭看了一眼紅起來的手背,發狠地咬住了下唇。
他也從來沒有這樣抗拒過自己。
柏晏清拿起信讀了起來,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臉上驟然變色。有幾張信紙上畫了盛國南境一帶要塞的地圖,內容詳實細致,皆是軍事機密,非近禦前之人不可得。
還有一張信紙上寫了幾句話。不過寥寥幾筆卻盡是期盼,言辭間寄信人和收信人的熟悉親密不言而喻。
從遠兄,
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盼将軍凱旋。
落款是……
清。
柏晏清冷汗直冒手也抖得厲害,更令他驚詫的是這上面的字跡。無可辯駁這就是自己的字,一筆一劃都再熟悉不過不似作僞。
這是究竟是怎麽回事?他确實與魏從遠有過通信,卻絕無可能洩露軍事機密,也斷然不會用如此親密的稱謂。
這些事樁樁件件都明确無誤地指向自己,環環相扣讓他有口難辯。有人在陷害他,幾乎是想把他置于死地一樣地污蔑他。這個人不知怎麽的就僞造了自己給魏從遠傳遞機密的信件,方才廖遠說了信件是從魏從遠副将的屍身上尋來的,或許此人就是……
魏從遠。
他想讓除掉自己嗎?如此于他又有何益?自己手中并無實權,又何必多此一舉?是挑撥他與百裏灏章的關系?這……
手中的信突然被劈手奪走,丞相只是粗略一掃便勃然大怒,厲聲斥責:“陛下對你的心天地可鑒!你難道就是這麽回報陛下的?你到底有沒有心啊!那婢女與你無冤無仇有何緣由要用命來陷害于你?狼子野心的竊國賊!我早知你沒安好心,要是你肯安分陪伴陛下也就罷了,竟如此……”
柏晏清呆呆地立着,耳邊明明充斥着各種各樣尖利刺耳的聲音,他卻覺得好像都離自己格外遙遠,連眼前的景象也像是虛無缥缈的幻象。他好像本就突兀,不該屬于這裏。在一片混沌中,他的頭腦也愈發清明起來,好像有一條繩索把蛛絲馬跡都串連到了一起。
魏從遠想要做的是……
“晏清。”
輕輕一聲喚打斷了他的思緒,柏晏清還有些神思恍惚。他轉過頭,就看到百裏灏章揮開了匆匆趕來的禦醫。
“不是你,對吧?”
他聽出了百裏灏章問話裏近乎卑微的哀求,他知道百裏灏章想聽到自己說“不是”,他知道只要自己這樣講了,百裏灏章就算是有所懷疑也一定會不計前嫌地為他遮風擋雨披荊斬棘。
但柏晏清卻什麽也沒有說,只一雙眼定定地望着百裏灏章,靜靜等候發落。
百裏灏章曾愛極了這雙眼,黑山白水眼波清透。他不曾想到這雙桃花眼竟有朝一日讓他覺得無比刺眼,像一口看不破的古井,連一絲波瀾也沒有,不悲不喜不怒不怨。他悲哀地發現,耳鬓厮磨了這麽些年,他還是不夠了解柏晏清,也還是參不透他。
這雙桃花眼,可真是他的桃花劫。
然後他就聽到了難聽又古怪的聲音,像極了年久失修木頭腐朽了的椅子,一坐上去便會發出“嘎嘎”的響聲,可悲又惱人。後來他才意識到這是他的笑聲,回蕩在深夜的大殿上顯得格外孤寂。
幾天前柏晏清在臨鳶臺上醉酒的樣子讓他又憐又愛,現在想來卻讓他遍體生寒。不想那時柏晏清說的寄信,是要給魏從遠寄這種信。說的掣肘……
所以現在是為了你複國的理想要放棄我了嗎?
明明是夏天,怎麽就覺得冷得刺骨呢。
真是諷刺。剛才還信誓旦旦地告訴廖遠這裏沒有無關的人。
他記得柏晏清最初是為了那些黎國遺民才向他主動求歡的。
他把柏晏清當作是摯愛,搞不好柏晏清還覺得他是見色起意的小人。
一個見色起意的小人,也确實比不上什麽竹馬情深。
這麽些年,扮演一個溫順的情人一定很辛苦吧。
要養育像活着的污點一樣的幼子,也很辛苦吧。
明明喜甜卻為了不受孕連喝了好幾年苦得要命的避子湯,也一定很辛苦吧。
和你厭惡到巴不得他死的人上了那麽多年的床……肯定很累吧。
所以到了可以離開的時候了,你想走了。
是嗎?
這樣也很好,你可以不用再那麽辛苦了。
要你忍辱負重,我真的難受,真的心疼極了。
真的舍不得讓你吃苦。
百裏灏章令人膽寒的笑聲終于停了。
他忽然咳嗽了幾聲,倏然就感到有什麽溫熱黏稠的東西糊在了臉上,而後他就聽到了柏晏清一聲凄厲的呼喊,“陛下”,宛如大雁的悲鳴。
緊接着又是許多人許多聲“陛下”,百裏灏章覺得厭煩得不行,因為他們擋住他看柏晏清了。想伸手揮開他們卻怎麽也擡不動手。
王玄趕緊為百裏灏章把脈,急忙道:“陛下口鼻出血,看脈象像是急火攻心毒發之狀!先讓陛下靜下心來好好安養,我去為陛下配一副安神解毒的藥方來!”
百裏灏章輕笑一聲,他想他臉上糊着血的笑應該十分怪異。
他的晏清想讓他死啊,還解什麽毒啊。
不過還有一事不能忘。
百裏灏章感到自己的意識已經變得模糊,環顧四周,這些能臣重臣都對柏晏清頗有微詞,不,現在怕是都恨毒了他了吧。太子年幼,護不住柏晏清。
只有那裏才最安全……
“把柏晏清押去天字號地牢。沒有皇命,誰也不許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