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立
柏晏清算了算,他已經被關了三天了。
無論他想做什麽,眼下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靜候時機,以待來日。
雖說如此,他卻感到極度焦慮。他什麽都可以不怕,卻唯獨怕百裏灏章出事。百裏灏章臉上殷紅的血就是他逃不脫的噩夢,剎那間他只感覺渾身的血都涼透了,仿佛置身于臘月寒冬。冷,冷得全身的骨頭都要碎裂了。
他終于掙開了那些圍在他周圍的侍衛,擠開人群沖到了百裏灏章身旁,他想要告訴他這些事都是子虛烏有他哪一樣都沒有做,他想要告訴他你不平安那我想要做的一切就都沒有了意義。
百裏灏章卻只是掃了他一眼,只吐了一字:“走!”
他跌跌撞撞被押走了。直到身在牢獄,他才恍惚發覺自己已是滿臉的淚水。
為什麽百裏灏章會中毒?又是什麽時候中的毒?發覺小婵對百裏灏章不利時他明明叫禦醫來瞧過許多次的,後來又是親自照料,到底是哪裏有疏漏……
為什麽會這樣……
他尊敬神明,卻一向相信事在人為。在無能為力的此時卻萬分渴望神明顯靈,他知道這樣不虔誠,很虛僞,但他太想在百裏灏章的身邊了。
他什麽都可以拿去交換。他只要百裏灏章平安。
百裏灏章明明不在他的身邊,他卻覺得鼻息間都是屬于百裏灏章的氣息。明明幾日前還在和他說笑纏綿,現在卻連多看一眼都成了奢望。
灏章……
灏章……
他在黑暗中緊閉雙目,渾身發抖。
到了第五日,他聽到了腳步聲。那并不是這幾天來最常聽到的獄卒送飯時的腳步聲。柏晏清滿心期待地睜了眼,胸口仿佛有一只震顫的小鼓。他看着火光漸漸逼近,卻在起身的剎那感到通體寒涼。
這不是百裏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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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不是百裏灏章,卻是熟人。而站他身旁的,則是另外一副熟悉面孔。
原來如此。柏晏清感到自己仿佛身在冰窟,惡寒陣陣。
雖在意料之外,但如此一來許多事都能說得通了。柏晏清手攥成拳,因太過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聲響。他渾然不覺疼痛,問道:“陛下怎麽樣了?”
“他可不是你的陛下。”魏從遠不屑地回道,繼而苦笑,“舊友重逢都不寒暄一下就提起旁人了嗎?”
文齋解開纏繞的鎖鏈,推開了門,再小心翼翼地退到門邊,給魏從遠讓路。
柏晏清一言未發,只是冷冷地看着魏從遠。
兩人無聲地對峙了一會兒,還是魏從遠先開了口:“那毒俗名叫“不留痕”。平常不發作,也查不出有什麽異樣。不過一旦受了刺激情緒起伏,中毒者輕則會頭痛不止,重則會口鼻流血,最後七竅出血而亡。”
柏晏清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在昏暗的火光裏蒼白得駭人。
“我知道你總是婦人之仁。如果他死了,你就會覺得對他有所虧欠。”魏從遠頓了頓繼續道,“我不會讓你感到對他虧欠。現在宮中禦醫為了解毒四處尋醫問藥,我安排了人把解毒的方子遞了上去。”
柏晏清稍稍松開了攥緊的拳頭。
魏從遠狹長的鳳眼忽地閃過狠戾之色:“他欠了我們數十萬條人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沒有讓他死。王爺,你不僅不欠他,還救了他。是你救了這個把你當脔寵男妓亵玩了那麽多年的人。”
柏晏清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魏從遠走近幾步:“王爺,這不僅是我們複國的時候,更是你複仇的時機!我知你有抱負有野心,被圈在深宮絕不會是你的本意,而現在正是把折辱你的人扳倒的機會!”
“呵,究竟為何魏将軍總是對我念念不忘呢?”柏晏清語氣諷刺,“其實也不難想。若無柏氏,此舉無名。”
魏從遠被柏晏清眸中一閃而過的寒光震懾,如同見到一只溫順綿軟的兔子突然亮出了帶血的獠牙。魏從遠沒有見過這樣子的柏晏清。盡管作為朋友相伴的記憶已經久遠模糊到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但他依然根深蒂固地覺得柏晏清不該如此。畢竟柏晏清是一個溫和到連起了争執也不會紅眼的人。他不該鋒利。
柏晏清不疾不徐繼續道:“我是柏氏皇族嫡系血脈唯一僅剩的男兒,也只有我談起複國才算是名正言順。如果有我,将軍便可師出有名,堂堂正正打上複國的名號。這樣想來,将軍恐怕也是打着我的名號動員起麾下的士兵的吧。”
誠然變得鋒利的柏晏清不是他所期望的,但魏從遠依然欣賞柏晏清的聰明,就像很多年前一樣。他見無可隐瞞,也不再掩飾:“王爺倒真是……通透。”
“所以将軍究竟想要什麽呢?那麽多年前就費盡心機在百裏灏章的身邊設下暗樁,”柏晏清半眯起眼,顯得有幾分慵懶,“還處心積慮陷害我。”
“王爺,你這話說得就真是讓我委屈了。”魏從遠笑着搖了搖頭,“我一則是想告訴王爺,我布局已久,是有備而來,而并非是魯莽之輩,王爺大可放心。二則是想告訴王爺,百裏灏章是負心薄情之徒,稍稍試探便原形畢露。他猜忌你,懷疑你,還把你扔來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王爺受委屈了。三則是我的承諾,無論百裏灏章如何處置王爺,我都會護王爺周全。所以王爺,我不會害你。”
柏晏清不禁冷笑:“所以将軍還是沒有回答我。将軍究竟是想要什麽呢?難道将軍偏愛為他人做嫁衣,籌謀了如此之多便都拱手讓給了我。”
魏從遠道:“此言差矣。王爺怎會是別人?王爺是我甘願效忠的人。我所求的,不過就是助王爺一臂之力的從龍之功!”
他見柏晏清垂下眼像是在思索,便繼續道:“從前我沒能站在你身邊,我真的……很後悔。但現在,王爺難道不想手握權力,親手創造一個你所願的天下嗎?”
柏晏清沉默許久才道:“這一直是我所願。”
魏從遠聽他話語間有所松動,便又趁熱打鐵道:“王爺心慈。但想必也清楚,手中無權的良善便是軟弱!只有掌權,才可實現王爺的抱負。更何況,王爺雌伏于人下那麽多年,難道會不恨嗎?王爺卧薪嘗膽,不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實現抱負嗎!”
柏晏清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開口道:“……是。賣笑着實讓人厭倦乏味。被當成玩物也确實讓人倒盡胃口。”
魏從遠向他行了一禮:“我待王爺坦誠。王爺大可細細考慮。過幾日會再派人來接王爺,救王爺出地牢。”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所有人都很想念王爺。”
柏晏清眼眸低垂,纖長的睫羽如蝶翼般微微扇動,看不清是什麽表情。
魏從遠本想再同柏晏清寒暄幾句,柏晏清看上去卻像是興致不高,他只當柏晏清是在思索他的提議,也不再多言。在他拜別離開時,柏晏清卻道:“文齋。”
文齋措手不及,他擡頭看了一眼魏從遠,才回道:“王爺。”
柏晏清擡起眼,眼底清清靜靜,如深井無波:“我想問你,毒是怎麽下的?”
文齋又望向了魏從遠,魏從遠朝他點了點頭。畢竟事到如今這事也不再緊要,雖說不知為何柏晏清還在拘泥于此,但是說說也無妨。
文齋道:“奴才一年前偶然撞見小婵在燒錢紙,聽她講起故去的家人便知她原是宜州人士。往後同奴才算是熟絡了起來。只可惜她個性軟弱,空有複仇之心卻不堪重用,也只敢在茶水中偷偷加點阚明。因為這阚明,陛下時常會頭疼,書房就會點些檀香。毒就在那香裏,燃盡了也就查不出什麽了。公子察覺茶水有異常後把小婵打發去了鸠島,臨行前來她向奴才辭行,奴才這才告訴了她自己真正的身份,她便說願為複國盡綿薄之力。”
他說得簡單,但柏晏清卻在腦海粗略勾勒出了事情原委。宮女因太過思念家人便偷偷燒起了錢紙,不想卻被大總管發現。宮中燒錢紙是大忌。她本以為會遭到嚴厲的處罰,但卻沒有。年輕的宦官稍一施恩,孤獨的宮女便感到了溫暖,對他無比信任。大總管擇良機把她調到禦前,只需不留痕跡地稍加暗示,膽小怯懦的宮女便下了手。當時她或許只是想,既不傷人又能看仇人難過,動一點小手腳想必也不會被發現。可雁過留聲風過留痕,人存了害人之心又怎會不露出馬腳?臨行前,大總管向她袒露了自己的身份,或許是告知她王爺被蠱惑了,需要讓王爺看清皇帝的真面目才能幡然醒悟。為了不讓複仇的唯一指望落空,別無所依的宮女就只能緊緊抓住大總管扔下的這根救命稻草。
就算被柏晏清察覺是個計劃外的意外,可阚明和那不留痕都會使服用者頭痛,這便是絕佳的掩護。頭疼的症狀和阚明的藥效一致,又怎能想到還另有一毒呢。
步步為營,當真厲害。柏晏清默不作聲地打量起文齋。他還記得多年前第一次見到文齋的時候,那個跟在李福身後安靜又稚嫩的男孩。這些年他長大了些,出落成了清瘦的少年。文齋一向辦事伶俐讓人放心,又不聲不響的,叫人時常會忽略他的存在。而這最無形之人恰是最關鍵之人。自己身邊可真是卧虎藏龍。
“王爺,正如你所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也願為複國一搏。王爺最看重平民百姓的想法,這下也知曉他們的心意了吧?”魏從遠留下這句便離開了。
柏晏清起初擔心百裏灏章的身體,就算知他性命無憂也憂心。畢竟現在有太多需要百裏灏章操心忙碌的事了,而他身邊卻沒有貼心的人照料。早知今日,就不該由着他,應該讓他選妃的。柏晏清想到這裏心頭一陣酸楚。後來他又怕百裏灏章是不願見他了,雖然這正如他所預想的那樣,但依然會不可避免的會感到苦澀。
大約是人無事可做的時候就會多想,想得多了心也靜不下來。慢慢地,他學會了讓自己靜下心來的法子。他發覺只要是默念百裏灏章的名字,他就會感到一種力量,是類似于盼頭那樣的東西,讓他覺得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再度見到百裏灏章時,他也正如柏晏清所料,周身都充斥着不甘心和被背叛的怒意,進入時也粗暴,還說了好些平時從來不講的粗話。但是柏晏清還是由衷的開心,只要百裏灏章平安,被如何對待他都甘之如饴。無論是被當作洩欲工具還是禁脔男妓,都可以。
只要百裏灏章平安就好。
那天的情事分外激烈,像是要把人溺斃在情欲的浪潮中。柏晏清被肏得昏了過去又被肏醒,到後來他嗓子都喊啞了也沒有力氣了,只能小聲嗚咽。
又是一股熱流釋放在體內,柏晏清頓時感到安心。他想,灏章的身體應該是大好了。
他十分困倦地閉上了眼,朦胧中感到百裏灏章潦草地抱了一下他,就像是不确定該不該抱他的那種,遲疑的潦草。柏晏清微微睜開眼笑了一下,百裏灏章沒想到他會突然睜眼,一瞬間手忙腳亂流露出些許慌亂,就像是在外面瘋玩幹了錯事被捉了現行又怕被責備的孩子。柏晏清見到他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就湊了上去吮去他臉上的淚水。
“不哭。”柏晏清在百裏灏章的眼角啄了一口,嗓音沙啞卻極溫柔。
等柏晏清再次醒來時,百裏灏章已經不在了。渾身沒有黏膩不舒服的感覺,腿間股間感到絲絲涼意。平常情事過後,百裏灏章都會為他清理上藥,還會逗他吻他。柏晏清突然為這次百裏灏章沒有逗他親他而感到難過,但他轉念一想,只要百裏灏章平安無事,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起身穿衣,走到桌前,把放在桌上的食盒打開。蓋子被掀開的瞬間,空中即刻彌漫起飯菜熱騰騰的香氣,令人食指大動。
柏晏清把一盤盤菜端了出來,全部都是他喜歡愛吃的。只是這個湯的氣味發澀,在噴香的飯菜中顯得格外突兀。柏晏清立刻意識到了這是什麽,顫抖着手拿起勺子抿了一口。入口的剎那他頓時眼熱鼻酸,不是因為這湯的苦澀,而是因為這味道再熟悉不過。
這是避子湯。
他咬緊牙關,把食盒中的最後一樣取了出來,定了定神才發覺竟是蜜餞。
眼前陡然起了霧。
只要百裏灏章平安,那無論什麽他都可以忍受。被誤解,被厭惡,他甚至可以接受百裏灏章恨他。但他最受不了百裏灏章無孔不入的溫柔。
百裏灏章還不知道,在同百裏博琰談過孩子的事之後,柏晏清已經很久沒有再喝過避子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