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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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記得了!”柏晏清眼裏水汪汪的,像含着淚水,“我什麽都不記得了!你說的從前是你和他的從前,我一概不知!聽你講這些,真是令人厭煩!”
百裏灏章呆愣在原地。
“我不想同你講話了。”柏晏清留下這句就去了隔壁房間。
百裏灏章坐在田埂上尋思着這到底算什麽事兒啊。柏晏清如今什麽都不記得了,還厭煩起了從前的自己。
他懂得取舍,也決斷過多少難事,哪怕是上戰場都不會眨眼手軟,現在卻犯了難。
天邊有幾只鳥雀在飛翔鳴叫,遠遠地,炊煙升起,無聲無息地融進了淺紫的暮色。
回到家中,桌上還放着新燒的菜,盤子倒扣着放在上面,幾樣菜還都是熱氣騰騰的。柏晏清的房門依然緊閉着。
百裏灏章喚了幾聲“晏清”,裏面沒應,他便直接進了屋。
柏晏清手裏拿着竹皮,看上去像要編織什麽東西。百裏灏章一走近,他就眼也不擡地挪動了椅子,背對着百裏灏章。
百裏灏章笑道:“怎的生這麽大的氣?喊你你也不應?”
柏晏清手中的活兒不停,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不想叫柏晏清了。”
百裏灏章哭笑不得。知道他在氣頭上,就只好順着他講:“那你想叫什麽?”
柏晏清手裏的動作頓了一瞬,小聲道:“我還沒想好。”
百裏灏章沒忍住笑了出來,就被羞惱的柏晏清瞪了一眼。
百裏灏章繼續問道:“那你現在在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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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晏清本不想理他,但百裏灏章問了好幾回,柏晏清就只好硬邦邦地回道:“編竹筐。”
“為何要……”話剛一出口,百裏灏章就反應過來了。他記起前段時間有個江南的小商販來這兒的集市上賣東西,當時他和柏晏清也湊熱鬧去瞧了瞧。那小販賣的東西裏就有竹筐,據說是可以用來背小娃娃的。
百裏灏章捏了捏他的臉:“還早得很呢,你這才幾個月。”
柏晏清甩開他的手。
百裏灏章無奈地笑了笑:“那你繼續編,我去給你劈些竹子。”
百裏灏章剛走到門口,突然聽到柏晏清輕呼一聲,就立即折返查看。原來是被竹皮劃破了手指。
“我不想同你講話。”柏晏清甩開他的手,扭過頭去不看他。
可真是夠倔的。這點還真是一成不變。百裏灏章不禁搖頭,出門去給柏晏清拿藥。
到了夜裏,柏晏清還仍在隔壁屋。哄也哄不好,百裏灏章實在拿他沒轍。誰知,到了早晨醒來時才發覺柏晏清竟抱着自己的胳膊睡得正香甜。百裏灏章的心都酥軟了。那一刻,他覺得這世間不會再有誰能讓他心軟至此。
大約是睡得淺,柏晏清感到動靜也醒了過來。昨天鬧了一通,他也不好意思擡頭看百裏灏章,只好輕輕地問:“我可以同你講話嗎?”
百裏灏章擡起他的下巴:“這還需問?暢所欲言。”
“我從前為何不願有小娃娃?”柏晏清又問,“我從前是不是很壞?”
“我也不知你為何不喜歡有孩子,”百裏灏章笑得有幾分落寞,“但我知道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你一直都正直,勇敢,善良,知道體諒旁人的難處,從不口出惡言,無論對方是否苛待與你……你太好了,說多久也說不完。”
“我有那麽好嗎?”柏晏清覺得不可思議。
“毋庸置疑。無論從前還是如今。”百裏灏章十分篤定。
柏晏清有點腼腆地笑了:“多謝。”
他想了想,又湊到百裏灏章耳旁道:“你也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那之後,百裏灏章再也沒有同柏晏清提起過從前,看樣子似乎已經無所謂柏晏清是否恢複記憶。但柏晏清對于從前的好奇卻與日俱增。時不時會有零散的人物景色從腦海掠過,但那些碎片似的記憶卻滑溜得像泥鳅,想要捉住卻從手心滑走。
柏晏清其實很在意,所以才會對什麽都不記得的自己感到分外惱火。雖然現在也很好,但是過去的記憶成了空白,獨自一人的時候就會悵然若失,感覺有很重要的東西被自己搞丢了,十分懊惱。更何況柏晏清很想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同百裏灏章相知相愛的呢?百裏灏章總不願講,總是又壞心眼又敷衍地同柏晏清說,你好好自己想想,想明白了就告訴你。
柏晏清還請教過豆腐鋪子熱心腸的老板娘,若是有人記憶有缺失,那該如何是好?
自诩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老板娘非常豪邁地告訴柏晏清:“你聽沒聽過解鈴還需系鈴人?懂不懂追根溯源?”
柏晏清作出一副洗耳恭聽嚴肅認真的樣子。
老板娘道:“那當然是怎麽沒了記憶,再怎麽找回來喽!”
說得好像還有幾分道理。柏晏清思索了一會兒,道:“據說是傷到了後腦。”
老板娘露出了“這還不好辦”的表情,理所當然道:“那就敲敲腦袋喽!”
雖然聽起來極不靠譜,但別無他法的柏晏清依然願意一試。不過他用磚頭敲了自己好幾下,發覺除了疼痛,什麽也沒感受到,甚至連靈光一現都沒有。這時,他就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傻子癡呆,連這種無稽之談也信。不過他又慶幸自己做傻事的時候沒讓百裏灏章知道,不然又會被他拿去取笑。
平靜的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過去,夏日的蒼穹淨透明亮,藍得令人身心舒暢。蟬鳴聲雖然聒噪了些,卻并不令人厭煩。路過溪邊的時候,經常會看到有小孩子在挑揀鵝卵石,歡聲笑語嬉笑打鬧。柏晏清覺得以後腹中的小娃娃長大了應該也是像他們這般,不覺就多看了他們幾眼。有一回他看到集市上有人畫像,心裏想象着孩子的模樣讓畫師畫。一看到圖,柏晏清樂了,這不就是活脫脫一個小灏章嘛。
直到有一日,他歸家途中路過小碼頭,看到碼頭上的人竟比平常時多了許多。一問才知,今日是七夕,大夥兒都想去建安城去湊個熱鬧。
柏晏清道:“敢問建安城究竟是有何熱鬧之事?”
船夫道:“公子若是不知,那就真該去看看。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會,趣事頗多,煙花也可好看哩!”
柏晏清本不是愛熱鬧的人,但聽到煙花,心中不知為何怦然一動。
柏晏清記起他受傷失憶剛蘇醒的那一陣子,雖然又是眼盲又是時常昏昏欲睡神志也不清醒,但印象中他就是從建安來到此地的。
追根溯源……
柏晏清心中這個念頭一起,一面思考一面跟着人群上了大船。直到船開了才猛然想起理應先同百裏灏章講一聲的。
我只看一眼,若還是什麽也記不起,就快些回來。柏晏清這樣想着。
水面逐漸開闊,遠遠望見建安城鱗次栉比的房屋。街巷上人頭攢動,游人如織。明明還未入夜,只是晝夜交替之時就已是熱鬧非凡。
柏晏清走在長街,四周的景致讓他有種久別重逢之感,他越發篤定這地方定是他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可此時他毫無頭緒,越接近他想觸碰的過往,反倒越不知該從何處下手,只得茫然地随着人流四處走動。
“那位公子,要買面具嗎?”
柏晏清聽小販喊了幾聲才回過神來是在叫自己。一走近,便看到各式各樣的面具。做工算不上精細,卻栩栩如生。柏晏清覺得有趣,便問道:“為何街上許多人都戴着面具?”
“公子是不是頭一回來建安?”小販長得憨厚,人也熱心,解釋道,“我們建安有座鴛鴦橋,是座姻緣橋。今兒不是七夕嘛,許多男男女女都戴着面具去那兒對詩。先通心意,在言其他。不過後來大人小孩都愛湊個熱鬧,這不是就都戴上面具圖個樂了呗!”
“真好。”柏晏清覺得這些面具還長得怪有意思的,尤其是書生和狐仙的,長得讨喜又親切。
柏晏清在長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天色漸暗,街上的紅燈籠也一盞一盞亮了起來,柏晏清此時便打算回程。雖說此行未達目的,卻也見識到了繁華的街市,倒也不錯。不過只帶着兩只面具回家似乎并不妥,畢竟百裏灏章廚藝不精,拿手的只有各式各樣的水煮菜,不如再帶些吃食回去。
柏晏清這樣想着,就聞到了肉香。尋着氣味前去,便見到一家牛肉面鋪。面鋪裏坐滿了食客,牛肉面上鋪滿了肉片,還撒了好些蔥花,讓人饞得不行。不過牛肉面不好攜帶,柏晏清就要了幾個肉夾馍。想讓百裏灏章多嘗嘗也吃得飽,便買了八個。
柏晏清提着食盒離開面鋪時,忽然聽到有人在他身後呼喊了好幾聲,“公子”。柏晏清一回頭發覺那人是一位大腹便便約莫四十歲的男子。這人他并不認得,想必是遇到了難事。柏晏清便問道:“請問有何事是我能相助的呢?”
“啊?公子你不記得了?鄙人是得月樓的老板!”那人往後一指,他身後是一座氣派的酒樓。那人壓低聲音道,“鄙人這回為陛下留了好位置,陛下和公子可以在這兒賞月。去年的事真是太對不住了,真要賠不是……今兒進了新鮮鲫魚,做鲫魚豆腐湯一定鮮得很……”
柏晏清剛想說您這是認錯了人,然而在聽到去年的那一瞬,胸口忽然怦怦作跳。去年此時……可不就是他記憶有失之前吶。
那此人或許就是自己從前認識的人。
老板四周張望了一會兒,問道:“公子,陛下這是去哪兒了?”
柏晏清心神激蕩:“您說的陛下……是不是,是否就是灏章?”
老板一聽,大驚失色:“這是,這是陛下的名,怎能輕易講……公子為何要這麽問?”
柏晏清委婉拒絕了得月樓老板的邀請,神思恍惚。
陛下。
陛下?
在建安唯一能被喚作陛下的,不是龍位上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嗎……
灏章……是皇帝?
皇帝又怎會同自己住在郊外的村落裏?
真相離自己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難以置信。恍惚中,柏晏清仿佛看見了空蕩冷清的大殿。大殿正中央的皇座上坐着一個人,龍袍加身卻也形單影只。柏晏清覺得心疼,只想撫平他的額頭。那人忽然擡起頭,霎那間沒了煩憂似的眉開眼笑,輕輕喚了一聲:“晏清,過來。”
柏晏清走到了碼頭,卻沒有停下腳步。他沿着河岸一路走,看到了有只客船停泊在荷花深處。那一瞬,周身仿佛有了熟悉的溫熱,耳邊是柏晏清習以為常的啄吻和親昵的話語:“記不記得宜州,你和朕也一同泛舟湖上?”
“朕不許你忘。”腰被擰了一把。
“答應朕。”
自己是答應過他的……
“不忘。”
回憶與眼前的景色交織,客船邊上的朵朵荷花剎那間像是幻化成了橘黃,玫紅,櫻粉的荷花燈,順流而下。
柏晏清聽到自己問道:“陛下有何心願?想來會是天下太平,國泰民安這樣的美好的心願吧!”
“朕不會求這個。這本就是朕的分內之事,職責所在。朕想求點強求不得的。”
“朕願有朝一日,朕的心上人願與朕游天下山水,賞盛世繁花。”
他聽到自己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聲回道:“願的。”
一時間許多回憶湧上心頭,零散細碎,并不完整,卻足以讓他熱淚盈眶。就在此刻,只聽天邊傳來一聲巨響,夜空中燦金的煙花炸開,建安城在這一刻宛如白晝,映得整座城都金碧輝煌。人聲鼎沸,歡呼聲此起彼伏。柏晏清望向近在咫尺的高塔,每一層上都擠滿了人,飽含期待地等待下一輪煙花盛放。
明知百裏灏章不在身邊,卻仿佛聽到了他帶着笑意的聲音。
“朕說,朕在這兒呢。”
灏章。
灏章。
他的灏章,不僅僅是灏章……
還是百裏灏章。
這座歌舞升平的建安城的主人。
盛國的君王。
自己的怦然心動情窦初開,自己的情投意合長廂厮守,自己的……心上人。
懵懂數月,大夢初醒。柏晏清逆着人流,奔跑在長街上。
眼看天都要黑了,人還沒回來。今兒是什麽日子,豆腐鋪子這麽緊俏,難道還沒打烊?
百裏灏章疑窦叢生,一路走到鋪子發覺已經打烊了,店裏也沒有人在。
百裏灏章心頭一沉。他從前同柏晏清講要每日去鋪子接柏晏清回家,柏晏清說自己是失憶了又不是變得癡傻,不需要他接送。
早知道就不該由着他的。
這裏不比建安城裏,天黑了路上的人便只有零星幾個。百裏灏章見一個問一個,都說沒有見過。
他一路問到了小碼頭,有一位船夫說,見到過一位如他所形容的公子,傍晚時去了建安。
百裏灏章心中不免覺得詫異,去了建安?
船夫又添了一句:“他是聽說今兒是七夕,建安熱鬧才去的。”
七夕……難道晏清是記起了什麽?百裏灏章道:“船家,煩請載我去一趟建安。”
船夫正要開船時,突然一揚頭:“你看!那位公子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百裏灏章聞言猛然回首,心心念念之人就在不遠處的小舟上,立在船頭微微搖擺的燈籠下。仿若從水墨畫中來。
然後柏晏清笑了。月華如練,燈火朦胧,讓他的笑容顯得分外柔和腼腆。他只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卻讓百裏灏章幾欲落淚。
他的晏清,終于回來了。
柏晏清說的是,“陛下”。
“灏章!”
柏晏清突兀的一聲喊,驚起了幾只水鳥。他終于大聲叫出了這個從前在心頭百轉千回了千萬遍的名字。
百裏灏章站在岸上,笑着朝他張開了雙臂。
崇豐十一年十二月,皇二子百裏博琛,皇長女百裏嘉瑜生。
自此,千百裏江山錦繡,海晏河清。
完
1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出自曾子《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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