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花非花(九)
第47章 花非花(九)
這問題簡直沒頭沒腦, 确實是醉鬼會說出來的話。帝君眉頭輕輕皺起,神情有點發冷,但還是先回答了他:“要, 只要是你就要。”又摸摸他的腦袋, 輕聲問:“你不是遲蓮, 那你是誰?”
遲蓮想了想,答道:“普通的遲蓮。”
帝君:“……我就多餘問, 什麽亂七八糟的。”
遲蓮選的這個喝悶酒的地方,正是帝君頭一次撿到他的石洞,外面水聲滔天, 裏頭又潮又陰, 站沒站處坐沒坐處, 虧他能待得住。帝君不想在這洞裏幹站着等他醒酒, 便哄着道:“好了,回去吧。”
剛安靜了一會兒的人卻忽然推開了他,跌跌撞撞地向後倒退, 差點絆了個跟頭。帝君趕緊上去接,又被他拂開,一副別來沾邊的樣子, 直到踉踉跄跄地退到對面,才倚着石壁緩緩滑坐在地。
帝君站在他幾步外沒敢動, 試探道:“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說錯什麽了?”
遲蓮後腦勺抵着棱角堅硬冰冷的石頭, 仍舊半閉着眼:“……不回去。”
帝君:“為什麽?”
“你又不喜歡我……”他喃喃道, “是因為持蓮, 你才會把我撿回去……”
帝君聯系起這個石洞, 才終于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當初相遇的事, 簡直要被這個崽子氣死,又覺得他委委屈屈的樣子實在可憐,于是上前半步,拎着衣角半蹲下來:“我什麽時候不喜歡你了?”
“你沒有說過喜歡我。”遲蓮,“別管我了,讓我死了算了……”
帝君:“……”
他在這個破石洞裏蹲着都已經是屈尊降貴了,然而真正的祖宗居然毫不買賬。帝君暗自決定回去就把教遲蓮喝酒的罪魁禍首踢到下界去反省三個月,一邊好聲好氣地道:“是誤會吧,我怎麽會不喜歡你?”
遲蓮:“你不要問我,你自己說。”
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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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過來,”他朝遲蓮伸手,誘哄道,“到我這來,我就喜歡你。”
遲蓮眼波朦胧如水,按着腦袋想了一會兒,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好在他被帝君抱來抱去成習慣了,看着他伸手就知道要過去,于是勉為其難地往前挪蹭了一點,順着他的力道靠進了帝君懷裏。
帝君攬着他,手摸到遲蓮腰間懸着的青玉蓮花佩上,扳動活雕的蓮花轉了一圈,剎那間銀藍流光閃過,兩人身下一空,時空驟然變幻,他們從陰冷潮濕的石洞直接掉進了一間清幽雅致的卧房。
此處院落精雅不輸降霄宮,亭臺樓閣疏落有致,陳設都有些用慣了的痕跡,看得出是長居之所。花窗半掩,每逢風過,便聞得淙淙流水之聲。外面赫然是一頃蓮塘,水光接天,碧葉如浪,這水榭有如立在畫卷之中,也成了景致的一部分,而更遠處還有隐在雲霧中的群山,此界之際,實非目力所能及。
帝君在兩人身上施了個除塵法術,仍嫌遲蓮的外袍在地上蹭過不幹淨,直接給他扒了,丢在窗下小榻上,抱着他熟門熟路地繞過落地的六曲畫屏,往床邊走去。
床榻寬綽潔淨,錦褥繡被是一色深沉的凫青,象牙銷金的帷帳挂在簾鈎上,單垂着層疊如煙的煙青水墨紗幔,帝君将他放進柔軟的床鋪裏,遲蓮卻抓住了他的衣袖,暈暈乎乎地問:“這是哪兒?”
原先帝君和他說過以後如果想住得寬敞一點,就給他換到降霄宮後院的洞府去,結果百年後遲蓮住慣了濯塵殿,懶得搬動,帝君便從自己的收藏中挑了個秘境給他。這秘境獨立于三界之外,有山有水,自成一方天地,拿來當個別院剛好,“鑰匙”正是遲蓮随身帶着的蓮花青玉佩。
“剛才是誰哭着喊着要我帶你回來,”帝君被他拽得直不起腰,堪堪撐在遲蓮上方,長發落下半邊掃在他臉上,“現在連自己家都不認得了?”
遲蓮被癢得眯起眼,迷茫地看着他:“可是我家在降霄宮……”
帝君哼笑了一聲,見一時走不開,便順着他的力道側坐在床邊,點了點他的鼻尖:“好歹還記着點正經事,喝得颠三倒四,又是離家出走又是自尋短見的……量淺成這樣,還學人家借酒澆愁?”
遲蓮顯然不想被他念叨,煩得試圖背過身去,卻忘了手裏還抓着他的衣服,差點把帝君掄飛了。
帝君哭笑不得,好懸穩住了:“祖宗,怕了你了,先松開手放我起來……”
遲蓮忽然又不翻身了,坐起來直直地盯着他:“你要去哪裏?”
帝君:“……”
“我哪裏也不去,”帝君一貫知道遲蓮粘他,但平時估計是要臉,沒有粘得這麽霸道,醉了就不管不顧了,忍着笑道,“沒有不要你,不必這麽一驚一乍的,你先躺下。”
遲蓮擰着眉頭,有點賭氣地指責道:“你剛才叫我過來,現在為什麽又不說了。”
帝君沒聽明白:“說什麽?”
遲蓮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這下子是真不高興了。但他傷心了也不撓人,只是默默地離他遠了一點,把頭扭過去,埋進了手臂裏。
帝君這才想起來他說的是什麽,一時只覺心尖都被揪起來了,又好笑又憐惜,趕緊伸手把遲蓮攬回來:“怪我,剛剛記岔了,不是敷衍你。你這麽好,又漂亮又厲害,我當然喜歡你了,是不是?”
他不說還好,一說又觸動了遲蓮的心腸,滿腦子都是青陽仙尊說過的那位持蓮犧牲自己成全帝君的往事。而且依照天庭公認的标準,溫柔和順才是仙侍最大的美德,但帝君從來不誇他聽話懂事,本意是不鼓勵他委屈自己遷就別人,但此刻兩相對照,他驀地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在渴求帝君的偏愛,卻絲毫沒有考慮過帝君的大道會不會因此受損,不由得更加悔愧:“不是,我一點也不好……”
帝君:“為什麽?”
遲蓮醉了只有一點好處,就是問什麽答什麽,郁郁地道:“我非要帝君喜歡我,會害了帝君……”
“這又是從哪兒聽來的胡話?”帝君屈指托起他的下巴,不許他再躲起來,淡淡地問,“誰跟你說的會害了我?”
遲蓮只是搖頭。
他的糾結掙紮無人可訴、無人理解,也不能讓外人知曉,若非喝醉了,他甚至寧可像個河蚌一樣把這個秘密埋在心裏、藏到死,也不會拿着傷口去乞求誰的憐憫與贊賞。
換作任何人聽見他這堆前後矛盾的胡言亂語,都會當他喝醉了撒酒瘋,帝君卻還像是哄孩子一樣,摸着他的腦袋,很有耐心地說:“沒事的,我都喜歡你一百多年了,現在不也是好好的嗎?”
遲蓮擡眼看着他,眼圈頓時就紅了。
他突然往前一撲,緊緊地抱住帝君,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認真地許諾道:“帝君不要喜歡我了……沒關系,就算你不喜歡我,我也會好好保護你。”
帝君:“……”
一時滿室寂靜,青銅蓮花爐裏香煙袅袅,只聽得見“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震得帝君久違地自我懷疑起來:他的心髒以前都是擺設嗎,怎麽從來沒感覺它存在過?
半晌後,帝君方感慨萬千地一嘆:“不枉我陪着你折騰了這大半天,總算是說了句人話。”
他摟着遲蓮清瘦的脊背,胸腔震動,低聲笑道:“就沖你這句話,往後不管天崩地裂還是日月倒懸,我都最喜歡你,好不好?”
遲蓮認死理,執拗得像塊木頭,堅持道:“不行,會害了帝君。”
“不會的。”帝君起初還覺得讓他喝酒是胡鬧,這時卻突然從逗人裏得到了莫大的趣味,一本正經地道,“只要你也最喜歡我就行了,兩邊相抵,我們誰都不會有事,就是這個道理。”
“你呢,你喜不喜歡我,嗯?”
遲蓮逼問人家的時候理直氣壯,輪到自己就慫了,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帝君卻不依不饒,把他的臉轉回來:“說話。剛才恨不得問到我臉上那個勁兒呢?”
遲蓮:“……喜歡。”
帝君:“喜歡誰?”
遲蓮一個勁地往下滑,試圖從他懷裏逃跑:“喜歡帝君。”
床上一共就這麽大一點地方,他再躲能躲到哪兒去,被帝君撈回來往上掂了掂:“帝君只是封號罷了,你難道就喜歡個虛名嗎?這樣算不得真心喜歡,那我可就要受傷了。”
遲蓮哪敢讓他受傷,口頭上也不行,立刻放棄了掙紮:“喜歡你。”
帝君沉吟道:“嗯……只是一般喜歡嗎?按剛才說的,我可是‘最喜歡你’了,你就普通地喜歡我一下,是不是不大公平?”
他還強調了一下“最”字,遲蓮在他殷殷的目光中越縮越小,只好承諾道:“我也最喜歡你。”
“這才像話。”帝君終于滿意了,一面動手拆掉了他的發冠,理順了披落下來的長發,一面道,“那就說好了,我最喜歡你,你也最喜歡我,以後不管是誰從中作梗,都不能反悔。”
“好……不反悔。”
說了這麽久的話,帝君終于消磨掉了他的酒瘋,哄得遲蓮困意上湧,見他眼皮打架,便托着背扶他安生躺下,輕聲道:“睡一會兒吧。”
他便安心地陷進了柔軟的絲緞裏,朦胧中還不忘抓住一段衣袖,試圖把那個人長留在身邊。
這一夢酣然無憂,萦繞在心頭的飛絮游絲都被一只手溫柔地拂去,只留下清清淺淺的、微風一樣的觸感。
遲蓮就在這樣的安寧中睜開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光滑的錦緞,那輕柔觸感并非夢中幻覺,而是真切落在他背上的安撫。他順着那片衣角擡頭看上去,就看見了帝君優美的側臉,以及浮在他面前、讀了一半的書。
這個場面很難形容,說沒發生什麽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和帝君不但躺在同一張床上,甚至還窩在人家懷裏,手搭在帝君腰上還沒放下來,錦被中體溫浸染,氣息交融,早已不分彼此;但他雖然睡得披頭散發,帝君卻只是除去了外袍,半倚着床頭,儀容依然嚴整不亂,況且要是真發生了什麽,他也不可能還有閑心在那裏看書。
感覺到遲蓮的動靜,帝君擱下書,低頭看了他一眼,神色一如既往,溫聲問:“醒了?頭疼不疼?”
遲蓮頭一次醉酒,倒是不頭疼,就是反應比平時稍慢:“還行,有點木……帝君怎麽在這兒?”
“你倒問我。”帝君松開手,不緊不慢地道,“翻臉不認人可不行啊,遲蓮仙君,自己幹過的事怎麽能說忘就忘?”
遲蓮“蹭”地一下就弾起來了,緊張地看着他:“我冒犯帝君了?”
帝君大概是心情還好,懶散地靠着床頭,慢條斯理地反問:“哭着喊着逼我承認最喜歡你,算冒犯嗎?”
遲蓮:“……”
他好像、似乎有點想起來了,但轉眼就因為想起的片段過于羞恥、不亞于五雷轟頂而失去了繼續思考的能力。
“喝酒誤事……冒犯帝君了,我以後一定戒酒,再也不喝了,先前的事就當沒有發……”
他試圖悄悄地從帝君身上翻下床跑路,被帝君攔腰兜了回來,沒什麽責備意味地數落了一句:“跑什麽,小心摔了。”
“喝多了撒個酒瘋而已,本來不是什麽大事,怎麽到你這就跟天塌了一樣。”帝君起身下床,給他讓出地方,“反正只有我看到了,不算丢人。只是依你這個酒量,以後還是少去外頭胡鬧,回頭再讓人拐跑了。”
帝君态度自然平和,知道他臉皮薄,便不和他翻舊賬。遲蓮自覺理虧,老老實實地過去服侍帝君穿上外袍,又開了櫃子拿了件衣服換上。帝君見他穿戴好了,便擡手招他過來,按在鏡臺前,親手取過梳子,将他睡亂的長發一絲不茍地從頭理順,绾了個端正的發髻,替他戴好發冠,對着水晶鏡端詳片刻,确認沒有什麽歪斜淩亂之處,才算滿意。
他自始至終沒有解釋自己出現在此的緣由,也沒有追問遲蓮為什麽突然躲起來喝酒,只是某個瞬間與遲蓮在鏡中目光相對,擡起手背在他側臉上輕輕貼了一下,用一種近于漫不經心的語氣道:“我看了你百十來年,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誰,下次要喝酒的話,記得提前告訴我一聲。”
作者有話說:
帝君的原始設定:高貴天神
帝君的自我設定:得不到遲蓮的喜歡就會變成海上泡沫的小美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