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花非花(十)

第48章 花非花(十)

顯真仙君再一次見到遲蓮時, 用扇子掩着半邊臉,像個奸計得逞的玉面狐貍,笑眯眯地問:“三哥那玉消酒好喝嗎?”

遲蓮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是你跟帝君告狀了吧?”

“帝君他老人家聖明燭照、洞若觀火, 哪兒還用得着我特意告狀?”顯真意味深長地道, “他心系着你, 不用別人多說,自然會去尋你。”

顯真當然不會去帝君面前明着說“遲蓮去了碧臺宮一趟出來就要借酒澆愁”, 畢竟那是青陽仙尊和帝君之間的事,不是他區區一介仙君該管的。他只不過是在給帝君回報正事時,随口問了句遲蓮是不是被派出去了。因為他在碧臺宮外瞥見了很像遲蓮的人影, 還以為他是陪着帝君出門, 領了差事後下界了。

和碧臺宮有關的事帝君向來不叫遲蓮沾手, 他都這麽說了, 帝君又怎麽會聽不出其中蹊跷?

當然,無辜的顯真仙君絕口不提那壺最關鍵的玉消酒,完美地假裝自己只是個路過的好心人。

遲蓮想起那天的事, 後脊梁骨還是有點發麻,深覺玩不過他們這些長了八百個心眼的人,有氣無力地拱了下手:“三哥說的對, 不是告狀,是提醒……多謝你的提醒。”

顯真收起扇子, 在他腦袋上輕輕一敲:“這也是給你提個醒,遇到什麽事別總想着一個人躲起來, 我們解決不了還有帝君, 你就是把天捅個窟窿, 他也能給你補上, 犯不着自己折磨自己, 知道嗎?”

遲蓮有時候覺得其實顯真才是得了帝君的真傳,無論做什麽事都是舉重若輕,隐秘而周全,區別只在于顯真仙君往往會在事後提點一兩句,而帝君是無論好的壞的,只要他覺得沒必要,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這一次的事說大不大,遲蓮酒也喝了,瘋也發了,但那段有關“持蓮”的對話并沒有洩露半個字,就算帝君知道起因在碧臺宮,青陽仙尊也不會傻到對他合盤托出,這一頁自當輕輕揭過,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遲蓮是這麽想的。

然而沒過多久,碧臺宮就因為煉制法器出錯而被天帝申饬,雖然犯錯的不是青陽仙尊,但他作為仙宮之主,自然難辭其咎,不得不閉宮一百年自省。

神仙也會出錯,這在天庭并不稀奇,以往其他仙尊也有過此類無妄之災,青陽仙尊這一遭只能自認倒黴。要說唯一可琢磨的,就是這事發生的時間有些微妙,但縱觀整件事始末,和降霄宮上下沒有丁點關聯,非要找個牽強理由的話,那只能怪蒼澤帝君自始至終沒為他說過一句話。

雖然與遲蓮想的略有出入,但這事終究随着青陽仙尊閉宮而徹底揭過——只不過不是“輕輕”,而是“無聲無息”罷了。

過了百歲之後,遲蓮終于跨過了“入門”的那道門檻,修行漸入佳境。人一專心日子過得就快,神仙雖然壽元無盡,但一閉關動辄二三百年,千年也不過是彈指一瞬,轉眼而過。

算來遲蓮拜入降霄宮已有一千多年,自覺在帝君的羽翼庇護下,這一路走得還算順風順水,雖偶有坎坷,最後也都順利跨過了。但是帝君和其他師兄好像不這麽想,出門恨不得讓他一天報三次平安,就好像他不是個千八百歲的神仙,而是一朵連路邊毛毛蟲都能随便欺負的小野花。

Advertisement

起因是遲蓮還不到五百歲時,恰逢西海龍族內亂,大戰中有巨龍一頭撞斷了簡洲和恒洲之間的界境雪浪山,震動之聲上聞白玉京,驚動了一衆天尊神仙。

事發突然,為了盡快平亂,帝君帶着北辰、明樞和顯真下界,把幾個小的留下看家。偏偏趕在這個關口上,東海盈洲洲主的大兒子要大婚,新娘還是蘭因宮東雲仙尊的女兒。這算是天庭幾千年來的一件盛事,天帝不但賞賜了許多奇珍琳琅為新娘添妝,還專門派三太子承齊仙君下界送親,代替天庭前往祝賀。

這件事原本跟遲蓮八竿子打不着,但不知為什麽,臨行前天帝忽然傳下旨意,言及降霄宮司掌誅邪除惡,安全起見,令降霄宮派人跟随保護承齊仙君。雖然明知道天帝此舉純粹是沒事找事,要是帝君坐鎮天庭,這道旨意連降霄宮的門都進不了,但眼下帝君征戰在外,沒得因為這點瑣事叫他分心,遲蓮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還是主動應下了這樁差事。

他全程不言不語、不出頭不冒尖,老實本分地當了好幾天跟班,千防萬防,卻到底沒防住承齊仙君自己作死——這位金枝玉葉的三太子好不容易下界一趟,當然要嘗試點天庭沒有的刺激,就跟着在盈洲結識的一群纨绔去周邊城中的坊市玩樂,結果因為仗勢欺人,跟骊洲葉家的小公子鬧将起來。北海三洲是民風剽悍之地,骊洲葉家更是把蚺龍這等異獸當靈寵養的世家,天王老子來了也是先打再說。兩邊動起手來,炸掉了大半個坊市,葉家小公子直接把承齊仙君打的只剩下一口氣。

要不是遲蓮及時趕到制止,承齊仙君當場就要一命嗚呼。一樁喜事變作鬧劇,不管是骊洲還是盈洲都忙不疊地向天庭謝罪,然而事情已經鬧大,這一架直接打沒了承齊仙君幾千年的修為,此後差不多就是個廢人了。

天帝震怒之下,将随行的一衆仙君護衛都下了天牢,遲蓮也不例外。歸珩和應靈沒料到還有這種卸磨殺驢的行徑,差點就要去大鬧天宮。遲蓮走得倉促,把他們兩個摁住後來不及多說,只能反複交代不要心急,最重要的是不能在這個關頭讓帝君分心。就怕此事是有人故意安排,他吃點苦頭無所謂,帝君那邊卻是危機四伏的戰場,一步走錯萬劫不複,越是如此,越不能出一點岔子。

等進了天牢,遲蓮就是再遲鈍,也能看出來這是有人故意要整他。天牢中設下了重重禁咒,不管是什麽品級的神仙,踏入牢房帶上困仙鎖後都會被禁锢全身法力,而他的待遇還要更特別一點,被特意安排在了最底層的雪牢中。

牢中極度寒冷,呵一口氣都會凝結成霜,是最克花仙的環境,但好處是一旦進去就被直接凍僵,省去了很多胡思亂想和自己吓自己的時間。而且針對性這麽明顯,就說明幕後之人不是沖着帝君去的,而是沖着他來的。

這樣他就可以稍微放下心來,安靜地陷入冬眠了。

後頭的事遲蓮記不太清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等他被一聲巨響震醒時,只看見了深藍衣袍翻湧如浪,遍地碎冰迸散如雪崩,都沒有那道銀白的劍光那麽耀眼寒冷。

那是蒼澤帝君的佩劍“萬象”。

他上一次拔劍時,天庭中兩位仙尊的腦袋搬了家;上上次拔劍時,東海藏洲易主,殺氣蔽日,血流成河;再上一次……遲蓮沒來及想完,陡然破除禁锢的身體先穩不住重心,直挺挺地栽進了帝君懷裏。

這個懷抱和數千年來一樣溫暖,但似乎有什麽和過去不一樣了。

那是與依賴孺慕不相容的貪戀,是冰雪也未能凍僵的熾烈心緒,一旦見風就像連天野草一樣瘋長。遲蓮試圖把它歸咎于絕處逢生而産生的幻覺,卻在帝君俯首貼着他耳邊說“別怕,這就帶你回家”時,轟然碎成了萬千蝶影。

帝君橫抱着他,踩着一地碎冰和無數仙人的眼珠子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天牢。遲蓮嫌丢人,不肯讓人看見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被家長接走,只好閉眼蹬腿裝死。帝君看破卻沒有挑明,更不可能由着他的性子來,等回到降霄宮中,把他安放在溫暖的床榻上,用被子裹得密不透風,才摸了摸他冰涼得刺手的臉頰:“有這份機靈,早幹什麽去了?”

遲蓮剛一張嘴,就被明樞仙君溫柔而不容反抗地怼了一顆大藥丸子。

遲蓮:“唔唔唔……”

顯真仙君在旁邊圍觀,臉上罕見地沒有絲毫笑意,忽然道:“我感覺……遲蓮的道途是不是有點過于坎坷了,他怎麽總是碰到這種事?”

帝君聞言,轉頭看向他,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遲蓮由于半躺着,沒看見他們兩個互換眼色,艱難地啃着藥丸子,含糊道:“沒有吧,這次不就是趕巧了嗎?”

顯真看着他那沒心沒肺的樣子都愁得慌:“你是見慣了大風大浪了,但一般神仙五百歲可不是這麽過的,不信你問問歸珩應靈,他們誰跟你似的,遇到過這麽多次性命垂危的險境?”

其實他說的還是太委婉了,未竟之言只有帝君他們能體會得到:遲蓮每次遇見的不僅是險境,還都是極其容易滋生心魔的困局。如果換做是別的神仙,指不定一時想岔就走火入魔了,而遲蓮面對着連環套,竟然還能穩穩當當地走到如今,他自己的心性固然是堅不可摧,但那些比別人多吃的苦是從何而來,也應當有個分曉才對。

遲蓮作為苦主,并不以為意:“那可能我天生比別人倒黴一點——”

話沒說完就被帝君輕輕拍了下腦門:“不許胡說。”

遲蓮立刻偃旗息鼓,把半張臉縮進了被子裏:“哦。”

帝君怕他勞神,也不想當着他的面說這件事的後續處置,便示意顯真他們先退下。等人都走光了,遲蓮又悄無聲息地從被子裏探出頭來:“帝君。”

帝君回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淡淡地問:“怎麽想的?”

遲蓮腦子還有點沒轉過來:“啊?”

帝君道:“但凡你叫人給我報個信,知會一聲,就不用遭這麽大的罪。”

遲蓮心說原來是介意這個,于是慢吞吞地分辯:“只是關幾天,又不會真的弄死我,帝君那邊更要緊,孰輕孰重我還是分得清的。再說萬一這是他們的陰謀,故意要擾亂帝君的布置,那我豈不成了別人手中的刀了?”

“所以你就拿自己的小命去和他們賭?”帝君本來就強自按捺着怒氣,再看他這絲毫不知後怕的樣子,終于還是沒壓住火,聲氣陡轉嚴厲,“你還好意思說孰輕孰重……遲蓮,你的命能論斤稱量,和這些東西比輕重嗎?!”

帝君是有涵養、有雅量的高貴天神,很少動氣,甚至不怎麽說重話,遲蓮幾乎沒見過他發火,突然被這麽疾言厲色地訓斥,人都懵了,緊接着就是難以名狀的酸楚與委屈同時上湧,心比在雪牢時還要涼上半截,立刻掀開被子掙紮着下床,當場就要跪下請罪。

帝君眼疾手快地摁住他:“安生躺着,胡鬧什麽!”

遲蓮永遠也不會把“我都是為了你好”這種話挂在嘴上,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咬牙忍着心酸,冷冷地道:“我就是這麽胡鬧的人,無法無天慣了,帝君若不喜歡,找那些不會胡鬧的來當你的弟子,我是伺候不起了。”

帝君:“……”

他也是氣糊塗了,好多年沒動過真火,卻莫名其妙地被這件既不關乎三界安寧也不牽連天下衆生的事攪得心神大亂,感覺再這麽折騰下去,遲蓮還沒怎麽樣,他倒是要先養出心魔了。

遲蓮被他堵在床上,下不去,卻也不肯服軟低頭,單衣淩亂地坐在那裏,一身從雪牢裏帶出來的霜寒氣還沒有散盡,人看起來卻像是一碰就要碎掉了。

“是我的錯。”

沒有僵持多久,帝君先嘆了口氣,屈膝在床邊坐下,朝着滿面冰雪、眼淚卻在眼眶裏打轉的仙君伸出手:“你是為我着想,才平白受了這麽多委屈,我不但沒有保護好你,還對你生氣,是我不好。”

遲蓮琥珀般透亮的眼珠凝視着他,那一眼裏似乎含着萬千心緒,卻一個字都不能言明,只是輕聲問:“是我胡鬧嗎?”

“不怪你。”帝君認命地道,“想鬧就鬧吧,因為我就喜歡會胡鬧的。”

聽了這話,遲蓮才終于肯動彈一下,從床中挪到床邊,寬恕似地埋進了他的懷裏。

帝君抱着這失而複得的祖宗,當真是一句重話都說不得。而偏偏就是這麽個一點虧都不吃的遲蓮,卻甘願忍氣吞聲,在嚴寒的地牢裏一凍十幾天,生怕自己成為他的軟肋,給別人留出捅刀子的破綻。

“是不是吓着你了?”

遲蓮搖搖頭,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沒有。”

幸虧帝君不會讀心。遲蓮心說我那些大逆不道的绮思,說出來還怕吓着你。

多年前青陽仙尊種下的咒語,終于在這一刻突破封印,亮出了尖銳的毒牙。

他注定做不了堂皇皎潔的月亮,只能是一個卑劣的影子,依依地糾纏月下的行人,引誘他走向更深更黑的曠野,把這短短的一段夜路當做地老天荒的一生。

癡心妄想是大不敬之罪。他才剛脫出雪牢,轉眼又落入了心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