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花非花(十一)
第49章 花非花(十一)
這件事結束得比早年間青陽仙尊那次還要無聲無息, 大概是因為事關天帝,因此連天牢被破這種事也可以當沒有發生過。帝君從歸珩和應靈那裏聽到了遲蓮下獄前的叮囑,終于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三個小弟子都是二愣子這一慘痛事實, 從那以後, 他出門時要麽親自帶孩子, 要麽就把北辰明樞顯真三人之一留在降霄宮主持事務,順便看着這幾個不省心的, 防止他們其中之一被綁去當人質。
那次事件的餘韻影響至今,遲蓮着實過了好幾百年的安生日子,但要說後遺症, 一來是他這個木頭樁子終于在無人知曉處暗暗地開竅了, 二則是如果帝君出遠門而他沒跟着, 就總會有點心神不寧。
而今日他的不安尤其嚴重, 因為聽說帝君帶着顯真仙君下界前往茫洲,去修補松動的九天之誓。他眼下人在東海,與茫洲相去萬裏之遙, 雖然帝君臨行前通過白玉鈴铛給他傳過話,要他安心在外不必擔憂,但遲蓮總覺得心裏某個地方空懸着, 似乎有某種被他忽略的危險正隐秘地準備落下。
他腰間的白玉鈴铛忽然無風自動,驀地震響起來。
這個鈴铛是帝君親手打磨出來的, 原本的聲音清脆圓潤,但今天不知為何, 聽起來竟然非常尖銳刺耳。遲蓮被震得一激靈, 立刻連上法陣, 但對面并沒有傳來任何人聲, 只有另外一只鈴铛不斷發出尖鳴, 猶如身處狂風驟雨之中,毫無規律節奏可言,幾乎要震碎耳膜。
遲蓮的臉色驟然變了:“帝君!”
無人回應。
喀嚓——
風裏傳來一絲細微的破碎動靜,尖銳的鈴铛音戛然而止。
遲蓮站在原地,滿臉空白地盯着虛空中的某一點,但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的瞳孔是渙散的。他就這麽直挺挺地怔了一息,最後終于猛地一下回過神來,甩手召出長劍,風馳電掣地禦劍而去。
從東海到茫洲,他腦海裏轉過千萬個念頭,又好像什麽都沒來得及想。
茫洲地方廣闊,縱橫千裏,如果是太平日子,想準确地找到一個人就像大海撈針,但此時不必有人指引,遲蓮身形如電,直奔天心之中最大的漩渦,雪白衣袍在狂風中翻卷,猶如一朵将落而未落的雪花。
天色昏沉,黃沙卷地,寸草不生的山巅上到處散落着崩碎砂石。他禦劍懸停于半空之中,清楚地看見那個人雙眼緊閉,長發淩亂,了無聲息地躺在亂石叢中。
大片刺眼的鮮紅混着淡淡的金光,從他身後漫溢開來,猶如千裏暗河中盛開的一朵紅蓮花,要将他徹底吞噬,帶入深不見底的幽冥。
遲蓮茫然地透過飛沙和層雲看着他,恍惚間失去了對四肢的控制,一腳踩空,整個人直接從劍上掉了下來,無遮無攔地飛身撲向了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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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在開玩笑,如果是在騙他……帝君一定會從血泊中睜開眼睛,牢牢地接住他。
可是沒有。
他毫無阻滞地摔進一灘血泊中,砸起漫天飛塵,頃刻間被染上了同樣的顏色。
高處的仙劍失去控制,自動下墜,“唰”地擦過他飄飛的發尾,截斷了一縷長發,連帶着遲蓮的一片衣角,铿然釘進了地面數寸。
“帝君……”
可是那個會溫柔地注視着他、永遠率先伸出手、為他遮風擋雨也替他擦眼淚的帝君,卻再也不會回應他了。
遲蓮跟帝君學了幾百年陣法,就學會了一個金匮玉鎖陣,此刻他忘了自己是個神仙,忘了怎麽用仙法咒術,甚至連自己的劍都拾不起來,唯一還記得的就是這個法陣,全憑着身體記憶在半空随手亂畫了一個。
随着法陣落地,一座金玉雙色的透明結界頃刻拔起,将二人籠罩其中。
金匮玉鎖,珍而重之。他當初拼命的學會這個法陣,其實是想要有一天能把帝君和降霄宮都罩進來,風雨不侵,無堅不摧,千千萬萬年如舊,永遠做他回望之中的桃源仙鄉。
這個法陣沒有在帝君遇險時保護他,也沒能在垂危之時挽留他,現在唯一的作用,竟然只是阻攔帝君的遺軀不要那麽快就消散。
天塌下來尚且還有一時半刻的緩沖,帝君卻連只言片語都沒有留給他。
遲蓮在陣中抱着帝君遺軀枯坐了三天三夜,期間無數天兵天将與仙官來來去去,誰也沒能叩開這道金匮玉鎖陣,直到降霄宮衆仙趕來,北辰仙君親自到陣外問他:“白玉京有數不清的複生之法,遲蓮,你是個神仙,你就甘心這麽認命,不再想辦法救他回來了嗎?”
北辰仙君是掌殿仙君,降霄宮中帝君之下第一人,他說話的分量比任何人都管用。遲蓮數天以來聽了無數遍“帝君仙殒”,卻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他耳邊提到“複生”,恍惚地擡眼望去,沙啞地問:“師兄,還有辦法嗎?”
“會找到的。”北辰仙君篤定地道,“先回降霄宮,所有人一起找,總會找到的。”
這時候也只有北辰仙君敢說這種話,旁觀的神仙心裏都像明鏡一樣:真正的天族和凡人、妖族都不一樣,他們原本就是天地清氣所化,軀體只是神魂的外相,不像其他族裔那樣兼具肉身與魂魄。因此神仙雖然堅不可摧,然而一旦摧毀了就是魂飛魄散,身歸天地,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如果是瀕死之際吊住一口氣,尚且有挽回的餘地,卻從沒聽說過誰是死透了還能救回來的。
北辰仙君依然注視着陣中二人,口吻堅定而平穩,就好像他真的有十足的把握:“眼下帝君要沉睡一陣子,你就打算讓他睡在這個荒山野嶺裏嗎?”
他的鎮定比任何勸慰都有效,總算穩住了遲蓮,把這句話聽了進去。
遲蓮托起身邊常帶的那枚青蓮花玉佩,将那些從帝君體內飛散、被金匮玉鎖陣阻攔在天頂的金色飛光一絲一縷收攏起來,連同帝君仙軀一道收入秘境之中,最後只剩滲入地底的鮮血實在沒法再提出來,他終于揮手撤去了法陣。
明樞要過來扶他,被他輕輕地推開了,遲蓮拄着自己的劍,踉跄着站了起來。
“回降霄宮。”
從那一天開始,降霄宮主殿深鎖,遲蓮把自己關在殿中,開始發了瘋似地從帝君的藏書中尋找北辰仙君所說的複生之法。然而他看得越多,越能清晰地意識到那個他們諱莫如深、不忍明言的真相——天族一旦死去,就是徹底的煙消雲散,再也沒有扭轉乾坤的生路了。
北辰仙君的緩兵之計很有效……就是太有效了,他到現在還是沒有緩過來。
外面人聲不絕,亂作一團,蒼澤帝君的隕落震動了九天十地,衆仙百态都在這短短十幾日內展露無疑。遲蓮知道北辰仙君他們正在外面殚精竭慮地支撐,關于顯真仙君的生死、關于三才印的下落、關于降霄宮下一任繼承人……樁樁件件,步步緊逼,以往被帝君彈壓下去的勢力如同雨後春筍,正在一個接一個地冒頭;他也知道自己不該再沉湎于挽回不了的過去,帝君曾經教導過他要勇于背負起三界的命運,他說總有一天他會抽身退步,把天地留給後來人……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準備好。
帝君教了他那麽多大道理,卻從來沒有教過他該如何面對生死離別。不知道他是忘記了還是刻意回避,故意營造出一種他永遠也不會離去的甜蜜虛假的氛圍,然後又在哄得遲蓮深信不疑之後,用自己的死亡親手打碎了這道名為“永恒”的幻境。
遲蓮茫然地站在書架的縫隙裏,感覺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螞蟻,随便掉下來一本書都能把他砸死,還談什麽統禦三界、拯救蒼生呢?
轟隆——
法術爆炸的聲音震響全宮,連屋內都跟着簌簌地晃動,遲蓮猝然回神,聽見一貫溫柔的明樞仙君頭一次疾聲厲色地呵斥道:“滾出去!”
兩名強闖正殿的天将被明樞橫掃出去,被一衆随從簇擁的金衣仙君卻權當沒看見,笑了一聲,晃了晃手中的天帝禦旨,虛情假意地道:“明樞仙君,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得理解理解我,畢竟天尊仙殒,留下這麽大一個爛攤子等着人收拾,帝君鈞旨在此,我也不好抗命,是不是?”
沒等明樞回答,背後突然響起吱呀一聲,沉寂多日的正殿大門在衆人眼前徐徐打開。
遲蓮的衣擺上還沾着陳舊的血跡,面容如冰似雪,冷靜得不像個哀毀過度的孝順弟子。他每一步都走的很穩,在衆人注目下慢慢走下臺階,伸手把明樞仙君擋到自己身後,淡淡地問:“有什麽事?”
那金衣仙君上下睨了他兩眼,大概覺得他是個失去了靠山的喪家犬,不足為懼,說話就沒有對明樞那麽假客氣,連笑都懶得笑了:“遲蓮是吧?我聽說過你。奉帝君旨意,即日起由我接掌降霄宮一應事務,你——”
“帝君?”遲蓮打斷他,“我們帝君在殿中躺着呢,他應該不認得你是誰。”
金衣仙君:“……”
“裝傻就沒意思了,”他忍着氣道,“我奉的是栾華帝君鈞旨,你難道要違抗天帝聖命嗎?!”
遲蓮點了點頭,了然地道:“我當是誰急不可待地上門抄家,吃相這麽難看,原來是天帝,失敬。”
金衣仙君萬萬沒想到他能這麽大逆不道,當即喝道:“你敢對天帝不敬!放肆!”
“嗯,我向來放肆。”遲蓮居然還贊同了一句,問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金衣仙君一怔:“……你什麽意思?”
下一瞬,恢弘的金紅劍光照徹庭院,“呲”地一聲血花噴濺如雨,在天将們的驚呼聲裏,清晰地傳來一重一輕兩道重物落地的聲音。
連明樞都被他吓着了:“遲蓮!”
血雨落下,現出遲蓮面無表情的面容。他手中劍猶在滴血,漠然注視着金衣仙君的無頭屍體,擡腳踩住骨碌碌滾到他面前的頭顱。
他用劍尖挑起了那顆連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的腦袋,像個浴血而來、徹頭徹尾的瘋子,聲音不高,朝那群恨不得退到他八丈開外的天将們道:“離那麽遠幹什麽?都過來看清楚了——誰想取代帝君,此人就是他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