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花非花(十二)

第50章 花非花(十二)

遲蓮二進天牢, 算是故地重游,只可惜這回卻不會有人摧枯拉朽地斬斷重重枷鎖,來救他于危難之中了。

他無聲無息地坐在角落裏, 像一根枯死的樹枝, 唯有在聽到外間傳來的腳步聲時, 眼珠才微微一動。

北辰仙君謝過引路的天将,隔着牢門看他, 問:“受欺負了沒有?”

“沒有。”

遲蓮擡了下眼皮:“天帝打算怎麽發落我?”

“還沒定下來。你鬧了那一出後,紫微天尊和長生天尊都給淩霄殿傳了信,天帝大約迫于壓力, 近來沒有再急于生事。”北辰道, “但是你畢竟砍了平楚仙君, 還把人家的頭扔進了淩霄殿, 想必對你的處罰不會從輕。”

遲蓮漠不關心:“随便吧。”

他那個生無可戀的樣子實在太消沉了,北辰仙君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心中滋味複雜難言。然而帝君之死實在是壓在他們所有人心頭的巨石, 他就是想安慰也找不出詞句,只能話鋒一轉,說起旁人:“眼下降霄宮中有明樞和我撐着, 尚且還能應付;歸珩很擔心你,說動了他父親幫忙疏通關系, 這次進來是借了他的路子;應靈說如果天帝執意要篡奪帝君的權柄,她就要帶着鳳族叛出天庭……”

遲蓮靜靜地聽着他說, 末了道:“帝君走了, 師兄就是頂梁柱, 他原本也是屬意你來接掌降霄宮, 現在雖然倉促了一些, 不過有明樞師兄在旁輔佐,只要天帝那邊不來攪渾水,撥亂反正是遲早的事。”

“跟歸珩和應靈他們說,該幹什麽就幹什麽,不必替我奔走求情,大不了就是一死,要是那樣,倒還省了我的事了。”

他這話說得極為不祥,北辰立刻低聲喝止:“遲蓮!”

遲蓮笑了一聲,不甚在意地道:“師兄無需諱言,我這條命本來就是帝君撿回來的,現在他把我扔下了,那我就算是不想活了,也很合情合理吧。”

北辰:“……”

他看着這個油鹽不進的師弟,忽然問:“我之前說要你找到救回帝君的方法,你是不是覺得我只是找了個借口哄騙你?”

遲蓮勾了下嘴角,淡淡地反問:“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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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實不知道什麽起死回生的方法,但僅從我對帝君的了解而言,我不覺得帝君會這麽輕易就隕落。”北辰道,“九天之誓由他一力搭建,旁人也許會被自己的劍割手,但帝君絕對不會栽在自己的法陣裏面。”

遲蓮默然不語,北辰又道:“帝君身邊還跟着顯真,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麽變故是連他們兩個聯手也未及防範的,如果真那麽險惡,又怎麽會不留一點首尾,偏偏帝君仙殒就能給堵得嚴絲合縫?”

遲蓮終于擡眉,卻不是被他勸解得想開了的樣子,而是用一種相當平靜的口吻問:“所以師兄覺得是他們兩個商量好了,用假死來騙過天下嗎?”

雖然北辰确實是這麽想的,但是一聲不吭的假死比真死還要罪大惡極,他實在是張不開這個嘴。

“除了這個猜測,師兄就沒有想過另外一種可能嗎?”

北辰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寧願相信是假死。”

那是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懷疑過、卻沒有一個人會拿到明面上來說的可能性。仿佛畏懼于語言所含的某種靈性,所以自欺欺人地緘口不言,只要不說出口,那個可怕的猜測就不會成真。

蒼澤帝君尚且留有一副遺軀,顯真仙君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比起兩人商量好的假死,更像是他在背後捅了帝君刀子。這也就能順理成章地解釋為什麽帝君偏偏是在修補九天之誓時出事:天庭上下誰不知道九天之誓是降霄宮的權柄,就連天帝也無法染指,帝君修補法陣時不會帶着外人,只會叫他最信任的幾位仙君之一跟随。

如果這位“自己人”趁此時謀刺帝君,将一切僞裝成陣法反噬,自己再借機死遁,不就可以完成一場完美的“意外”了嗎?

遲蓮靠回冰冷的石牆上,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再去猜測了,主動下了逐客令:“師兄,回去吧。”

北辰仙君與他隔着一道鐵欄,光影錯落,照得他的面容蒼白而肅穆:“既然不想失去他,就去想辦法把他找回來;既然不想懷疑他,就去找證據證明他的清白。

“降霄宮門下,可以戰,可以死,卻不可不戰而降,不可坐以待斃。”

他揚手将一個巴掌大小的荷包擲進遲蓮懷中,整了整衣襟,轉身向外走去,像是随口而出的自言自語:“三才印下落不明,降霄宮也束手無策,看來天庭到人間的通路只能暫閉一段時日了。”

他的背影一如來時磊落飄逸,或許沒有帝君那麽威儀雍容,卻是一樣的頂天立地。

遲蓮被砸得心口生疼,就着天窗微弱的月光打開荷包一看,發現那是個乾坤袋,裏面裝着他的劍,青玉蓮花佩和一封钤了三才印的路引。

他扶着牆站起身,撲了撲衣擺上的土,從乾坤袋中緩緩拉開長劍。

劍名“點绛”,是昔年蒼澤帝君親手所鑄。開爐前帝君問他想要什麽樣的劍,遲蓮認真地考慮了半天,最後許願一樣告訴他,希望要一把刻有绛霄花紋的劍。

帝君看着他,很無奈地問:“就那麽喜歡降霄宮嗎?要麽我直接在劍上給你刻上‘降霄’倆字算了。”

結果劍做出來後,寒鐵劍身上竟然真的有一抹淡淡緋影,紅中帶金,像是滿宮盛放的绛霄花瓣的顏色,這把劍也因此得了一個“點绛”的名字。

遲蓮一直以為“點绛”只是取個意境,直到那一日他看到帝君體內流出帶着金色的血,再回頭重新審視這把劍,才恍然意識到,這道渾然天成的金紅色,很有可能真的是帝君親手點進去的。

他的心意總是藏得那樣幽微深遠,默不作聲又無處不在,即使遠去了也依然庇護着他。

是夜,金紅劍光縱橫如電,攔腰斬斷了白玉京通往下界的星橋。

羁押在天牢的遲蓮仙君強行越獄,只身闖入降霄宮,奪走了蒼澤帝君遺軀,叛出天庭,逃往下界。

同一天內,面對着大舉圍困降霄宮的天兵天将,北辰仙君率領衆仙于殿前相候,坦蕩蕩地側身讓開,示意他們看向正門。

“帝君仙殒,降霄宮已自行封閉,需待下一任仙宮之主出世後方可重新開啓。我們也很為難,還望諸位見諒。”

人間不像別的地方,神仙也不可任意來去,唯一的通路只有一座星橋。而神仙若有不得不下凡的公幹,必須要到降霄宮求得蓋着三才印的路引,方可穿越九天之誓,順利地降臨人間。

虧得北辰仙君那還存着備用的路引,否則遲蓮的逃跑計劃勢必要難度加倍。

他在人間的落腳點說來也巧,恰好就叫微山鎮。小鎮緊鄰着一大片浩渺的水域,當地人稱之為南陂塘,裏面栽滿了荷花,只是他來的時間不好,正值隆冬,滿塘中只有枯荷殘莖,并不怎麽好看。

遲蓮風姿出衆,走在街上人人都偷眼看他,有膽大的凡人會主動上前搭話,問他從外地哪裏來的,是探親訪友還是游山玩水,話裏話外都當他是個錦衣玉食的風流纨绔,一看就不像是正經幹活的。

遲蓮叫他們團團圍住,有點茫然,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他唯一的念頭只有複活帝君,可是天界尚且沒有起死回生的良法,又怎麽能指望得上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呢?

也許是想的太過入神,他不小心說漏了“起死回生”這幾個字,誰知鎮民竟然個個恍然大悟,熱情地給他指了個方向:“公子說的是花神廟吧?”

“那花神傳說傳得可夠遠的,公子也是因為這個才特意來瞻仰花神廟的?”

“花神廟靈驗着呢,公子去求個姻緣,保準有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

“正好我順路,我帶公子過去!”

遲蓮:?

他稀裏糊塗地被引到了花神廟。這其實只是一間很簡陋的鄉間小廟,不知道經過多少年風吹雨打,連牆面都斑駁了,梁柱上紅漆剝脫,露出裏面木頭的本色,神像也是泥塑木胎,花花綠綠的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

廟裏香火倒是很旺盛,爐裏積了一大捧香灰,供臺上有很多果子和糕餅。那與他同行的鎮民熱情洋溢地介紹道:“別看我們這花神廟小了點,歷史可遠着呢,本地好幾千年前就有傳說了。”

真正活了上千年的神仙:“……願聞其詳。”

“從前鎮上有一個姑娘,她親娘死的早,爹娶了後娘,這後娘心腸狠毒,經常苛待她,專門趁大冬天支使到她池塘邊洗衣裳。池水冷得結冰,把她的手都凍裂了,鮮血直流,滴在旁邊的一片幹荷葉上,誰知那幹荷葉忽然由枯轉青,從水中幻化出一個年輕俊秀的公子來。”

“這位公子原本是一位蓮花仙,在南陂塘修煉了三千年,卻一直沒有突破化形的關竅,偏巧得了姑娘的幾滴血,便由精怪脫胎成了一個地仙。”

“蓮花仙對姑娘一見鐘情,就與她定下了終身,送給她一對玉環作為信物,約定十日後登門迎親。那姑娘也對蓮花仙芳心暗許,高高興興地回去等着嫁人,誰知她那後母得知此事,竟然起了歪心思,便叫人将姑娘綁起來,十兩銀子賣給了地主老爺做妾,又從她身上搜刮出那對玉環交給自己的親女兒,叫她妝扮成新娘子的模樣,坐在家裏等着蓮花仙上門。”

“十日之後,蓮花仙到了這家人門前,但他一看見房中的新娘子,就知道這是個冒牌貨,因為他借了姑娘的血才化為地仙,與她自有感應,他又去地主家中尋找姑娘,可是姑娘因為不願被地主老爺侮辱,拼死反抗,已經被地主活活勒死了。蓮花仙明白自己上了當,就将這些膽敢欺騙他的人都沉入了南陂塘。”

“失去了妻子之後,蓮花仙悲痛不已,便到處尋訪起死回生的辦法。他在西海之濱遇到了一位仙人,仙人告訴他,蓮花生來便有兩條命,如果肉身死去,他的魂魄會寄存在蓮心中,沉睡千年後再蘇醒。換句話說,如果他願意用自己的心髒作為盛放魂魄的容器,就可以讓他的妻子重回人世。”

遲蓮聽到此處,心中微微一動,若有所感,驀地望向供臺上的神像,追問道:“然後呢?”

鎮民道:“然後蓮花仙就真的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啦,他妻子複活後也變成了花仙,喏,你看左邊的是花神老爺,右邊的是花神娘娘。”

“所以說這花神廟求姻緣最靈了,世上哪兒還有比至死不渝更好的姻緣呀……哎,人呢?”

遲蓮撥轉青玉佩上的蓮花,掌心流光一閃,轉瞬遁入秘境之中。

湖中荷葉長的比人還高,蓮塘深處有一座被金匮玉鎖陣保護起來的亭子,遲蓮從降霄宮搶出來的帝君遺軀就安置在一方寬闊的白玉石床上。

他站在玉床邊,伸手輕輕碰了一下帝君的臉,喃喃自語道:“世上真的會有這麽巧的事嗎?”

沒人回答他,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但是試一試也不虧,對吧?”

“我覺得這個地方和我們有緣,說不定就是上天的指引。”他說完自己都笑了一聲,“我這個神仙當得太不稱職了……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帝君。”

“如果真的有用的話,等你回來了,我就帶着你去花神廟還願。”

遲蓮無聲無息地變回本相,右手召出點绛,将它化成匕首大小,毫不遲疑地照着自己左胸膛紮下一刀。

鮮血狂湧,轉眼浸透了他的半邊身體,只是有紅衣遮擋,看起來并不明顯,唯有從那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中,能稍稍觑見一絲剜心之痛的端倪。

遲蓮滿手是血,卻紋絲不動地捧着一顆閃着淺紅微光、琉璃般剔透的靈心。他小心地把那些從前收攏的神魂碎片包裹起來,看着那些金光在靈心中周游盤旋,破碎成金霧又重組。整顆心最終化作一粒藥丸那麽大的赤紅靈珠,裏面是一方小小的蓮臺,上頭安靜地栖息着一小團淡金的靈光。

遲蓮也沒想到他翻爛了書本也找不到的重塑神魂之法,竟然在人間随随便便就做成了,傻站在原地怔愣片刻,擡手匆匆在胸前傷口上一拂,潦草地蓋住傷口,就轉動蓮花佩,再度回到了人間。

這次他提前用了隐身法術,以免渾身是血吓着路人。那赤紅靈珠一入人間,便如有靈識一般,自發向遠方城池飛去,自動投入了一戶人家。

深宅之中,驀然響起一聲嬰兒啼哭。

“恭喜王爺,恭喜王妃娘娘!是位小公子!”

喧嚣的喜氣立刻連綿不絕地傳遍了整座王府,華服男人喜得不住走來走去,孩子一抱出來就湊上去,喜不自禁:“我看看我看看,好,真是個好小子!”

“他娘夢見天上的星星掉進懷裏才有了他,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惟明!”

“惟明公允,這名字一聽就有臺閣氣,來日必能成就一番事業!”

庭院無人處,梅花飄落滿地,大雪紛紛揚揚。

遲蓮扶着樹才能站穩,仰頭看着陰雲密布的天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還真的叫惟明啊……”

他再次撥動蓮花玉佩,落回秘境的湖心亭中。

遲蓮不是沒感覺出自己身上有變化,只是剛才走得太匆忙,無暇細看,此時他低頭就能瞥見水面倒影,才終于看清自己的頭發從肩頭往下已經全白了。

雖說蓮花化形的花仙确實有兩條命,但剜一次心無異于死一回。遲蓮的修為本來就淺,又是越獄又是叛逃,走了這一趟把最後那點法力徹底抽幹了,所以才會像凡人一樣出現早衰之兆,這也是不可違拗的規則。

一路倉惶流離,遲蓮至此終于精疲力竭到了極點,已經沒有一點多餘的心力再去關注頭發白了幾根。他就像個四面漏風的紙燈籠,撐着最後一點餘火,搖搖晃晃地走到玉床邊,俯身在帝君冰冷的唇畔親了一下。

“這要是在傳說故事裏,你就得對我以身相許了,知道嗎?”

他帶着一身新鮮的血氣,在了無生息的帝君身側躺下,怕冷似的蜷縮着埋進了他懷裏。

遲蓮做了很長的夢,夢裏他的神魂跟随着帝君的魂魄,時斷時續地看着他生而早慧,又英年早逝,一次又一次地投胎轉世,在凡塵中輾轉流落百餘年。

直到這一世,帝君托生成了一個冷宮裏的小皇子,大冬天連口水都喝不上,就去外面樹上捏了個雪團子放在嘴裏含着,遲蓮在夢裏看着都覺得有點太可憐了,心說要不然我還是勉為其難,掙紮着起來一下吧。

他就這麽從百年的長夢裏醒來了。

只是遲蓮忘了秘境與人間的時間流速并不相同,等他進入大周王都的紫霄院時,已經是十幾年之後,帝君早跟着不知道哪裏來的江湖騙子修仙去了。

來都來了。遲蓮安慰自己,只要人活着就行,早一天晚一天見面并沒有什麽分別。

沒過多久,他聽說端王回京,預想到自己大概會在萬壽節宴席上見到他,因此打算早到一會兒,卻沒想到惟明也到得那麽早,他在春明池畔一轉彎,就與端王殿下撞了個臉對臉。

春意爛漫,故人歸來。

原來久別重逢,無論來得多早,都算是相遇太遲。

那張年輕俊美的臉上掠過一絲訝然的神情,明明是遲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他卻一步都不能向前,恪守着臣子的距離,向他行禮致意。

“紫霄院遲蓮,見過端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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