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芳心苦(一)
第51章 芳心苦(一)
看到這一世兩人相遇時, 惟明就知道,他該醒過來了。
從回憶裏抽身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尤其是當他沉浸其中, 甚至自己已成為局中之人, 喜怒哀樂都歷歷在目, 就更加分不清幻境與真實的區別。
可是他已經讓遲蓮等得太久了,再拖延下去, 他怕遲蓮又要幹出什麽不可挽回的事來。
惟明費勁地撐開了眼皮,差點被眼前的一道明光晃瞎,他下意識地擡手遮眼, 那明光卻像是有靈性一樣自動落入他手中, 沉甸甸地觸手溫涼, 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銀鏡。
借着鏡子散發的微光, 惟明終于看清了他們眼下處境:他與遲蓮好像是被海蚌囫囵吞了,周遭都是黏膩又腥寒的軟肉,正在不斷地蠕動着分泌稠密的珠液, 他們沉睡得太久,大半個身體已經完全被珍珠層包裹覆蓋,要是再不走, 很快就會變成西海之中最大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遲蓮側躺在他對面,兩人抱作一團, 宛如鴛鴦交頸,而且惟明發現他只要貼着自己就習慣蜷縮起來, 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他懷裏, 是一個全然信賴、幾近依戀的姿勢。
明明他才是傷害遲蓮最深的人, 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随便地死了, 讓遲蓮不得不選擇以最慘烈的方式來拯救他, 而他卻在複活後把一切都忘在了腦後,一百多年來都無知無覺,還曾經嘲諷過他的“前世夙緣”,以為自己被他當作替身而耿耿于懷。
惟明看着他沉靜的睡臉,一時覺得喉嚨發緊,滿心都是酸楚的柔情,忍不住低頭在他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以臉頰貼着他冰涼的側臉。
“對不起。”
“是我的錯,我見你第一面就應該認出來的,都是我不好。”
“醒一醒,我們一起回家吧。”
遲蓮被他說話的聲音驚動,睫毛顫了幾顫。
他作為記憶的主人,從頭到尾跟看走馬燈一樣看了一遍自己的生平經歷,非但沒有覺得波瀾壯闊,反而屢屢被自己蠢得抓心撓肝,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以前他黏着帝君是無知無覺,後來情愫漸生倒是知道該避嫌了,架不住帝君總慣着他,所以一身的毛病還是沒有改掉。等帝君仙殒,他連活都不想活了,更加無所顧忌,于是在陷入沉睡前破罐子破摔,膽大包天地冒犯了帝君。
好不容易終于醒過來,他一看見惟明的面容,人是認出來了,但腦子還沒轉過彎來,脫口便道:“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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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明就湊了過來,“啾”地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遲蓮驀然呆住。
他驚恐地往後一仰:“殿下?”
惟明單手扣着他的後腦,給他拉回來了,低頭又啄了一下,輕描淡寫地道:“沒事,叫什麽都行。”
遲蓮從他的動作和熟悉的語氣裏意識到了某種可怕的可能性,怔怔地道:“你都看見了……?”
惟明:“嗯。看見了。”
遲蓮反正是要被自己蠢哭了,甚至破天荒地覺得歸珩說他脾氣大性格差也沒錯,又惴惴地擔憂着他那趁人之危的绮思大白于帝君眼皮底下,一時不知道惟明會對此作何評價。
然後就聽見惟明發自內心地感慨:“你小時候真可愛啊。”
“……”遲蓮委婉地提醒,“不小了。”
惟明改口道:“和年紀沒關系,就是很可愛。”
惟明每說句話就要低頭親他一下,不帶什麽欲念,單純就是親昵喜歡。兩個人窩在不見天日的海底深處,只有胸口一小朵光源照亮彼此,有種濃稠如蜜的溫暖纏綿。
他們不是什麽呼風喚雨的天神仙君,只是兩粒在無涯之中緊緊相擁的砂礫,柔白的珍珠像是另一種形式的琥珀,将時間永遠凝固在了此刻。
遲蓮被他親的沒了脾氣,無奈地道:“帝君想起了多少?還是只看了我的記憶?”
“只看了你的,”惟明道,“不過夠用了。”
遲蓮:“嗯?”
惟明一本正經地道:“你親我了。”
遲蓮:“……”
“你說你喜歡我。”
遲蓮:“我什……”
“你還讓我對你以身相許。”
遲蓮:“我說着玩的!”
“我也喜歡你。”
惟明認真地道:“上輩子估計是日久生情,等我想起來了你可以再問一遍。但這輩子肯定是一見鐘情。”
“不用擔心什麽大道,你可以把我當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凡人,大不了死前把我這一世的記憶全都拿走。但怕我後悔,所以現在要我放棄這份情意,我做不到了。”
“遲蓮,我不喜歡你才會後悔。”
遲蓮終于不說話了,妥協般地眼簾低垂,下巴卻微微擡起,惟明便默契地托着他的背後,同時稍稍傾身,兩人交換了一個綿長又柔軟的親吻。
他很難形容那種複雜的感覺,甘醇而溫存,清淡裏帶着熱烈,既有撫慰般的輕柔,同時又顯得格外珍重,讓他想起千年前那壺玉消酒的滋味。
朦朦胧胧中,遲蓮感覺到面上有一點涼意劃過,緊接着溫暖的指腹貼着他眼底抹了一下,惟明帶着一點無奈的笑意給他擦眼淚:“怎麽還哭了?好了,沒事啊……乖,別哭了。”
說起來很邪門,遲蓮養在帝君跟前時是會哭的,兩人吵架或者躲起來生悶氣時都掉過眼淚,但帝君死的時候,自始至終他連一滴眼淚也沒流出來。後來哪怕是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痛苦,他也完全是一臉冷漠,不知道痛也不知道難受,好像流血這個過程已經完全取代了“哭”的本能。
然而只要一回到帝君身邊,哪怕現在的惟明還沒有完全恢複記憶,他的眼淚就自然而然地從鮮血中分離出來,又知道該怎麽流了。
“沒有哭……”
惟明故意逗他,揶揄道:“比起‘被凡人親得喘不過氣來所以不自覺地流下淚水’,還是被我的深情剖白感動哭了比較不丢人,大國師覺得呢?”
遲蓮:“……”
在這方寸之地實在不好大打出手,他用頭頂了惟明一下,看向他手中的那片光源,問:“這是什麽?”
“一面鏡子。”惟明晃了晃那銀鏡,“我總覺得蚌精和那奇形怪狀的龍能有這麽大的力量,和這東西脫不了幹系。我們被拉進你的記憶裏應該也是它搞的鬼,連神仙的記憶都能強闖,這東西起碼得是個仙器。”
遲蓮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沒找到什麽款識标記,倒是發現了一截斷面:“看着像是從別的法器上掉下來的。要說回溯過往記憶,那就是玉清宮未央天尊掌管的問心臺,還有青冥宮的往生塔……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等上去後問問那兩個妖怪,實在不行就讓歸珩帶回天庭,再尋主人吧。”
這種仙器流落人間保不準會出什麽事,還是讓神仙帶走最安全,惟明點了點頭,将銀鏡收好,最後抱着遲蓮親了一口,道:“那就動身出去吧。”
遲蓮已經被親得麻木了,默不作聲地召出點绛,切瓜砍菜一般劈開了兩人身上凝固的珍珠殼,拉着惟明站起身來,緊接着正手握劍用力向上一捅,蚌肉受傷吃痛猛地回縮,“噗呲”一聲噴出一大股淡青色的鮮血,兜頭将兩人澆了個透濕。惟明還不小心喝了一口,呸呸呸地吐了半天,懷疑大國師是惱羞成怒繼而存心報複。
遲蓮毫不拖泥帶水地拔劍,換了個角度繼續往上捅,三五劍之後那海蚌終于痛得受不住,驚天動地地翻滾起來,蚌殼張開一條縫,吐沙子一樣“呸”地把他們倆吐了出去。
那銀龍見二人脫身,急忙調頭來追,又要故技重施用長吻将二人吸住,這回遲蓮卻不避不閃,雙手持劍,淩空縱劈直下,海面上頓時爆開一丈多高的沖天浪花!
這回他卻沒有像歸珩那樣觸及銀龍逆鱗,水流與劍氣轟然擊潰了銀龍周身的仙障,它張口一噴,吐出一顆染着斑斑龍血的綠瑩瑩的珠子。
惟明游過去接住了那顆珠子,銀龍與海蚌法身被破,化作一個白衣童子和一個黑衣老人,被遲蓮用法術捆住,一起拖上了海面。
歸珩已經愁得在船上走了八百個來回,快要把方天寵晃暈了。正焦急時,突然聽見巨大的水聲,他猝然扭頭望去,就見不遠處海面陡然升起三尺巨浪,遲蓮一手攙着惟明,一手持劍,猶如海神踏水而來,未到船邊,先朝他扔了兩堆東西,把歸珩砸得一踉跄。
脆弱的同門情誼萬萬經不起這一擊,歸珩瞬間暴跳如雷:“遲蓮!你個王八蛋!”
遲蓮如履平地,無聲地落在甲板上,嗤道:“廢物。”
惟明一挑眉尖,趕在他倆打起來之前一手摁一個,警告道:“都給我好好說話,要打架留着回家裏打,不許在船上內讧。”
遲蓮悻悻地“哦”了一聲,惟明聽着好笑,借衣袖遮掩捏了捏他的掌心,歸珩卻有種小動物一般的直覺,敏銳地覺察到惟明的氣質似乎發生了微妙變化。
他之前只是與帝君長得很像,歸珩見面第一眼首先懷疑他是替身而不是本人,但此刻他站在那裏,什麽也不必做,宛然是活生生的蒼澤帝君,倘若同樣的情景再來一次,歸珩可能不會大呼小叫,而是當場撲通跪下,直接抱着他的腿開始嚎啕大哭了。
“……殿下?”他試探着叫了一聲。
“嗯?”惟明坦然地回視他,“怎麽了?”
歸珩感覺自己真的要嚎啕大哭了。
只是他的眼淚還沒醞釀好,剛才撞翻他的那兩堆東西突然一左一右沖上來抱住他的腿,齊聲嚎啕道:“殿下!”
所有人:?
白衣童子聲淚俱下:“殿下,我們找你找得好苦啊!”
黑衣老人顫顫巍巍:“殿下,都是我們伺候不周,才讓您受了這麽大的委屈啊!”
惟明低聲問遲蓮:“是樗洲的人?”
“樗洲沒有這樣奇形怪狀的海産!”歸珩聽見了,扭頭大聲争辯了一句,簡直莫名其妙,“什麽玩意,誰是你們殿下……我不認識你倆啊!”
他掙紮間不免拉拉扯扯,一個圓滾滾的藤球從袖袋裏掉了出來,骨碌碌滾到了甲板角落裏,下一刻兩個蝦兵蟹将立刻調轉方向,撲上去将那藤球捧起來,齊聲道:“殿下!!!”
所有人:……
惟明木然問道:“那是什麽?”
歸珩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回京送信時順便回了趟王府,跟板栗虎打……不是,玩了一會兒,可能一不小心把它的玩具揣在兜裏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