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芳心苦(六)
第56章 芳心苦(六)
不久後端王一行進京, 方天寵等人下獄候審。惟明回宮繳旨,他這一回幹脆利索地翦除了方天寵及其黨羽,辦下了舉朝震驚的大案, 乾聖帝格外上心, 留他在宮中說了近兩個時辰的案情。
誰又能想到半年前惟明還只是個螢山兢兢業業地修仙、無人問津的透明小皇子, 前十年和乾聖帝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天多。
乾聖帝思及他在信中提到的方天寵公然命手下綁架行刺欽差,他以身為餌掩護賀觀等護送人證回京一事, 又特意溫言撫慰了惟明一番,賞賜頗厚,命他休養幾日後繼續回大理寺主持審理此案, 務必要将方天寵這些年來的罪行查個水落石出。
他肯把這個案子繼續交給惟明查, 不管是有意擡舉還是純粹順手, 都算是默認了端王與康王之間互相抗衡, 消息傳出,朝臣們也會看着風向開始站隊,有些事只要開了個頭, 不用人推也會自發前行。
惟明倒是沒心思想那麽多,眼下要緊的不是站隊,而是自家王府裏那閃閃發光的祥瑞。人家的家丁都找上門來了, 是走是留總要有個說法。
惟明一進門就聽見滿院子的哭天搶地,萬岳和楊枝正跪在庭院裏咣咣地磕頭謝罪, 板栗虎吓得縮在春至懷裏不敢下地,歸珩還抱着手臂站在旁邊說風涼話:“多磕幾個, 讓你家小主人看看你們認罪的誠心。要不是我們殿下好心收留它, 說不定早被人拿去一鍋炖了。”
板栗虎:“……”
春至很不高興地扭身背對着他:“阿虎別搭理他, 我們寶貝可聽不得這些話。”
歸珩嗤道:“你別太溺愛了行不行, 它撓死一屋子人的時候你怎不說小貓不應該幹這種事?”
春至振振有詞地辯解道:“那能一樣嗎?它撓人是為了保護王府, 平時連只老鼠都舍不得殺,我們阿虎做事自有道理,小貓的事你少管!”
歸珩頂着阿虎窮兇極惡的目光,小聲嘀咕道:“它那是舍不得殺嗎,它明明就是不會……”
萬岳抹了抹眼淚,殷切地道:“少主,您離家出走這麽久,家裏該擔心您了,咱們還是回去吧……”
阿虎裝聽不懂他說話,咪嗚咪嗚地把頭往春至懷裏蹭,春至趕緊道:“好好好別怕別怕啊……王爺!您總算回來了!他們要把阿虎帶走怎麽辦嗚嗚嗚……”
惟明如今是這個家裏名副其實的主心骨,真正說了算的人,春至看見他就像看見了親爹,嘴一撇立刻要開始嚎啕,惟明趕緊道:“先不忙哭,凡事好商量,一個一個來,阿虎和萬岳跟本王來書房。”
推開書房大門,站在書架前的白衣人聞聲轉過身來,輕聲問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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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岳和楊枝一怔,趕緊向他行禮:“見過仙君。”
惟明卻略無驚訝之意,甚至毫不見外地抱怨他:“外面都要翻了天了,你就躲在這看熱鬧,也不知道幫忙勸一勸。”他在書案前落座,請衆人都坐下說話:“正好大國師在這做個見證,本王就開門見山了,阿虎……不對,應該叫汐風水君,還請現出真身一敘。”
汐風知道自己今日躲不去,只得委委屈屈地喵了一聲,全身毛發皆張,散發出淡淡金光,幻化出暗金龍身,口吐人言:“殿下,遲蓮仙君。”
他的龍身雖然為了适應書房而變作和人差不多的大小,但依然不掩優美精悍,是條氣勢威嚴凜冽的金龍,然而一開口卻仍是稚氣未脫的少年音色,甚至由于當貓當習慣了,還有點奶聲奶氣的:“殿下,我不想回去……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惟明:“……”
他按着眉心問:“連人形都化不出嗎?”
萬岳老臉挂不住,替汐風答道:“回殿下的話,龍族壽命長,長得一向很慢,小主人如今只能化貓,要化人的話,還需要再等一二百年。”
惟明便對汐風道:“你年紀太小,私自跑到人間來,家人不知該多擔心,況且人間也不是修煉的地方,你除了當貓吃吃喝喝外,沒有什麽可學習歷練的,往後會耽誤了你的修行。”
“沒有人擔心我。”汐風毫無動容愧疚之意,甚至還有理有據地道,“父親有二十多個兒子,他就算每天看一個,也得看上一個月,況且他也沒有來看過我。”
“殿下雖然有時候也不在家,但是我和姐姐每天都在一起,易叔叔也每天都來看我,我不想回去。”
惟明試圖糾正他的錯誤認識,無奈地道:“不要把我和你爹混為一談……還有我不在家是因為要養家糊口,不然你們吃什麽?”
遲蓮在旁邊補充了一句:“汐風水君說的确是實情。我聽說龍族因子嗣旁支衆多,不太講究長幼尊卑的秩序,也不重修行教化,歷來只認強者為尊,對于族中年幼的子嗣多是放養,往往給一片封地就甩手不管了。”
很顯然他一開口,比汐風嘤嘤一百句都有用,惟明看着他,征詢地問:“那大國師的意思是?”
遲蓮道:“以往帝……有仙尊說過他們一族問題很大,族內紛争動蕩太多,又野性難馴,對天庭沒什麽敬畏之心。”
他和惟明之間自有默契,這話只點到為止。他又另起了個頭,道:“汐風水君能遇到殿下,也是一樁緣分,況且他手下這兩個小妖還有官司在身,伏罪後只怕更沒人照料他。他在人間還能給殿下當個祥瑞,震懾一下別有用心之人,不是全無用處,不如就先讓他留下來吧。”
汐風聽着他的話瘋狂地點頭,龍須飄飛,尾巴一搖一搖,顯然已經把當貓的習性刻進了骨髓。惟明點了點頭,又問萬岳:“兩位意下如何?”
萬岳看着有點為難:“老兒無能,未能保護好小主人,如今小主人自願随侍殿下,我等自無怨言,只是怕日後龍尊問起,不好向族中交代。”
惟明道:“這倒不難,讓你們小主人寫封家書,叫歸珩轉交龍尊,就說汐風在人間欠下了恩情,要還了債才能回去,以免妨礙日後仙途。”
有歸珩這條門路可以在龍尊面前說情,萬岳自然應承。惟明示意遲蓮過去幫他看着楊枝和汐風寫信,又對萬岳道:“等歸珩帶你們回天庭後,只說在西海劫船被歸珩撞見,争取個從輕發落,其他的事一概別提,無論誰問起,就當從沒見過我與大國師。務必記得你家小主人還在我手中,一句話說錯,此生就不用再想着見面了。”
萬岳與他們打交道不多,但猜也能猜到他絕非常人,只怕是天庭哪位神仙下凡辦事,不欲讓人知道身份,忙道:“謹遵殿下吩咐,我們一定管住嘴,絕不會亂說。”
那邊汐風高高興興地在家書上按了爪印,化作貓身溜下桌案,翹着松鼠似的大尾巴跑到遲蓮腿邊,喵喵地向他示好,惟明餘光瞥見,立刻道:“那是我的人,少亂蹭,找你姐姐去。順便給我把歸珩叫進來。”
汐風:“……”
他要是人形,說什麽也得呸惟明一口再走。
萬岳和楊枝跟在汐風屁股後頭出去了,歸珩推門進來。惟明将那封家書交給他,簡潔地吩咐道:“三件事,第一,把那兩個水妖押回天庭,看好了別讓他們亂說話;第二,海中撿到的兩件法器碎片,找一找失主是誰,要是找不到就好生收在降霄宮裏,那東西用處很大;第三,把汐風水君的信轉交給龍尊,讓他別惦記兒子了,順便買他個人情。”
歸珩接過信件,早料到有這一日,唉聲嘆氣地道:“人間快活日子還沒過多久,我也不想回去……”
遲蓮眉頭一跳,正要發作,惟明趕緊擡手攔了一下,好生安撫道:“你身上還擔着抓捕柏華取回昙天塔的差事,也該回去交待清楚。拖延時間太久,萬一引來別的神仙,遲蓮的心血就白費了。”
“如今你是天庭中唯一知道我還活着的人,我們在人間的蹤跡還要靠你遮掩。”惟明道,“大不了以後有需要到人間跑腿的差事你就主動請纓,雖說不能常住,隔三差五回來看一眼總是可以的。”
歸珩只是嘴上喊得歡,其實心裏很清楚惟明走到這一步背後蘊藏着多少兇險,有人不希望蒼澤帝君活着,他們此刻無異于踩着鐵索過萬丈深淵,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遲蓮能逆天改命一次,卻不可能次次都那麽幸運。
“殿下放心,我知道輕重。”歸珩決然道,“等帝君回來,想見多少面都可以,又何必急于眼下這一時片刻,來日方長,我等得起,也等得到。”
“遲蓮。”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靜立一旁的白衣國師:“托付給你了。”
歸珩又向惟明行了一禮,正準備轉身出門,遲蓮忽然道:“我送你。”
歸珩差點在門口絆一跤,被遲蓮抓住後領薅起來,面不改色地拎走了。
惟明:“……”
“今天太陽是從我兜裏升起來了,還是天上下刀子終于戳開了你的榆木腦殼,讓你終于學會尊重師兄了?”歸珩一路走一路叨叨,一直磨叽到了王府無人的後園門口,“哎,差不多得了,你還真打算給我送到城門外去嗎?當凡人當得腦子都不好使了。”
遲蓮站住了腳,卻沒有理會他的挑釁,視線反而落在他身後的萬岳和楊枝身上。
他的眼神幽深而冷靜,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像是審視又仿佛考量,是一種看着砧板上的魚肉的目光。
歸珩終于意識到哪裏不對,拉了他一把:“你要幹什麽?”
掩在寬袍廣袖下的右手緩緩張開,如果是熟悉他的人看到,就會認出這正是他每次召出點绛的起勢——
“大國師!”
惟明的聲音突然從遠處的亭臺傳來,遲蓮倏地收手回頭,就見他長身玉立站在重檐下,隔着蔥茏花木朝他招了招手。
他只要站着,風儀永遠是端莊嚴整的,不會東倒西歪地倚門框靠柱子,故作輕佻浪蕩之态,遲蓮有時候會覺得他像一面鏡子,纖塵不染的同時,也會照徹旁人的肝膽。
“送出前院不夠,還要送到後門,我看你倆要麽順道再出去吃個晚飯得了。”惟明無情地數落道,“沒有那麽深的同僚情還非得搞什麽十八相送?遲蓮給我過來,歸珩沒事趕緊走吧,有空常來串門。”
歸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