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芳心苦(七)

第57章 芳心苦(七)

歸珩走後, 遲蓮回到惟明身邊,短短幾步路裏他腦海中轉過無數借口和解釋,但等到了眼前, 又覺得說什麽都很蒼白。他就是這樣的人, 在保護帝君這件事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偏執, 萬岳和楊枝見過他們的樣子,有心人只要順着蛛絲馬跡去查, 總能查到他們頭上。

遲蓮不敢拿帝君的安危去賭他們的口風,最好的辦法是斬草除根殺人滅口,只有死人才不會說漏嘴。

這個道理他知道, 惟明也能猜得到, 只是有時候明知道不對的事也要去做, 哪怕會弄髒了他的手。

“殿下。”

他心中有愧, 所以視線稍微有些回避。惟明看着他這副還沒來得及犯錯就先愧疚得恨不得鑽到地裏的樣子,唯一的感想是有些人是寵不壞的,大國師優雅自若的時候可愛, 殺人不眨眼的時候也可愛,處處為他考慮卻不言不語時就加倍地勾人心弦。于是他就着站在高處的落差,俯身在遲蓮腦門上親了一下, 感慨道:“你好可愛啊。”

遲蓮:?

他被親得莫名其妙,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什麽地方沒做對導致惟明想岔了, 然而一吻落下,整個嚴肅悔過的氣氛已經徹底被打了個稀碎, 他說什麽都像是欲擒故縱, 最後只好糊裏糊塗地搭住了惟明伸出的手, 被他拉走吃晚飯去了。

往後一個月, 惟明帶着大理寺一衆官員死磕方天寵的案子, 把他自調任西海至今的履歷和歷年上報朝廷的戰報翻了個底朝天,與紅盒中的賬本一一對照,果然觸目驚心,再加上校尉親兵以及趙廷英一幹相關人等的證詞,方天寵勾結齊雲商人略買人口、殺良冒功、空名支饷、謀害皇子等諸般罪名都定得穩穩當當,絕無轉圜的餘地。

賀觀垂手立在堂下,見惟明看着結案卷宗一直沒說話,不由得又提起了一口氣:“殿下,是不是這卷宗哪裏有問題?”

“嗯?”惟明回過神,“沒有,整理得很好,就算是現在直接拿去呈給陛下也夠格了,這些天你辛苦了,此案能順利結束,嘉量當居首功。”

賀觀連忙道:“都是殿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下官怎敢居功?那時要不是您親涉險境拖住方天寵,下官只怕早已和趙廷英一道殒身在途中了。”他頓了頓,随即深深地朝惟明一揖:“殿下的救命之恩,下官未嘗有一日忘懷,沈大人亦是如此。殿下若有吩咐,我等當竭盡全力,為殿下效命。”

自從梁州回來後,賀觀就有點唯他馬首是瞻的意思。惟明雖已做好要收攏人心的準備,卻也沒想着要挾恩圖報,聽了他的話便擺了擺手,笑道:“好了知道了,賀大人只要好生為國效力一百年,就算是報答本王了。今日先到這裏,案卷等三司會印完就上呈聖覽,回去歇着吧。”

賀觀是左相的親孫,從小當繼承人培養起來的,從來只有別人敬他的份兒,入仕以來還是頭一次向他擇定的“明主”表忠心,腦袋一熱時不管不顧,這會兒反應過來也有點不好意思,羞羞答答地行禮出去了。

修長的手指搭在紙上,漫不經心地翻過數頁,是個很賞心悅目的畫面,只是此刻惟明并沒有認真地審視那些由大理寺官員斟酌修改出的文字,他想的事情也不可能讓外人知曉——這份卷宗敘述詳盡,條理清楚,但并不能完全解決他的疑問。

方天寵站在康王一系不是從惟明回京後才開始的,而是太子尚在其位時就已經如此。此前太子規行矩步,并沒有出過大錯,而且又已入主東宮,按理說應當穩操勝券,偏偏那時方天寵與康王往來密切,他的支持一度令太子都感到忌憚,可是不管如何試探示好,方天寵也從未改變過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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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明面上來看,方家和康王之間并無姻親故交,以往也沒有共事的經歷,兩人的交集僅止于西海三州是由康王遙領的封地,但他也只是享用封邑的稅糧而已,并未插手過三州的軍務民政。

他們的利益連接之處究竟在哪裏?扳倒一個西海都督,相當于斬斷了康王的一條手臂,已經算是收獲極大,但惟明真正好奇的是康王籠絡方天寵的手段,恩情也好把柄也罷,就像撬開緊閉的河蚌,總要有縫才好下手。

只不過還沒等他想好從何處入手挖掘背後隐情,康王倒是先沉不住氣了。隔日大朝散後,惟明正往宮外走,忽然被康王惟時攔住了去路。

康王是個性急的人,說得難聽點就是魯莽,這一點從他動手的方式和時機上就能看出來。不過由于标榜粉飾得當,乾聖帝只覺得他是脾氣爽直。太聰明的人往往雲山霧罩,引人猜忌,所以能一眼看到底的人有時候才更讓皇帝覺得安心。乾聖帝能縱容康王的野心,甚至容忍他與太子相争,正是由于他覺得自己看得足夠清楚,也有能力把他控制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惟明很客氣地朝他擡了擡手:“二哥。”

康王卻并不受他的禮,冷冷地道:“老四,你最近很得意是吧?”

惟明無辜地道:“這話是從何說起,還請二哥明示。”

康王平視着他,眼中滿是憤怒之意,厲聲斥道:“你要與我鬥,那便在朝堂上堂堂正正地鬥,在後宮裏玩弄心計、挾媚争寵,算什麽本事!”

他們兩個就站在百官來往的禦道前,聲音稍微大一點,對話就會被路過的官員聽見,康王性情率直,惟明可丢不起那個人,當即正色答道:“禁中之事,豈容臣下公然議論,還請殿下慎言。”

康王皺眉鄙夷道:“你不必在這裏假惺惺地裝好人,你以為本王不知道你存的什麽心思?無非是想借陷害本王母妃來打壓本王!還真不愧是你那宮女娘親生出來的好兒子,挑中的女人和她一樣,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狐媚賤婢!”

惟明打出生就沒有母親,所以在後宮中并無耳目助力,也從未打算在這上面鑽營門道。再者他又是個轉世的身份,其實很難說有多深的母子親情。可那畢竟是給了他一條命的娘親,那怕只是為那十個月的緣分,他也不能容忍康王信口狂吠:“好教殿下知曉,我母親生前為聖上九嫔之一,追贈淑妃,行過冊封之禮,告過天地宗廟,我倒不知道殿下一口一個賤婢是在說誰?”

“聖人擇采淑女,經紀內治,後宮自有法度,殿下恨不得把這些事喊的人盡皆知,是對哪一樁哪一件不滿,不去父皇面前進言,反倒來攔我的路,難道還想要大理寺替殿下主持公道不成?!”

他一旦動怒,聲色俱厲,壓力猶如山石巨浪劈頭直下,登時把康王的氣焰打沒了大半。康王猶自擰眉怒視着他,還待找補幾句,那邊尚恒已走到了跟前,面上帶着三分笑意,款款問道:“二位殿下是做什麽呢?奴婢聽着似乎是遇見什麽事了,可要幫着殿下們排解排解?”

惟明沒接茬,康王縱使心情不佳,也不敢對皇帝的心腹使性子,勉強笑道:“沒事,本王與四弟說幾句家常,有勞尚公挂懷了。”

眼看這架是吵不下去了,他瞪了惟明一眼,忿忿地拂袖而去。尚恒那老狐貍八風不動,依舊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小聲對惟明道:“昨日吳貴妃因觸怒陛下被罰禁足半年,康王殿下想是心疼母妃,所以有些亂了方寸,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惟明也是個翻臉如翻書的,頃刻間收斂了怒容,風度端莊地朝尚恒謝道:“原來如此,本王知道分寸,多謝尚總管方才解圍。”

尚恒和他可是有實打實的舊交,看在易大有的份上也要賣他的人情,淡淡一笑,側身還禮,恭敬地道:“不敢當,殿下折煞奴婢了。”

晚間遲蓮過來,聽惟明說起此事,皺眉道:“我也是今日才聽說這件事,正想和殿下說,卻沒料到康王率先發難了。”

“此事起因原是皇帝在隴山行宮時臨幸了一位宮女燕氏,聽說彈得一手好琵琶,頗得皇帝歡心,不僅将她帶回宮中,甚至隐有專寵之勢。燕氏月前剛升為婕妤,吳貴妃或許是想敲打她,便命她抄寫百卷心經,結果傷到了手,被皇帝知道後發了頓火,将吳貴妃禁足,不許她再管六宮諸事了。”

惟明若有所思:“難怪康王發火,倘若吳貴妃因此恩遇見疏,燕婕妤倒算誤打誤撞幫了我們一把。”

遲蓮道:“她又不是我們的人,查一下就知道的事,康王這火發得也太沒有道理了。”

“所以說不要輕易和人結仇,否則他吃飯噎着了都要懷疑是我下的毒手。”惟明放下了床邊簾帳,随口道,“康王這一步走的很聰明,他一向是個耿直的性情,遇到不平事只會嚷嚷,今天我們在外面吵架的事肯定會傳到皇帝耳朵裏,但他的說法就會讓皇帝懷疑燕婕妤是我安插進後宮的人,在這個當口上別管是不是真有其事,只要煽風點火,說不定皇帝聖心移轉,便消減了對吳貴妃的怒氣。而且就算扳不倒燕婕妤,能挫一挫她的銳氣,對他們母子來講也是好事。”

遲蓮默然片刻,最後評價道:“好歹毒。”

惟明“撲嗤”一聲被他逗笑了,湊過去親了親他,安慰道:“放心,以後你應該遇不到這種事。”

遲蓮:“……”

他正準備反擊,外間忽然傳來三聲清脆鈴響,這代表着秘境外有人找惟明。王府中下人多少都知道內情,一般沒有十分要緊的事不會深夜打擾他。惟明與他換了個眼神,從旁邊衣架取過外袍給遲蓮披上,道:“走吧,出去看看。”

青玉蓮花旋轉,卧房中流光一閃,現出二人身形。門外,易大有輕聲禀報道:“金吾衛端木巽将軍到訪,求見王爺,現下正在府外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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