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芳心苦(八)

第58章 芳心苦(八)

端木巽專挑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來, 惟明也懶得和他假客套,開門見山地道:“這裏除了你我外沒有第三個人,端木将軍有什麽事, 不妨直說。”

隐去身形坐在屏風後的遲蓮:“……”

總覺得這話不像是說給端木巽, 而是故意逗他玩的。

此前蚺龍案中, 金吾衛曾幫忙追捕過仇心危,也暗中處理過鄭皇後的後事, 其實已與惟明和遲蓮有了交集,後來在隴山行宮處理椿齡觀的道士遺骸時,端木巽才終于和惟明正式相見, 此後惟明前往梁州, 也是由金吾衛随行保護。可以說兩邊的淵源由來頗深, 而且由于宮中總是有妖患, 端木巽一回生二回熟,倒是應了惟明先前說過的權臣之路,成了專門幫帝王收拾這些不能見光之事的心腹內衛, 金吾衛在他的帶領下更隐隐有崛起之勢。

有這層關系在,再加上端木巽親眼看過惟明和遲蓮出手,所以彼此間的觀感相當微妙。遲蓮甚至有種隐約預感, 端木巽這次前來或許會成為一個關鍵的轉折點,一直擋在他們面前的那座巍峨城門, 終于要向惟明敞開一道縫隙了。

端木巽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能穩穩地坐在惟明對面, 斟酌措辭片刻, 開口道:“下官貿然登門, 是為了王爺主持的西海都督方天寵一案。”

惟明道:“願聞其詳。”

端木巽道:“下官想先請教王爺, 方天寵的案子如今審理到了哪一步, 他是否已經認罪,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惟明一挑眉,語帶敲打地道:“機要案情,端木将軍就敢這麽直接問到本王臉上,你可知道傳出去會有什麽後果?”

端木巽三指并攏指天道:“下官以身家性命起誓,絕不會外傳,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他已經知道世上有鬼神存在,還敢以此起誓,決心可見一斑。惟明瞥了他一眼,答道:“大理寺已盡取了方天寵一幹人等的口供證詞,他對西海一案供認不諱,如無意外,結案文卷近日便将由三司會印,上呈陛下。”

端木巽問道:“他供述的內容中,是否有關于北陸軍的往事?”

惟明道:“此案發生在西海三州,和北陸軍并無關系,方天寵雖然曾在北陸軍中供職,但問案時并沒有細究,端木将軍這麽問,是覺得本案哪裏有疏漏嗎?”

端木巽低聲道:“不錯。不敢隐瞞王爺,下官也曾是北陸軍中将士,曾任已故神武大将軍衛辰吾的親兵,那時方天寵正是衛将軍手下的親信副将之一,我們一道共事過數年。乾聖二十二年,衛将軍在定方關突發急病逝世,那時我剛調任回京不久,乍聞噩耗,根本難以置信。”

“我自從軍起就跟随在将軍身邊,随侍十餘年,衛将軍的身體如何我再清楚不過,我想不出什麽重病能這麽突然要了他的命,先後寫信問過十幾個軍中舊交,可是他們都說此事關系到機密軍情,方天寵等人封鎖了消息。等将軍死訊傳回京城時,屍身早已腐爛,無法再辨識死因,只能匆匆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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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衛将軍死後,他昔日的親信舊部有的調任,有的被貶,有的沒過多久就死在了戰場上,衛家也被抄家流放,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在京中已經再無人提起。”

“此事過後,只有方天寵青雲直上,轉調梁州主持海防,沒幾年就成了西海都督,如今他東窗事發,我再回想起舊事,越發覺得衛将軍死得蹊跷,所以今夜冒昧登門,是想求王爺借此次問案的機會,查明衛将軍身亡真相,讓故人得以安息。”

滿室靜寂,只餘燭花爆開的聲響。

良久惟明才道:“證據呢?”

端木巽:“什麽?”

“你既然覺得衛将軍死因蹊跷,又懷疑方天寵,總要有證據證明方天寵值得懷疑。”惟明道,“光憑他升官快就斷定他有害人之心,這個理由未免太牽強了,你不也做到了金吾衛将軍嗎?”

端木巽慚愧地低下了頭:“我……下官沒有證據。”

惟明:“……”

他究竟是為什麽放棄了溫柔鄉和大國師,大半夜不睡覺坐在這兒聽傻子講故事?

端木巽可能的确是頭一次登門求人辦事,還是這麽沒有把握到虛無缥缈的一件事。他敬重衛辰吾,心裏懷着滿腔悲憤,所以一點可能性也不肯放過,可他的悲憤在別人眼裏一錢不值,甚至連這件事都已經被埋進了故紙堆中,根本沒有再翻出來的必要。

說句不好聽的,衛将軍都死了六年了,連家人親眷都不曾開口喊冤,惟明卻無緣無故地把這個案子重新提起來,勞人費力,把朝中折騰得雞犬不寧,就算最後真查出是方天寵幹的又能怎麽樣,他本來就是個板上釘釘的死罪,難道還能讓他再死第二回 嗎?

“下官也是前些天才知道,我從北陸軍調回京中,并不是家中有人幫忙活動……而是衛将軍私下裏寫信請托,請他的故交幫我安排進了金吾衛。”

堂堂金吾衛将軍,像個垂頭喪氣的小狗,眼角眉梢都耷拉下來,悶悶地說:“我回想起最後在衛将軍身邊的那些日子,總覺得他像是早已預料到會發生什麽,所以才提前把我打發回京……還說讓我安心在禁軍歷練,不要摻和邊軍的事,那裏面水太深了。”

惟明輕輕皺起眉頭:“邊軍有什麽事?你久處軍中,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聽過。”

端木巽苦笑道:“軍中之事無非那幾樁——戰事、人事、錢糧,聽說衛将軍因為糧饷軍械的事和兵部的關系鬧得很僵,北陸軍駐守北境,那幾年糧草饷銀沒有一次如數發放,刀槍弓箭也都是次等的,棉衣戰甲等更不用說,北陸軍中将官的遷升也屢屢受挫。”

惟明聽到這裏,忽然心念一動,打斷他道:“你等等,我記得方天寵就是兵部尚書舉薦才轉調梁州的,不是關系不好嗎?當時的兵部尚書是誰?”

端木巽剛要說出那個名字,話到嘴邊,忽地一怔。

惟明還在試圖自己想起來:“現在的兵部尚書夏永是兩年前剛升上來的,在他之前是……”

“吳複庸。”

惟明也怔了一下。

上任兵部尚書、如今的戶部尚書吳複庸,正是吳貴妃的父親,康王的外祖。

“端木将軍,”惟明嘆道,“難怪衛将軍不讓你摻和邊軍的事,你可真是給本王找了個大活啊。”

端木巽:“……”

如果只是要多給方天寵加一條罪狀,雖然麻煩,但也不是完全行不通,但是一旦這件事牽涉了吳複庸,那就不僅僅是邊軍的事,而是明晃晃的争儲奪嫡了。

“王爺,下官絕沒有別的意思!”端木巽肅然起身,朝着他拜了下去,“我只是想知道衛将軍真正的死因……我怕方天寵死了,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能說清真相了……”

惟明趕緊擡手托住了他,沒叫他真的跪下:“不必如此,端木将軍與衛将軍情誼深重,遇見這種事亂了方寸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可苛責的。再說這只是我們随口猜測,并不一定就與吳尚書有關,你也不必多心。”

端木巽低聲道:“給王爺添麻煩了,您若不願理會,就當下官今日沒來過。”

惟明拍了拍他的手臂,寬慰道:“這事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容本王考慮考慮,而且方天寵不會那麽快就上刑場,還有繼續問案的餘地。時候不早了,端木将軍先回去歇息吧。”

他這麽直白地送客,端木巽卻沒有見好就收,反而朝他深深一拜,正色道:“上一次在隴山行宮,王爺說過,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完成皇命交差,而是讓無辜枉死之人安息。正是因為這句話,下官今日才敢鬥膽将多年的疑惑托付給王爺”

“不管此事成與不成,下官但求問心無愧,絕不會含恨銜怨,還請王爺放心。”

惟明淡淡一笑,并不接他的奉承:“只不過是些有口就能說的漂亮話罷了,本王若真有那種胸懷,廟裏神龛上坐的就該是我了。”

待端木巽告辭離去,遲蓮從屏風後轉出來,迎面就被宛如玉山傾倒的惟明撲了個正着:“殿下?”

“困死我了。”惟明伏在他肩上舒了口氣,抱怨道,“跟他們這些人打交道真是費勁。”

遲蓮難得見他這麽軟和,擡手撫着他的背,笑道:“不是很好嗎?端木将軍被殿下的高潔情操打動,所以來求殿下幫忙,這下康王的把柄也有了,禁軍的投效也有了。”

惟明嗤道:“把柄是有了,投效卻還懸在天上,山不來就我,等着我去就山呢。”

遲蓮:“這是怎麽說?”

惟明道:“端木巽執掌金吾衛,又是皇帝心腹,要是上來就說‘我拿到了康王的把柄特意來賣給你’,那就是明晃晃的站隊了。剛才他三番兩次說自己沒那個意思,不就是為了留幾分餘地,生怕我訛上他嗎。”

遲蓮問:“那這件事,殿下是管還是不管?”

“端木巽這人看着沒什麽心計,方才的話可都是他一環扣一環引出來的,他知道的肯定比我們多,只不過故意模糊說法,想引人深挖罷了。”惟明直起身,攬着他向內院走去,“能不能管,怎麽管,得問了方天寵才能知道,反正今晚是管不了,天王老子來了等睡醒了再說。”

兩人回到卧房,略做梳洗,遲蓮正要打開秘境,惟明忽然從背後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

惟明站在搖曳的燭火裏,認真地提議道:“我們為什麽還要偷偷摸摸地回秘境,弄得跟偷情似的,就睡在這兒不行嗎?”

“……”

遲蓮無奈地轉身看他:“我覺得睡在這裏才更像偷情。”

秘境裏四季如春,萬事萬物随意而動,固然省心又省力,可人間的況味畢竟不同,在白露寒涼的秋夜裏與心上人擠在一床暖被窩裏,聽着外面的寒蛩聲入眠,僅僅是這樣相互依偎,也足以勝過萬千癡纏愛語。

惟明低頭在他唇峰上親了一下,順手幫他脫下了披在肩頭的外袍,含笑輕聲道:“那就當是偷情好了,在秘境裏總像是夢中遇仙,大國師偶爾也屈就我這凡人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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