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芳心苦(九)

第59章 芳心苦(九)

次日早上起來, 兩人梳洗方罷,遲蓮便要回紫霄院,惟明攔住了沒讓, 笑道:“這算什麽, 還真成偷情了?好歹吃了早飯再走。”

遲蓮發現他在這方面常常有些莫名的講究, 比如說睡覺時一定要堅持睡在外側;比如遲蓮如果來了王府就一定要吃過飯才走;再比如兩人一起吃飯時要同時動筷子,哪怕吃飽放下筷子也不能提前下桌, 一定要陪着另外一個人吃完才算完。

惟明對于宮廷之中的繁瑣禮儀不太在意,口腹之欲也沒有很強烈,唯獨在這種日常細節上做得很極致, 這是他接受了自己的神仙身份後依然固守的凡人習慣, 就好像他們兩個真的是一對如假包換的凡間夫妻。

遲蓮作為真正的神仙, 不用吃也不用睡, 但樂于在這種事上順着他,便陪他一道去了正房。恰好今日早飯桌上有一道蓮子粉羹,惟明沒動, 默默地給它推到一邊去了,遲蓮看見就順嘴問了一句:“是不合殿下的口味嗎?”

左右無人,仆婢都在屋外候着。惟明唇角不明顯地一勾, 若無其事地道:“沒事,我不吃這個, 你多喝點補補吧。”

遲蓮看看他,再看看碗, 片刻後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差點把勺子扔了。

惟明趕緊握着他的手, 以防他拍案而起, 好聲好氣地哄勸道:“是我不喜歡甜羹, 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以後不讓他們做這個了……來吃塊點心消消氣。”

遲蓮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乳酥,才接過來放到自己碗中,垂着眼簾不看他:“殿下真是越發長進了,這種話也能面不改色說得出口,當心哪天在外人面前說漏了嘴。”

“誰家夫妻關起門來不說幾句的私房話,況且今天還是你先起的頭。”惟明笑道,“有旁人在時,斷乎不會如此,但只對着你的話,比這孟浪的可多了去了,這已經算是委婉含蓄了。”

遲蓮:“……歪理真多。”

惟明悠然嘆道:“我等凡夫俗子為仙人神魂颠倒,不能自持,恨不得把他裝到荷包裏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這種感覺你自然不懂。”

遲蓮一早上飯沒吃上幾口,但是已經快要被膩死了,萬分聽不下去地催促道:“殿下今日不是還要去提審方天寵、揪康王的把柄嗎?吃完了就趕緊去吧,有正事做就不會每天都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此刻的溫柔鄉再令人留戀,終究也要避人耳目,甚至礙于皇子身份,不能與他光明正大地往來。惟明的野望遠不止于每一夜的相伴,只有登上那座宮城中的最高位,他才能名正言順地将紫霄院大國師變成只屬于他的人。

以往兩人天明時分別總是遲蓮先走,惟明送他,今日不在秘境裏,遲蓮不知是不是為了配合他那個“凡人夫妻”的愛好,主動送惟明到門口,溫聲道:“祝殿下今日一舉功成,早去早回。晚間再見。”

惟明身着玄绛二色親王常服,俊美威儀,貴氣逼人,端莊地應了一聲“好”,腳步剛邁過門檻忽然收回來,想起最要緊的一件事,轉回身來抱住遲蓮,低頭親了一口,與他額頭相抵,溫聲輕柔地道:“我去公衙了,晚間再見。”然後又像沒事人一樣儀态端莊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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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後遲蓮站在原地,過了半晌臉上的熱意都還沒消散幹淨,懷疑惟明是不是趁他不備把心髒給他安回去了,否則完全沒辦法解釋為什麽他一個見慣大風大浪的神仙居然會在自己耳中聽見了砰砰作響的心跳聲。

他好像有點理解惟明說的“凡人夫妻”是什麽意思了。

大理寺內。

因西海一案由大理寺主審,方天寵作為要犯,并沒有被送進刑部大牢,而是直接關在了大理寺直管的囚牢中。他被獄卒從牢房中拖出來,身披重枷鐐铐,帶到了值房中。惟明從案卷間隙抽空瞥了一眼,對獄卒吩咐道:“把枷去了,讓他坐下說話。”

方天寵神情憔悴,兩頰消瘦得凹陷下去,頭發胡須淩亂潦草,顯然是在獄中吃了不少苦頭。獄卒退到門外候命,惟明走下堂前,态度和藹,親自給他斟了杯茶:“方大人最近過得怎麽樣,在獄中的日子還習慣嗎?”

方天寵并不動那杯茶,也不接惟明的話,冷冷地道:“該說的我都已經交代了,這案子差不多也到了結案的地步,王爺這時候提審我,我也說不出什麽新鮮的了。”

惟明道:“通常犯下重罪的人,為了多活幾日,往往都祈求主審官拖延些時日,慢點結案,怎麽方大人反而還替本王數着日子?是因為你覺得結案了對你來說是件好事,不用再背上新的罪名了嗎?”

方天寵道:“成王敗寇,我既然已經淪為階下囚,求那三天兩日的拖延還有什麽用?倒不如一刀給我個痛快。”

“方大人想要個痛快,但大理寺上下為了讓你不那麽痛快,可是費了不少工夫啊。”惟明哼出一聲冷笑,“你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上刑場那天就該燒高香了,這些年方大人你人雖不在京城,恨你的人倒是挺多的。”

方天寵:“什麽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惟明笑道,“你不會以為你入獄之後朝野上下還有人為你奔走求情吧?實話告訴你,一個都沒有。但是大理寺這邊倒是替你收着了不少好東西,什麽毒酒毒餅、毒針毒刀,都是見血封喉、絕無痛苦的上品暗器。”

這話當然是在詐他,然而方天寵被關在牢中一個月,和最初錦衣玉食、手握重權的風光日子相比,就如從天上摔進了地底,雖然惟明沒有刻意刁難,大理寺審問時也沒動重刑,但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又每日生活在與世隔絕、肮髒狹窄的囹圄之間,朝中動向如何他當然一概不知,甚至連判斷也早就不似從前那麽清晰果斷了。

他懷疑地盯着惟明:“你到底想問什麽?”

惟明悠然自得地喝了口茶,把問題抛還給他:“這話該我問方大人,你還有什麽沒交代清楚嗎?”

方天寵厲聲道:“這個案子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們了,難道還要我編些沒有的事,幫着你羅織罪名、誣告他人嗎?!”

惟明玩味地重複他的話:“‘這個案子’,方大人還知道什麽別的案子嗎?”

方天寵冷冷地瞪着他:“端王殿下,挑字眼有意思嗎?”

“這個案子如果送到禦前,斬刑肯定是跑不掉了,區別只在于秋決還是立決,想要等翻案或是大赦,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惟明道,“本王不明白的是,既然橫豎都是個死,為什麽還會有人這麽心急地要将你置于死地?好像生怕你落在大理寺牢獄裏,會說出什麽驚天動地的真相。”

話已至此,圖窮匕見,方天寵驀地轉過頭去,避開了他的視線。

“本王現在很好奇,”惟明仍是不緊不慢地道,“方大人,你也知道大理寺內不是鐵板一塊,裏裏外外有不少眼睛盯着,本王今日把你提出來說了這麽久的話,回頭再命人送點好酒好菜到你的牢房裏去,你猜你能活得過幾晚?”

方天寵咬緊了牙關,從惟明的角度看不見他的正臉,卻可以看到那花白蓬亂的發絲正在輕輕顫抖。

“死刑犯明知道自己要上刑場,但也不想不明不白地立刻就死掉,這是人之常情。”惟明慢慢地舒了口氣,平和地道,“說實話,這一個案子對本王來說已經夠了,橫生枝節是很麻煩的事,尤其是還要想辦法在方大人這種鐵石心腸的人嘴裏套出幾句真話,實在是費心又費力。”

“但是有人托付本王為故人尋一個公道,雖然那個人已經死了好幾年,家人也都風流雲散,蹤跡難尋,但好歹還有人記得他,肯替他求一求人。”

“相比之下,方大人這種非但沒人為你奔走、而且還有人巴不得你早點死的境況,實在是令人感慨。”

“反正已經到這一步,不管你說不說,死去的人不會活過來,你的下場也不會改變,只是關系到那些被你窩藏庇護的人日後過的怎麽樣而已。”惟明忽地想起來什麽,又補了一句,“哦,還有那天你也看到了,世上真有鬼神在,你若懷揣着秘密到了黃泉之下,再見到昔日故人,不知道會是什麽情形。”

如果說方天寵一開始只是輕微顫抖,那麽此刻他的哆嗦就已經完全掩飾不住了。他忽然拖着沉重鐐铐抓起桌上茶杯,顧不得茶水微燙,咕咚咕咚一氣飲盡,随後把杯子重重地往茶桌上一擱,從肺腑深處喘出一口渾濁的粗氣。

他的嗓音也被茶水燙的微微發啞:“王爺既然有通天的本領,能馭使鬼神,你想知道的事,自然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探查,又何必非要來問我?”

惟明輕輕笑了一聲,不乏譏刺地道:“方大人,不是我說,你也是做了這麽多年朝廷命官的人了,是蠅營狗茍的事幹得太多,已經忘了‘光明正大’四個字怎麽寫了嗎?”

他這話說得頗不客氣,方天寵一霎間湧起一股無名之火,但臉上剛泛起紅脹,惟明下一句話就像冷水一樣兜頭潑了下來:“拾掇你的法子我有一百種,其中當然包括你那羁押在梁州府的妻妾親族和一大堆兒子女兒,本王不喜歡把事情做的太絕,但你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話,本王也可以成全你們方家阖族在地下團聚的心願。”

一陣叮呤咣啷的鐵鏈響,椅子咣當倒地,外面獄卒聽見響動,忙在門外高聲喊道:“殿下!可要卑職進去制住犯人?”

方天寵猶如被鎖鏈束縛的虎豹,縱然老去,猶有咬斷人喉嚨的力氣。可是惟明連動都沒動一下,任由他虎視眈眈地盯着自己,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掃了一眼他的腳下,贊許地道:“不錯,方大人看來還有理智,能控制住自己,既然知道利害,那就好辦多了。”

他揚聲對外面的獄卒道:“進來吧,帶囚犯回牢,好生照看,不得輕忽。”

方天寵這回是實打實地愣住了,不明白他都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了,為什麽突然又不問了。

“本王不想聽假話,也不喜歡說一半瞞一半,方大人不必想着同本王讨價還價,要麽說真話寫口供,要麽就幹脆別說。”惟明道,“死前要不要拉個墊背是你的事,畢竟這是你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理應慎重,本王給你時間考慮。”

方天寵被獄卒重新套上頭枷,像個破麻袋一樣被半拖着往外走,馬上要出門時,他突然醒悟一般高聲問:“是誰?!是誰找了你,誰要替他讨還公道?是不是端木巽!”

“本王剛才說過了,不要和我讨價還價。”惟明起身整了整衣袖,那無波無瀾的俊美面容在方天寵眼中看來,竟然有些令人發毛的詭秘,“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等他托夢給你,你自然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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