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芳心苦(十)
第60章 芳心苦(十)
黃昏時分, 惟明散衙回到王府,家中下人将他迎進正院,卻謹慎地沒跟着進屋, 惟明心中微動, 推開房門一看, 果然見一個白發身影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榻上看書。
時近初冬,天色尚未完全黑透, 室內一片昏暗,窗下卻還有些許晴光,他像是藏在古舊畫卷深處的美人, 似妖似仙, 只待擡眼一瞬, 便可令畫外人為之神搖目奪。
他背對着門外, 惟明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憑空伸手抽走了他的書。然而遲蓮何等敏銳,早聽見了他進門, 如常地仰頭看向惟明,被他輕輕一攏,順勢倚進了惟明懷中:“天色暗, 小心傷眼,叫他們點上燈。”
遲蓮搖頭笑道:“剛到, 随手拿來消遣的,沒看多久。”
矮幾上擱着茶盞, 惟明拿過來喝了一口, 茶水還是熱的。遲蓮剛說了一句“那是我的”, 惟明就俯下身來吻住了他。兩人氣息交纏, 唇齒纏綿溫熱, 猶帶着淡淡茶香,而心頭湧動的情愫卻像岩漿一般滾燙,在過去的百年千年間壓抑地沸騰着,會在風月無邊的深夜裏洶湧噴薄,也會在深濃的暮色裏安靜地流淌。
此刻無人打擾,仿佛是從嘈雜忙碌的一天之中偷來的一小塊寧靜的碎片,在舌尖上化開一點甜意。惟明并不急切,被他擁在懷中的遲蓮也很放松,長吻終了後依然留戀盤桓,于是就有很多細細碎碎的親吻,散落在舒緩的餘韻中,漸漸地連欲念意味也不剩,完全像是兩只小動物在互相舔毛。
惟明到最後已經被親笑了,修長漂亮的手指穿過微涼長發,不輕不重地揉捏着他的後頸,低聲回答了遲蓮的前一句話:“有什麽關系,你也是我的。”
這麽一會兒工夫,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遲蓮就在這全然昏昧的光線裏注視着他的眉眼,不必看清也爛熟于心,并不反駁,像是無言地認下了這句話。
院子裏響起了仆婢的腳步聲,小太監江海在外面敲了敲門,細聲問道:“天色昏暗,王爺可要掌燈?”
惟明這才松開手,規規矩矩地坐回矮幾對面,揚聲道:“進來。”
江海帶着提火的侍女進屋,低眉垂目地給房間各處一一點上燈,不敢亂瞟一眼,末了又問:“廚下已經備好晚飯,問何時擺飯,請王爺吩咐。”
惟明擡手示意他稍等,卻問遲蓮:“今晚東市有燈會,是吃了再去,還是現在過去?”
遲蓮才來此世不到一年,還不了解大周風俗,問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十月十五下元之日,天燈節,東市上年年有熱鬧燈會,正好無事去逛一逛。”惟明道,“說起來,按時令習俗,今日該吃些豆沙包子。”
江海躬身道:“回王爺,都已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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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蓮便道:“殿下忙了一整天,先吃口飯墊一墊,換身衣裳再出去。”
惟明點了點頭,江海領命而去,遲蓮重新給他斟了杯茶:“殿下辛苦了,心情這麽好,想來今日收獲頗豐。”
“算是有點收獲,起碼知道了衛将軍去世別有內情,而方天寵心裏一定有鬼。”惟明簡明扼要地說了提審方天寵的經過,遲蓮凝神聽完,問道:“那殿下為什麽沒有趁熱打鐵,直接叫他當場招供?萬一他回去後想來想去又反悔了怎麽辦?”
惟明道:“方天寵這種人,不見棺材不掉淚,別看他如今淪為階下囚,心氣兒卻還高得很,我要是顯得太急切,他就敢拿這個把柄跟我讨價還價,說出來的話也是三分真七分假。與其花時間跟他猜謎,不如先打掉他的氣焰,讓他認清自己的處境,再去設法套取真相。”
遲蓮點頭贊同:“如果能将這樁把柄拿到手,那麽對康王一派的打擊絕不遜于方天寵失勢。”想了想又道:“殿下心中已經有謀算了?”
惟明卻眨了眨眼,高深莫測地沖他一笑,故意賣了個關子:“計劃是有了,不過還要借大國師的東風。所以今晚特意請大國師屈駕同游,容本王略表心意。”
其實他想要遲蓮做什麽,不過就是一句吩咐的事。但其他身份和缱绻愛侶之間的分寸截然不同。遲蓮越是與他久處,越能感覺得到惟明對他那種如珠似寶的愛重,大概也是沾染了人間因果,有別于帝君的深沉內斂,顯得更加溫柔熱烈,令他的心緒也不自覺地跟着輕快起來。
“好。”
他接過了惟明夾給他的又小又圓的豆沙包子,一口咬到其中甜蜜的內餡:“今晚要叫王爺破費了。”
入冬後天氣漸冷,晚間寒涼尤甚,二人出門都換上了厚衣裳,搭着鬥篷,坐馬車到了東市。彼時燈會已經開始,滿街亮堂堂得猶如白晝,歌樓酒肆燈火通明,沿街搭着彩棚,有賣各色彩燈的,也有賣飲食玩器的,而且多作博戲之娛,投壺、擲骰子、撲銅錢、轉盤套圈等玩法不一而足。
惟明一進東市,先從賣面具的攤子上買了兩張半面,遞給他道:“人多眼雜,以防被認出來。”
遲蓮雖在紫霄院深居簡出,但發色太過鮮明,長得也太出挑了,而見過的人惟明就更多了,為免被人撞見端王殿下和大國師攜手同游、有什麽風聲傳到乾聖帝耳朵裏,還是低調一些,不要引人注目為妙。
面具畫得花裏胡哨,隐約能看出是個虎頭樣式,好就好在戴上後連親爹也認不出來是誰。兩人借着寬袍大袖的遮掩,手牽着手一起沿着長街慢慢閑逛,遇見新奇有趣的東西就駐足片刻。遲蓮從前在白玉京,偶爾也趁下界時到妖族或其他仙洲的街市上走走看看,但很少以此世中人的身份沉浸其中,再加上他又是個對玩樂沒有多大興趣的人,都是走馬觀花,并沒有留下什麽深刻印象。
世間集市大同小異,人間燈會也不例外,賣的東西無非是些自家手制的東西,或是仿的古董字畫,同宮廷器物相比差得遠,但有人作陪就不覺無聊。遲蓮很有興致地一一看過去,走到一處彩棚前時,忽然眸光一動,瞥見了一個很有趣的小玩意。
惟明停住腳,笑問:“看中什麽了?”
守攤的老板見二人通身绫羅綢緞,立刻熱情洋溢地介紹道:“我家祖上是禦供的琉璃匠,這些都是祖傳之寶,精美絕倫,只賭不賣,五百文一次,蒙眼投壺,十發中了五發便可任選一件帶走。公子喜歡可以試試手氣!”
琉璃器本就稀少難得,品相精美的更是足以入貢,所以他開的價雖比別的攤子高得多,但仍有不少人駐足觀望。然而他的條件卻還苛刻一層——投壺簡單,蒙眼投壺中五發就太難了,比用五百文打水漂還要不值得。
遲蓮指着其中一件,惟明順着他的手看去,只見是一個三寸高、巴掌大的小琉璃件。下面是紅寶石般濃淡合宜的蓮花座,上頭俯卧着一只銀鬃金眼的小麒麟。
那工匠的手藝的确巧妙,連花瓣和鱗爪都雕得分毫畢現,品相精美自不必說,妙的是寓意暗合了二人身份,實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佳品。
遲蓮貼近他耳邊,仿佛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說:“殿下,我想要這個。”
他除了對惟明說過“我想要你”外,還是頭一次主動開口要什麽東西。別說只是件琉璃器,就算是要星星要月亮,惟明也得伸手給他夠一夠。
他抛給老板一錠銀子:“先拿二十支箭來。你家的壺呢?”
老板見冤大頭上門,喜滋滋地将他引到彩棚旁邊的投壺處,又雙手奉上綢帶。遲蓮知道惟明講究,忙道:“不要這個,用我的就是。”說罷假裝伸手入懷,現用法術變了一條深藍緞帶出來,對惟明道:“殿……公子略低一低頭。”
惟明将面具推到頭頂,俯身下來由他蒙住自己的雙眼,借機湊在他耳邊輕聲道:“叫我什麽?”
這話說得又輕又暧昧,微微含笑,尤其還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愣是笑得遲蓮的手都哆嗦了一下,趕緊打好了結,扶住他轉了半圈。惟明任他擺弄,調整姿勢對準箭壺,等遲蓮松手後問道:“好了?”
他蒙着雙眼,只露出半張輪廓俊美的臉,但膚色冷白,鼻梁高挺,唇畔含笑,反而別有一番風致。本來只是路過的游客都忍不住駐足圍觀,惟明拈着長箭,按照記憶中箭壺的距離,收着勁兒信手一擲,不出所料果然落空。
“遠了還是近了,向左偏還是右偏?”
遲蓮遞了支箭給他,握着他的手瞄正中線:“偏左,近了。”
第二箭仍是不中,接着是第三箭、第四箭……原本抱有好奇心的路人漸漸都看明白了,這蒙眼投壺的确是不如打水漂,純粹是閉着眼睛撒錢玩。
到第七箭時,只聽“叮”的一聲,這回雖然沒中,但是剛好打中了箭壺。路人都看進去了,仿佛站在場上是自己一般,紛紛道:“有戲有戲,下一箭一定能中。”
遲蓮道:“再高一點點。”
然而這次又太高,連壺也沒有碰到,大家又“唉”地一聲,惋惜道:“這也太難了!”
這麽調來調去卻一箭不中,其實非常無趣又考驗耐心,但惟明不愧是以凡人之資學成仙術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精細和耐心,手穩得堪比遲蓮這個學劍的神仙。到第十箭時,又是“叮”的一聲,遲蓮道:“這回射中了壺沿,再近一毫就中了。”
頭一個五百文已經沒有了,惟明從遲蓮手中接過第二把箭,忽然道:“蒙眼投壺果然比我想的要難,不光需要準頭,看來還差了點運氣。”
他雖然蒙着眼睛,可遲蓮卻總有種他的目光透過綢緞,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的錯覺。
北風凜冽,花燈滿城,在人聲鼎沸的熱鬧街市裏,他心中忽然滿是放肆的自由。
遲蓮拉過惟明空着的那只手,十指相扣,鄭重許諾道:“如果贏了的話,我也許公子一個願望。”
圍觀路人:“……”
為什麽突然變的好刺眼,十指相扣是因為想擊掌為誓,但是凍得沒力氣了嗎?
惟明笑意愈深,應道:“好,一言為定。”
緊接着他甩手一箭,一發即中!
接連五聲清脆的“叮叮咚咚”之後,他停手無辜地問道:“還要繼續嗎?”
遲蓮:“……”
圍觀游人轟然叫好,老板臉都綠了,苦哈哈地道:“不用了,不用了,恭喜公子,這就給您裝上。”
遲蓮接過老板遞上的錦盒,心滿意足地收好。惟明已自己解下綢帶,戴好了面具,見老板還要找錢,擺了擺手道:“不必找了,本來是我們占了你的便宜。”
老板立刻轉哀怨為喜色,大聲贊美道:“公子準頭奇佳,真乃後羿再世!”
惟明:“……”
“哈哈哈……”
遲蓮被那句“後羿再世”逗得一看惟明就忍不住笑,兩人走出很遠,一直到了街心中央巨大的天燈底下,同無數京城百姓一道仰望明燈與冬夜深邃燦爛的銀河。
他感覺到惟明的氣息靠近,所有人都在擡頭看燈,只有惟明在低頭看着他。
惟明在他鬓邊輕輕吻了一下,不緊不慢地低聲問道:“我贏了,蓮卿何以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