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芳心苦(十一)
第61章 芳心苦(十一)
其實稱呼這種事, 在私下無人時自然是怎麽親昵怎麽來,然而一旦放在露天外,沖擊立馬會放大成百上千倍。幸好隔着面具, 旁人無從窺見二人的神情, 遲蓮被他叫得耳根發麻, 小聲回道:“公子想要什麽?”
“等我想好了會告訴你。”惟明扣着他的肩,往自己懷裏攏了攏, “希望蓮卿到時候不要賴賬。”
遲蓮:“……”
他這麽說,就代表這件事他一定已經想好了,而且是遲蓮不會主動去做的那種。難怪惟明要主動讨個回禮, 其實根本就是想借此拿捏他吧。
然而一言既定, 驷馬難追, 遲蓮後悔也來不及, 再則他對惟明其實并沒有什麽底線,甚至出于某些不可說的緣故,還會格外予取予求一些。
直到深夜, 燈會上的游人方才逐漸散去,兩人到長街盡頭坐上了王府的馬車,過了一會兒, 遲蓮撩開車簾往外瞥了一眼,疑惑道:“這似乎不是回王府的路?”
惟明看上去正襟危坐, 背靠着車壁閉目養神,一只手搭在膝蓋上, 另一只手卻始終不松不緊地攬着遲蓮的腰, 并不影響他的活動, 卻帶着一種很強的獨占意味:“嗯, 打算趁着天黑無人, 擄了你私奔。”
“……”遲蓮倚回他身邊,無奈地道,“我雖然不太熟悉京城,但還能認出這是通往內城的路,殿下要帶我私奔到宮裏去嗎?”
惟明閉着眼勾起唇角,側臉在搖搖晃晃又昏昧不明的燈光裏俊美得令人心折。他随口道:“等到那一天,就不叫私奔了,昭告天下,應當算是明媒正娶吧。”
遲蓮作為神仙,除了對惟明的命運上心以外,其他萬事萬物都是過眼塵煙,反正兩人這輩子注定要綁在一塊,私奔和婚娶對他來說其實并無太大分別。因此他沒有立即領會到惟明話中隐藏的野心和期望,只是順着蛛絲馬跡繼續往下推測:“殿下今晚借着燈會的名義出門,其實是已經想好該怎麽對方天寵出手了,對不對?”
惟明嗤道:“什麽叫‘借着燈會的名義’?白陪你逛了這麽久。方天寵才是捎帶的,要不是今晚出來看燈,誰有空大半夜去看他。”
“是嗎?”遲蓮懷疑地問,“可是殿下出門前可不是這麽說的,是要找我幫忙才陪我玩的……唔!”
有的人就是在該敏銳的時候少根筋,說他遲鈍吧,有時候又冷不丁地機靈一下,即便聰明如惟明也會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好強行封口,以防他繼續翻舊賬。
許久後遲蓮才得到喘息之機,氣息微亂,眼底像汪着一把揉碎的光,不知道是被親得還是笑得,揶揄地道:“好兇,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惟明垂眸看着他,車廂裏地方不大,兩人又挨得極近,這麽看人時幾乎是把他整個人籠罩在了自己的目光裏,淡淡地道:“說點好聽的,就放過你。”
遲蓮擡手摸了摸他的側臉,微笑道:“嗯,我也最喜歡殿下。”
馬車駛過黑暗長街,轉入一條窄巷,最後終于在大理寺後門停了下來。
二人一下車,早有官員在此接應,引着他們往大理寺刑獄的方向走,一邊低聲對惟明道:“按王爺吩咐,都已經安排妥當,犯人已經服下了迷藥,不到三個時辰絕不會醒。”
大理寺獄不像刑部大牢那麽寬敞,關押的犯人不多,獨占一個小院,院裏除了牢房還有獄卒們平時休息的廂房。幾人來到西邊最角落的一間屋子前,那官員為二人推開門,躬身道:“王爺請。”
惟明走進廂房,看見木板床上身帶鐐铐、昏睡不醒的方天寵,點了點頭,對那官員贊許地道:“做得不錯,辛苦你了,我們出來前在外面守着,別叫人靠近。”
“下官遵命。”
房門合攏,室內一燈如豆,只照得亮一小塊地方,其他地方都隐藏在陰影裏,顯得尤為黯淡蕭索,遲蓮随手在門前落下隔音禁制,問道:“王爺打算拿他怎麽辦?”
“之前在梁州時,歸珩曾用複現之術幫我查看過死人的記憶,但因為人死了好幾天,剩下的只有最後發生的一段記憶。”惟明道,“這回換成活人,他的記憶應當是完整的,我想直接看六年前他在北陸軍中的記憶,能做到嗎?”
和上次緊張得仿佛被先生查功課似的歸珩相比,遲蓮簡直可以說是氣定神閑,從容地道:“我學藝不精,不過為了殿下,可以勉強一試。”
惟明挑了下眉,忽然找回一點當初他還只是個懵懂凡人,注視着超凡脫俗的大國師,猶如見到真神下凡的驚豔心情,眼中浮現出淡淡笑意,做了個“請”的手勢:“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遲蓮雙手結印,掌中現出一團淡紅靈光,飛到方天寵額頭正上方,化作萬千細線接入周身氣脈,抽取神念在半空彙成一面光鏡,其上流轉着方天寵視角下的平生種種。
他擡手在空中虛虛劃過,倒放檢視對應的時間,惟明也凝神看着,等畫面從廣袤海疆轉變為群山闊野之時,他便道:“差不多了,再往前一點,從這裏開始看起。”
畫面定格在山腳邊城,一片開闊的軍營駐地內。
惟明其實也沒見過本人,但他認得端木巽,看他站位态度,便知道他身邊那身披輕甲,蓄着短髭,面容威嚴的中年男子正是本朝第一武将、傳說中的神武大将軍衛辰吾。
一行人站在軍營門口,似乎正在等待迎接來客。少頃一騎自遠方飛馳而來,到得前來滾身下馬,禀告道:“将軍,勞軍使者已經入城,随後就到。”
衛辰吾淡淡地“嗯”了一聲,從方天寵的角度看,他的臉緊緊繃着,并不像是歡欣的樣子。但既然朝廷會往邊軍派遣使者勞軍,就說明他們應該是剛打完勝仗、建功頗豐才對,怎麽衛辰吾倒似盼着他們最好別來的樣子?
片刻後,馬蹄與車輪聲轟隆隆地由遠及近,一隊人馬風塵仆仆地到了軍營門口,護送的是京衛,簇擁着中間兩輛馬車,從裏面分頭下來兩個官員,一名身穿六品文官袍服,另一名卻是一身內監常服,面白無須,開口時聲音較尋常人較尖細。那文官朝衛辰吾等人行禮道:“見過衛将軍,下官兵部司員外郎李屏南,這位是內侍省孟随孟公公,聖上得知三月定方關數戰告捷,深為寬慰,特命我等親赴邊關、慰勞北陸軍将士。”
衛辰吾率一衆部下道了謝,又在庭中接完聖旨,便請勞軍使者到營內休息宴飲。
席間觥籌交錯,衆将皆陪侍在側,然而那京中來的兩位使者卻頗為倨傲,言語之間雖未直說,卻處處流露出挑剔态度,專挑北陸軍的賞功、錢饷說事。那孟随更只是個沒出過京城大門幾回的奴婢,竟也敢趁着酒意指點衛辰吾的行軍作戰之法,聽得副将等人幾欲摔杯發作,卻都被衛辰吾無聲而強硬地制止了下去。
好容易捱到酒宴結束,衛辰吾派方天寵護送二人回營休息。因孟随是聖上親信,自然先緊着他送,等安頓好了,李屏南同方天寵一起走回自己帳前,忽然道:“方副将,我想起你的名字了……原來你就是方天寵,在原石河頭率軍追擊忽思齊部流寇,斬首三十餘人那個方天寵,對不對?”
忽思齊部是北域十六國之一,早年間作亂被衛辰吾率軍平定,之後歸順大周。不過這些邊境小國國內動蕩,時有篡權奪位或者內亂流寇等事發生,往往安分不了多久就要試探着來咬一口。北陸軍鎮守北疆,正是為了防備這些時不時冒頭的毒蛇。李屏南所說的那場戰役,便是由于忽思齊部突然出現了一股流寇,大肆侵擾邊境及鄰國,另一個部落馮林國不堪其擾,向北陸軍求救,方天寵便領兵于原石河頭與流寇交鋒,斬殺百餘人,帶回首級三十餘個,因此獲得朝廷嘉獎。
然而忽思齊部的嚣張氣焰卻并沒有被這一戰打退,反而越演越烈,對馮林國展開了喪心病狂的報複,終致馮林滅國。馮林末代王子倉惶出逃,在北疆四處借兵企圖複國,又遭到忽思齊部追殺。最終是衛辰吾親自率北陸軍出兵鎮壓,于定方關三戰三捷,讨平了忽思齊部,令北疆重歸安寧。
方天寵謹慎地道:“寸功微薄,不足挂齒,承蒙大人記挂。”
李屏南卻笑道:“哪裏,你做的事可一點都不微薄,連尚書大人都震動得很,對你印象深刻吶。”
方天寵似乎不太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套近乎,沒有接話。
李屏南的住處距孟随并不遠,沒走多久就到了,他站在門口朝方天寵笑了一下,道:“就送到這裏吧,方副将留步。”
方天寵垂首道:“大人好生休息,末将告退。”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今日我看衛将軍不大高興,八成是見到我們,心裏煩悶得緊。”李屏南意味深長地道,“回去聽聽他怎麽說吧,明日有空,我還會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