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2·世無雙
番外2·世無雙
在神州大陸的極北之地,相傳有一座名為“海隅”的仙山,那裏是陸地的終結、海洋的起始,巍峨高聳,與天相接,是天族下降塵世的通道,也是唯一一處魔族至今未能踏足的禁地。
每當一年一度的極晝之日到來,那些遨游于太虛、分散在九州十方的天族将回到山巅,在無盡的明光中栖息休養,盡情地吸納天地之間的清氣。
彼時遠方的曠野平原上,人族與妖族長期混戰,為了生存和領地殺戮不休,無處可歸的死亡和郁結不散的怨恨凝結為魔,如同陰雲一般籠罩着神州大地。直到一名人族部落的首領為了平息戰亂,争取休養生息的機會,不遠千裏來到了海隅山,以尋求天族的援手。
傳說中他在海隅山巅祭祀十日,終于打動了太微天尊,下降塵世回應他的祈求。從此人族與天族結為同盟,共同鎮壓魔族,創設九天之誓隔絕妖族,單獨開辟出人間,将神州變作了人族繁衍生息的樂土。
但傳說往往是對事實的美化和掩飾。那時的真實情況,其實是天冷風急、山頂積雪,那位人族首領堅持十天已經到了極限。在他瀕臨凍僵、幾乎失去知覺之際,某位天族實在是不想看見別人死在自己家門口,終于出手朝他身上砸了一團清氣。
這是微山持蓮第一次見到未來令三界俯首的太微天尊、蒼澤帝君,而此時他尚無姓名尊號,只是一位突然出現在雪山之巅,周身籠罩着淡淡銀光的男性神只。
冰天雪地,凜冽寒風,沒有絢麗的霓虹和暮色,只有白慘慘的蒼穹,可是那團光暈照耀着他冰冷青白的身軀,比太陽還要溫暖奪目。
持蓮擡起覆滿冰霜的長睫,像是凝視着一個绮麗的夢境,喃喃地道:“好暖和啊……”
“回去吧。”沉靜如夜風流泉的聲音平靜地說,“這裏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天道賦生萬物,而萬物自相殘殺。”持蓮注視着他的眼睛,聲音微弱而篤定,“無論人族與妖族,我們的心願都是一樣的,就是活下去。”
“人與妖的紛争和天族無關。”那聲音冷漠地答道:“天族不會同任何部族結盟。”
“現在無關,将來也無關嗎?等到世間淪為屍山血海,魔族橫行肆虐,靈氣被吞噬殆盡,難道海隅山還能幸免于難?”持蓮道,“天族掌控風雨雷電,是天道的代行者,卻在災難初生時對它視而不見,直到爆發了才肯睜眼看清,到那個時候,天道是否還會如現在一般眷顧着天族?”
那道聲音陷入了沉默。
持蓮扭頭打了個噴嚏,雖然被清氣保護住,但山頂對他來說還是太冷了。他甕聲甕氣地道:“與其飄在天上俯瞰世間,不如到地上走一走,看看人們和妖族是怎麽活着,說不定會改變你的想法。”
那位神只考慮片刻,似乎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于是向前邁出一步,華裾鶴氅,緩帶輕袍,姿态高雅從容,猶如白鶴般翩然落在了雪地之上。
相比之下,持蓮樸素得像個要飯的。他爬起來撲了撲自己身上的雪,哆哆嗦嗦地問:“我該怎麽稱呼您?”
“随意。”
“在人間行走,還是要有個名字才行。”持蓮看着他猶如高山冰雪般冷淡的側臉,試探地問,“嗯……叫‘惟明’可以嗎?”
“随意。”
“哦,明白了,是叫‘随意’是吧,恕我愚鈍。随意仙人,您……”
“可以叫‘惟明’。”
這個名字伴随了他在凡間的數年光陰。惟明跟着持蓮住進了人族部落,觀察他們打獵、捕魚、種植等種種生計,見證他們的颠沛流離與生離死別。他變得話多了一些,能和其他人交流幾句,而不是只對着持蓮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嘣,也逐漸理解了持蓮希望徹底結束戰亂,過上安穩日子的心願。
随着他的入世,越來越多的天族降臨人間,從某種意義上說,持蓮最初的目的已經達成,有了天族的加入,魔族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無孔不入,而動亂中對秩序的渴求和嘗試也隐隐顯現雛形,如果說下山之前惟明還存有猶疑,那麽到這時,他已經能夠感覺到天道賦予天族的使命,便是在三界之中建立起各族共存、繁衍生息的全新秩序。
這是僅次于創世的巨大功績,天道必然會降下功德,參與重建的天族、人族和妖族都會飛升為神明,維持世界秩序的正常運轉,而微山持蓮作為首倡者更不例外,屆時他将享有漫長的壽命,從一個混血半妖變成至高的尊神,受到萬人崇拜敬仰,再也不必過每天東奔西跑、操心勞累的日子。
但是惟明千算萬算,沒算到持蓮竟然對人族有那麽深厚的感情,竟然在九天之誓成立後放棄了飛升上界,繼續留在人間住他的破木屋,每天劈柴舂米摸魚燒陶,混跡于凡人之中,過着與他們一般無二的生活。
那時惟明已受封天尊,被天族尊為帝君,卻還為此特意下界來找了他一趟。
持蓮給他倒了一杯用杏幹泡的甜茶,笑得溫和而沒心沒肺,仿佛壓根不知道自己拒絕的是一個天神的邀請:“輪回初建,還不知道運轉的怎麽樣,他們才剛過上太平日子,我想留在人間再看一看,萬一有什麽疏漏,還能及時補上。”
惟明握着那個用樹根削成的粗糙杯子,沒有喝裏面的水,沉聲道:“你對人族,委實太過偏愛了。”
“嗯,我知道。”持蓮笑道,“不過當年人族收留了我,吃百家飯長到這麽大,我總得親自把他們都送入輪回,才能放心嘛。”
惟明便不再說話,持蓮看他神情淡淡的,也沒說什麽好聽的話來寬他的心,只是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吃飯?我讓青陽多添一碗米。”
惟明驀地擡眼:“誰?”
持蓮朝外面喊了一嗓子,片刻後一個穿着青布衣的俊秀青年從後院推門進來,見到惟明怔了一下,旋即承受不住神明周身的強大威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持蓮很不見外地推了惟明一把:“這是我撿到的妖族,叫做青陽,原身也是蓮花,能不能稍微收收你那耀眼的靈光,別吓着孩子。”又轉頭對青陽道:“沒事,他是我的朋友,別害怕,中午多煮一點飯吧。”
青陽低低地應了一句,聲如蚊蚋,抱起手裏的木盆就要跑,惟明忽然起身道:“不必了,我這就走。”
“啊?這麽着急嗎?”持蓮站了起來,一頭霧水地問,“怎麽了?”
惟明道:“只是來看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煩,既然無事,那便按照你的心意來罷,我告辭了。”
說完,甚至連挽留的機會也沒有給他,就化作一道飛光倏然而去。
持蓮:“……”
這一別後,二人再也沒有相見。直到很多年以後新飛升的仙人們前來拜見天尊,惟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那個暌違許久的人才又重新浮現在他眼前。
然而那名喚青陽的仙君眉目柔順,恭謙地對他道:“持蓮公子臨終前,親手将神格贈與我,托付我向帝君致意。他本是人族的首領,用一生時間見證了人族如何經由輪回生生不息,最終決定自己也投身輪回,再迎來新生,永遠放棄神位,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凡人。”
“公子有一句話,托我轉達給帝君——‘太上忘情,神仙修的是大道,而大道不容偏私,有所偏愛,終究會有損道途。’”
惟明漠然垂眸,注視着案頭文書,半晌後淡淡道:“知道了,随便他,你出去吧。”
對于天尊而言,一位故交舊識的離去雖然令人惋惜,但并不算什麽天崩地裂的大事。而這位故人相比之下更特別一點,是第一個将他帶入塵世的凡人,也是與他共同締造了九天之誓的盟友,于情于理他都該覺得惆悵不舍,而萬萬不應生出一股無處傾吐的郁結。
他心想,“大道不容偏私”,微山持蓮看得倒是挺透徹,所以他放棄了大道,選了與人族同生共死,選了助青陽一步登天,卻唯獨沒有選擇他。
無所謂,他愛選誰選誰,反正他本來也……不期待。
又過了很多年,惟明遇到了一個名叫“遲蓮”的仙侍,這名字觸動了他記憶深處的漣漪,但他作為蒼澤帝君已經活過了上萬年,見慣世事流變滄海桑田,前塵往事對他來說只是記憶而已,他已經不會再為別人而耿耿于懷了。
雖然他并不抱有無謂的希望,然而就算是石頭,也會被遲蓮一句接一句的“我會保護你”融化成春水。所以帝君給了遲蓮很多自由和寬容,不是打算在遲蓮日後某一刻做選擇時為自己增添籌碼,而是希望他活得更肆意一些,不必過早地面對那麽多誅心的取舍。
然而過不去的坎總會變幻成各種形式,潛藏在命運的必經之路上,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刻絆人一個跟頭。
某天遲蓮辦完公務,回來時身邊破天荒地跟着一個傷痕累累的清秀少年,據說是個原身是海棠花的仙侍,被茫洲王城的妖族首領私自扣留在下界,經常以虐待折磨他取樂,遲蓮這次奉命到王城公幹,在接風宴上聽見了他的呼救,實在無法坐視不理,索性多管了一次閑事,把他救出來帶回了白玉京。
帝君并不在乎遲蓮在外面捅破天,反正天下沒有降霄宮得罪不起的人物,但是這熟悉的情節卻令他心中不自覺地一沉,仿佛是某種來自過去的警示,又好似萌生了某些微妙的預感。
眼看着遲蓮沉迷于救助落魄的小可憐,帝君的心情一日差似一日。往日遲蓮出個門,回來能在他身邊形影不離地賴上五六天,這次卻只是匆匆地向他回報了情況,就急着為那仙侍尋藥療傷,好幾天連人影都見不到。而歸珩那個傻子專會紮心,甚至跑過來問他是不是準備再收一個仙侍當徒弟。
這是遲蓮第一次往降霄宮裏帶回“外人”,這一點已足夠說明此人的不同尋常。這些年礙于仙侍的身份,其他仙君對遲蓮的态度往往不冷不熱,普通的仙侍又沒有多少接觸他的機會,遲蓮在天庭中少有真正能說得上話的朋友,而這名仙侍卻因為救命養傷的緣故,可以名正言順地待在他身邊。就像當年的微山持蓮與青陽一般,說不定養着養着就會對他情逾手足、視如己出,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成全他……
沒有人能理解惟明的心情,那是在他的羽翼尚未完全長成之時留下的一道隐秘傷口。縱然如今的帝君無堅不摧,可平息多年的隐痛一旦被勾起,還是令他感到十分介懷。
矯情什麽呢?他心想,總有那麽一天,遲蓮會像北辰、顯真他們那樣獨當一面,有自己的朋友和屬下,神仙之間的關系畢竟不像人間那樣有血脈和名分的約束,站得位置越高,越應該看得淡薄才對。
外面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帝君思緒被打斷,下意識答了聲“進來”,等擡眼看清來人時,遲蓮已經跨過大門,幾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好奇道:“帝君怎麽了?為什麽看見我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帝君垂眸斂容,輕緩而平靜地問:“遇到什麽事了?是你救下的那個仙侍哪裏出了問題?”
“沒事啊,他傷好得差不多,我剛才已經将他送回碧臺宮了。”遲蓮莫名其妙地反問,“我沒事不能來找帝君嗎,什麽時候立的規矩?”
帝君被他問得一怔,繼而笑了,伸手示意他過來。
遲蓮側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把自己整個兒挂在帝君肩頭,被他單手攬着,還在嘀嘀咕咕地抱怨:“光顧着給他治傷,好幾天沒來主殿了,帝君看來是一點也不想我,都沒有問過我一句。”
帝君稍一偏頭就能親到他的發頂:“見你忙着正事,所以不想讓你分心,你還委屈上了。”
“顧那一頭才叫分心,天下除了帝君之外都不算正事。”遲蓮在他頸窩裏眯起眼睛,打了個呵欠,“沒聽說過在自己家還要避嫌的。總之這件事我已經處理完了,接下來兩個月別給我派活,我不想出去——我都一個月沒見到帝君了。”
帝君停頓了極短暫的一瞬,而後輕笑一聲,無奈地道:“好,知道了,都随你。”
“所以……”持蓮顫抖着問,“你就是從那個時候喜歡上我的嗎?”
帝君難得地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只在他殷殷的目光裏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持蓮于是發出了驚天動地的爆笑,那笑聲透過相貼的肌膚,令彼此的胸腔都在同時顫動。
他萬萬沒想到帝君的動心居然如此的不驚心動魄,也不唯美浪漫,只是在最普通不過的一天,一個黏黏糊糊的時刻,甚至還在吃着醋,就毫無預兆地淪陷了。
“能被堅定不移地選擇一次已經很難了,”帝君把他垂落的碎發撥到耳後,捧着他的側臉認真地道,“我被選中兩次,是千載難逢的殊遇。”
“你就是醋精吧,嗯?”他笑得全身都在抖,還故意去戳帝君緊繃的唇角,不依不饒地問,“都這樣了你還不承認你是醋精嗎?”
帝君:“……”
持蓮笑着低頭吻住了他。
也不知道好好的天尊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醋勁,明明從海隅山巅神只降世的那一刻,直到如今,都是這輪太陽高懸在天道之上,無數次地救他于水火之中,以溫存垂憐的愛意,照徹了他颠沛流離的命途。
千秋萬載,惟君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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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至此全部結束,感謝各位讀者一直以來的支持和陪伴,謝謝大家。
還玉京的構思最早是在18年,中途反複修改了5版,寫廢了大概8萬字,最終才呈現出目前這個版本,可能随着時間和心态的變化,消磨掉了很多沖動而來的靈感,而且我又是個沒有什麽想象力的人,所以劇情設計上可能問題蠻大的,只能靠感情和猛藥硬拉……不過總算還是把這個故事好好寫完了,如果大家能從中磕到一點糖,我就很開心了。
下一本的話估計要明年,選手們都會放進甘露寺裏,大家挑順眼的pick吧。最後有緣的話求個作者收藏,下本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