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次循環

第三次循環

傑克再次睜開眼時,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他又回來了。

回到出發前的賭場,手裏握着能夠賺來船票的牌。

連死三次,每一次死亡都會讓他回到登船前,讓他重新做出選擇。

就好像是上帝在反複警告他:不要上船,不要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去對抗命運的力量。

難道真的不上船,才是唯一的逃脫方法嗎?

“傑克!”

法布裏吉歐低聲催促他。

傑克第一次猶豫着沒有出牌。

莫非上帝是想告訴他,他和露絲相愛,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錯誤嗎?

會不會不相愛,對他們倆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呢?

我們曾相愛過,擁有過最美好最浪漫最刻骨銘心的一段感情。

也許有時候,有些事,擁有過,就已經足夠了。

傑克閉了下眼,做出決定的瞬間,他感受到自己胸腔裏幾乎要溢出的悲傷。

下一秒,他打出了手裏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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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ll house.”

他還是得上船。

不上船,就沒有人來救下那天跳海的露絲。

他不相信上帝真的如此殘忍,能坐視一個那麽美好的生命逝去而置之不理。

但那天救下露絲後,他會假裝自己只是一個陌生的過路人,之後也不會和她的人生再産生半點交集。

只要露絲能夠活下來。

愛不愛他,也不重要。

“上帝保佑她。”

傑克輕聲地自言自語。

就讓他試一次,再試一次。

也許這一次,他真的找到了破局的方法了。

……

海風很冷,露絲卻渾然不覺。

她抹了一把眼淚,站上第一根欄杆,長發在夜風裏翻卷着搖曳。

她已經決定了,要用最決然的方式去反抗她的母親和未婚夫的壓迫。

正當她準備踩上第二根欄杆時,露絲忽然感覺到有人握着她的手臂往後用力一拉。

“小姐,請不要做傻事。”

露絲被猝不及防地拉下來,先前心裏的悲傷還沒化開,又添一份新的羞恥和難堪:“放開我!請你不要管別人的閑事!”

她要抽出自己的手臂,卻被抓得更緊。

“不,既然我看到了就無法漠視這一切、”

真沒禮貌!

露絲帶着一點憤怒去看眼前的人。

他帶了一頂巨大的帽子,擋住了上半張臉,看上去應該也是一個年輕人,說起話來的口吻卻像是一個愛教育人的中年人。

露絲也沒好氣道,“你又不了解我,你有什麽權利幹涉我的想法?”

傑克輕輕笑了。

他恐怕是這個世界上,除了露絲自己之外,最了解她的人。

“不要急,不要急——小姐,我想,你也許是遇到了很難過的事情,覺得這樣的人生毫無意義,只有無盡的黑暗,想用死來解脫自己的這個困境。”

“在大西洋裏安眠,聽起來挺浪漫,不是嗎?”

傑克并沒有被她的怒意牽連,語氣依舊很平靜,“小姐,我只能告訴你,用死亡來逃脫是最差的一種選擇——何況大西洋的海水還那麽冷,它的痛苦程度可不比你現在所遇到的困境差。”

他沒有像曾經那樣幽默輕松,還能給露絲講故事,他所說的都是不讨人喜歡的,切入重點的道理。

“你不了解我的情況。”

露絲昂起臉,淚痕還清晰可見,“除了死之外,我沒辦法擺脫。”

婚禮的請帖已經發出去了。

一旦上岸,就要被迫舉行婚禮。

到時候卡爾只會對她更加步步緊逼,她又怎麽可能從他的眼皮底下逃走呢。

“不,事情遠沒有到那麽糟糕的地步。畢竟人生總是充滿意外的。”

“我想你是一只被困在鳥籠裏的小鳥,但門鎖得并沒有你想象得那麽牢。因為你站在它的背面,所以你看不清。但其實,你用力去啄,你能掙脫開這不公平的一切的。”

露絲是他見過生命力最頑強的女孩,他至今還記得第一世山雨欲來的那個晚上,露絲看着他的眼睛說,等船靠岸我們就私奔。

所以只要她想,她遲早會逃出去,不會被她的母親和卡爾禁锢住。

“你所害怕的一切,和你生命的價值比起來,真的有那麽束縛你嗎?”

“人的求生意志是很頑強的。你連死都不怕,為什麽不再賭一把生的希望呢?”

露絲剛才跳海是被痛苦壓迫到極點的沖動之舉,然而現在被傑克拉下來後仔細想了想,她的确也沒有那麽堅定的跳海決心。

傑克說的話一點一點渡到她的心裏,這個素味平生的人竟然像是能看透人心似的,完全讀出了她的痛苦困境。

原本早已消散的勇氣正一點點充盈起來。

的确,生死是最後一道防線,她連死亡都不怕,母親的施壓真的又能有多大的威脅呢?

“我不是來救你的。實際上,沒有人能救你——除了你自己。”

傑克說。

他只有這一晚,這數十分鐘的時間和露絲說話,之後就會回歸陌生人的身份。

所以他要抓緊一切機會,打消露絲自盡的沖動。

“去相信這個世界上還要很多很值得、很美好的事情。世界變化日新月異,有些規則也該被留在過去,你該去見見更大的天地。”

“更何況,小姐,我想你不是不能放棄這些錦衣玉食的人。”

傑克稍微掀起一點帽子,用餘光偷偷打量露絲。

她聽進去了。

這就夠了。

她本來就不是一心求死,她是在渴求自由呼吸的機會。

“好了,夜很深了。”

“我也該回去了。”

傑克說道,“大西洋的水不适合游泳,還是不要嘗試了。”

他往前走,想走到一個露絲看不到的地方藏起來偷偷看她,卻聽露絲在他身後急匆匆道,“不好意思先生。”

露絲攔住他,禮貌問,“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哦,這沒有必要。”

傑克壓低帽檐,說,“我只是一個三等艙的路人而已。”

他路過露絲,走了兩步,最終還是忍不住道,“露絲,好好活下去,活到一百歲,去多看看這個世界,去體驗沒體驗過的事物。”

要去愛,去享受,去擁有幸福。

他擡步往前走,聽到露絲略顯詫異的聲音,“先生,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猜的。”

傑克沒有回頭,徑直往前走,“感覺這個名字很适合你。”

再見,露絲。

我們的每一次分別,都沒有正式告別,這一次也是。

但每次我都會在心裏偷偷這麽說:再見,露絲。願我們天堂再相見,那個時候,你一定是個可愛幸福的小老太太了。

……

面對泰坦尼克號注定沉沒的命運,傑克自知做不了任何事了。

船不會因他減速,瞭望員不會因他而看到冰山。

所以他能做的事情,就只有活下來。活下來,才能從這仿佛無止境的循環中逃出去。

傑克默默準備好了東西。

沒有依靠露絲,而是自己悄悄做了求生板。

用餐的時候多拿了一點酒,在沉船的時候多喝幾口以保持身體的熱量。

以及,想辦法用給別人畫畫的方式,換了一個口琴。

泰坦尼克號的災難如期而至。

傑克及時通知三等艙的人逃命,自己帶上木板,等待着沉船的那一刻。

在所有人都四散奔逃時,他遠遠地看到了露絲的身影。

她登上了救生艇。

沒有和他相愛的露絲,獲取了最安全的逃亡方式。

傑克因緊張而過分僵硬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随後露出了一個真心的、輕松的笑。

好好活下去,露絲。

船慢慢下降。

露絲擡頭,望着船上擁擠的人群,像是下意識想要尋找什麽。

信號彈在天空放出光芒,她依稀看到了人群中有一個身影正在遠遠地看着她的方向,只是相隔太遠,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臉。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念一動。

總覺得那個人……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

可惜她看不清了。

泰坦尼克號沉得太意外,對許多人來說,這一瞬即是永恒了。

——畢竟人生總是充滿意外的。

她忽然想起來這句話,在這一刻才有了切實的感受。

救生艇被平穩放下,她們越劃越遠,期間見證着泰坦尼克號這艘巨艦斷裂,熄燈,接着徹底地沉到水底,遠處拍打水花的求生和哀嚎聽得任何人都為之動容。

“我們應該回去救他們。”

莫莉太太不忍道。

坐在船頭負責指揮的船員語氣冷漠:“不,現在回去,求救的人會直接把我們的船掀翻。這關乎到我們自己的生命。”

“但船上還有很多空位!”

而船員注視着莫莉,表情堪稱兇狠:“如果你不給我閉嘴,船上會再少一個人。”

“——先生,讓我聽聽你在說什麽?你是在威脅我們,打算殺人嗎?”

露絲忽然開口說,“這船不止是你一個人的,如果你想用這種方式維護自己的利益的話,我敢保證在你把我和我的同伴推下船前,我會帶着你一起死。”

她握着船槳,目光和語氣完全不似一個溫和的貴族女性,帶着一股平靜而決然的瘋狂。

莫莉太太向她投來感激的一眼。

船員則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露絲繼續分析利弊:“之前你聲稱回去會被漩渦卷進去,現在船徹底沉了,我們為什麽不再回去?我可以理解你害怕不擇手段求生的人,但以我們劃船的速度,恐怕到那兒的時候還有力氣掀翻我們的也沒有多少人了。”

“我們的船上既然坐得下,我認為應該回去救。如果你不敢,那我們劃向其他救生艇,早出發的幾艘上面都有空位,你完全可以留下來。願意和我救人的女士們可以一起劃過去。”

她看向其他乘客,說:“你們現在坐以待斃,是覺得丈夫死後自己大可以繼承遺産,繼續自己的貴族生活嗎?別做夢了!”

“船上有空位還不去救援,坐視他人死亡,等到我們獲救後,你們的所作所為會其他人被披露出去,你們将背上一世的罵名,從此生活在陰影下。”

坦白來說,她這也是威脅,卻唬住了在場不少人。

對于她們中間的很大一部分來說,榮譽和名聲可比金錢要重要得多。

莫莉率先支援她:“露絲說得對,我們該回去。不願意回去的就去其他船上擠一擠,願意回去的女孩們跟我一起拿起槳。”

指揮的船員噎了噎。

船槳不在他手裏,他能叛變船長,其他人就能叛變他。

他本來以為這些貴族都是嬌弱好糊弄的,現在看來并非如此。

最終,他們和其他船對接上,把不願意參與救援的人留下。

“露絲。”

露絲母親選擇了不願回去救援,在女兒臨走前忍不住說,“你又何必回去呢?那多危險啊。”

“因為我和你們不一樣。”

露絲表情平靜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的母親,表面上信仰上帝,唱着頌歌,讀着《聖經》,私底下卻是個不折不扣自私自利的人,道德在她身上是最微不足道的。

她只在乎自己的生命,和錢財。

“所以就算我死于救援,也是死得其所。這是我的選擇,我願意。”

一個為救援而犧牲的露絲,比一個嫁給不愛未婚夫的露絲,聽起來前者可好多了。

露絲帶着其他人劃船出發了。

和刻板印象中嬌生慣養的貴族女孩兒不太一樣,露絲的手臂是有力量的,連劃船的時候都出了最大的力氣。

只是如她所料,她們一行人劃船速度并不快,而海水殺人的速度遠比她們要快得多。

等接近的時候,許多人已經沒有力氣去掀翻船了。

露絲分辨着每一個還有氣息的求生者。

“上來,上來。”

“這還有位置。”

“誰有毛毯,能不能給她?”

活下來的人并不多,許多人在等待救援的過程中沒熬過去。

露絲雙眼通紅,一剎那意識到自己曾經想放棄生命的想法是多麽愚蠢懦弱。

她劃着劃着,聽到了斷斷續續,吹口琴的聲音。

“還有幸存者!”

“快,劃過去!”

傑克趴在木板上,用自己最後一點餘力,吹着口琴。

他這次沒有受太多苦楚,一切都很順利,雖然現在也确實冷,但比起前幾次要好多了。

他聽到救援船來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們的船還能不能坐下,不過至少要讓人知道,這裏還有人活着。哪怕等第二批也可以。

幸好,船慢慢接近了。

“這裏有人!是他!”

有人朝着他伸出手。

傑克的手凍得有點僵,伸手的時候都感覺手臂不是自己的了。

“路人先生?”

露絲拉他上來時,看到他的下半張臉,微微一怔。

是那一晚勸她不要自殺的好心人。

不知道為什麽,她有一種很想哭的沖動,好像糾集了許多許多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他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了!

她心髒跟着重重放下,好半天才說出一句,“你的口琴吹得很好。”

傑克看着露絲,一瞬間也有點意外。

許久,他撐出一個疲憊的微笑:“謝謝。”

……

泰坦尼克號的所有幸存者在天亮時獲救了。

因為露絲的努力,她們多救下了二十多個人。

前來營救的卡帕西亞號即将将幸存者們送上岸,這一晚的驚心動魄總算快要過去了。

“先生。”

在上岸前,露絲還是主動找到了傑克,“我真的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馬上就要分別了,她知道自己多半還是會被母親和卡爾帶走。

最後的最後,她內心還是生出了一股沖動,想問問,這個神秘的陌生人究竟是誰?

把他救上來的時候,他臉都凍白了,但露絲意外發現他的藍眼睛非常漂亮。

傑克現在還有點恍惚。

沒想到,他們都活下來了。

甚至最後,還是露絲劃來的救援船救了他。

傑克的許多話哽在了喉嚨裏,他想說,我叫傑克,其實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是好幾輩子的事情。

他還想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兩個人都活下來的結局,太幸運了。

他最想說,你願不願意和我走,遠離你的未婚夫,還有你的母親,我可以教你騎馬,帶你去坐過山車,給你畫全世界最漂亮的畫,和你一起實現所有的夢想。

但最後,他沉默了許久,還是只輕輕說,“傑克·道森。”

告訴她那一切,又能怎麽樣呢?

這麽短的時間,露絲會相信嗎?她會選擇嗎?會不會因此給她帶來困擾呢?

還是算了吧。

也許這就是命運對他們最好的安排了。能讓露絲記住自己,對他來說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至于更多的,他不再奢求了。

“傑克·道森。”

露絲重複了一遍,接着認真點一點頭,“我記住了。”

傑克看着露絲離開,忍了忍,還是沒有叫住他。

他閉上眼,打算小睡一會兒——這一晚上真是太累了。

都結束了。

他和露絲都活下來了。

對他們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傑克閉上眼,陷入睡眠。

然而再次睜開眼時,他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人聲鼎沸的賭場。

為什麽?

一瞬間,傑克被無邊的恐懼包圍了。

他汗毛聳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明明他和露絲都活下來了,兩人甚至都離開泰坦尼克號了。

他為什麽還困在這個時空裏?

難道往後的無數餘生,他都得重複在這一循環裏,不得解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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