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就不要記得我。

「楔子」

傍晚七點左右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程苓冷的直打顫,雪花覆上了她的頭發和睫毛。

她在寒風裏搓了搓手,決定再打不到車就幹脆走回家。

雪勢愈大,灰色的棉絨圍巾上都蓋上白白一片。她調整了一下挎包的位置,剛轉過身去,手忽然被人拉住,她吓了一跳。

程苓擡眸,撞進一雙熟悉的眼睛。

對面的人摘下口罩,露出俊削的臉。

如果路人稍加注意便會發覺,這個人正是最近很火的歌手江遇。

江遇見她認出自己,淡然收回手,漆黑眸子沒什麽情緒,語氣很謙和地問:“抱歉,是我唐突了,可我還是想再問一次……”

程苓愣怔地看着他的臉,竟忘記了回答。

雪花漫天飄零,純白如鵝毛,四散墜落。

随之落下的,還有江遇的聲音。

“程小姐,我們……真的不認識嗎?”

剎那間,記憶像是決了堤的壩,無數的回憶碎片盡數湧進她的腦海,讓她苦心經營的堅強潰不成軍。

思緒飄回到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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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蟬鳴,歲月靜好,是故事最開始的模樣。

「01」

當程苓端着滿滿一大盆水來到儲物室,看着廢舊桌面上鋪滿的灰塵時,她沉默良久,終于慢吞吞地戴上膠皮手套向命運妥協。

誰讓她那麽善良。

前天夜裏,程苓聽到宿舍樓下一直有貓叫,躊躇片刻,便帶着一袋餅幹悄悄出了門。

出于安全考慮,女生是不允許晚上十一點以後離開宿舍的。

可同情心作祟,程苓蹑手蹑腳地來到樓下的人造草坪,決定喂了貓就馬上撤離。

領導的手電光來的措不及防,伴随着嚴肅審問聲的,還有少女的痛呼。

程苓本來算計好了全身而退的時間,卻在即将轉身逃離時撞上一個黑色衛衣的少年,于是巨大的蠻力之下,她摔了一跤。

考慮到她平日裏品學兼優,通報批評免了,作為懲罰,卻要将這個廢棄已久的儲物室打掃的幹幹淨淨。

程苓看着滿是廢紙的地面,重重地嘆了口氣。

就在她剛擦幹淨桌面,準備轉戰書架的時候。她不經意一擡眸,忽然愣住了。

少年斜躺在椅子上,松垮的校服半敞着,白襯衫露出半截。

他看起來像是在打盹,懶洋洋地垂着眼皮,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倒影,下颚線棱角分明,竟說不出的好看。

程苓拿着手裏的雞毛撣子陷入沉思。

也是在這時,江遇恰巧睜開眼睛,看到她吓了一跳,險些從椅子上栽下來。

四目相對,程苓臉上升起緋紅。

“很抱歉打擾你休息,我幹完活馬上離開,不會停留太久的。”

程苓愧疚地丢下這句話,随即開始在書架上忙活起來。

儲物室裏充斥着一股灰塵的味道,她嗆得咳嗽不止,想打開窗戶透透氣。窗戶剛打開一個縫隙,吹來的風又瞬間讓周遭煙塵四起。

程苓咳得淚眼模糊,手下動作卻不停息一分一秒,巴不得早點結束回寝室休息。

江遇一聲不吭,目不轉睛地盯了她一陣。

可能覺得她狼狽的樣子有些好笑,他彎了彎嘴角,從水盆裏撈出一個濕抹布,在一旁幫起她。

察覺到他的動作,程苓一怔,遲疑了幾秒後才小聲道:“謝謝你幫我,但是我是因為犯錯誤才受罰的,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江遇聞言低笑:“不客氣,畢竟你是因為我才受的罰。”

聽到他的話,程苓難以置信地擡頭看他。江遇略一颔首,坐實了自己罪魁禍首的身份。

原來那晚撞倒自己的衛衣少年就是江遇,他解釋自己當時忙着參加一個音樂比賽,時間緊迫,這才沒有返回查看她的情況。後來他聽說程苓受罰的事十分內疚,特意過來幫她。

真相大白,且江同學态度還如此誠懇,不原諒未免有些說不過去。程苓也不是什麽記仇的人,況且自己本來也有錯,便擺擺手化幹戈為玉帛了。

儲物室變得潔淨後,總算有了兩個人可以落座的地方。

兩個人面對面坐着。

江遇擡了下眼,勾起嘴角沖她輕笑:“很高興認識你,我叫江遇。”

程苓慌不擇路地同他側開視線,耳根發燙,結結巴巴地答:“我叫程苓。”

少年笑的意氣風發,她的心跳緊跟着亂了一拍。

「02」

其實如果要追溯到她剛認識江遇的話,遠遠比這天更早。

高一第一次藝術節,江遇的吉他彈唱作為壓軸收尾。彼時她早已看無趣的小品看得昏昏欲睡,熟悉的節奏響起時,她還是忍不住睜開眼往前看了一眼。

少年有些随意地坐在椅子上,修長的雙腿随意交疊,垂眸看着手中的吉他,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幹淨又充滿少年感。

只看了這一眼,程苓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江遇周身氣質清冷,偏偏唱的是一首小甜歌,嗓音低沉動聽,讓女生們忍不住尖叫連連。

她從周圍同學口中得知,江遇除了高顏值,有才華以外,成績也出類拔萃,從沒掉過年級前三。

聽到這些,程苓感到十分詫異,因為江遇是主席臺上念檢讨的常駐嘉賓。她下意識以為對方成績不會太好,沒想到竟是這般優異。

少年時代很難遇到一個太驚豔的人。

于是她裝作雲淡風輕,卻早已将江遇兩個字在心裏默念過千百遍。

她一以貫之将對方當成一個榜樣,卻從不敢奢求兩個人會有什麽交彙點。

畢竟少年不止是她一個人的光,次次驚豔,又次次難忘。

後來某一天的傍晚,她因生理期腹部疼痛請了假,一個人艱難走在操場上。

晚風清涼,校服太過單薄,程苓本就腳步虛浮,走到中途更是再沒了力氣,薄汗早已覆上額頭。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世界開始起伏颠倒,她靠着牆一點一點彎下腰,最後直接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她心裏猜想估計是低血糖發作了,從口袋裏翻找半天,只摸到剩下的半截糖紙,習慣裝在兜裏的糖果不知所蹤。

此時是上課時間,學生和老師都在教學樓內,值班領導也忙着在各個樓層間巡邏,操場上除了她空無一人。

剎那間,鋪天蓋地的絕望襲來,程苓算計着下課的時間,意識漸漸開始模糊。

直到草莓味的清甜湧入口腔,程苓逐漸清醒,木然地看着粉紅色的天空,胡亂猜想自己是不是已經到了天堂。

她努力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她無數次看到,卻從不敢靠近一步的人。

江遇明顯松了口氣,将手中剩下的糖塞進她的掌心,又從牆根拿起自己的吉他,準備離開。

走了幾步,他又忽然轉過身提醒道:“低血糖要記得貼身備糖,你不見得次次都能遇到我。”

晚風吹拂。

程苓回過神時。江遇已經走遠。

她攤開掌心,看着那個剛拆封的粉紅色糖果,心尖竟也有了些甜絲絲的味道。

第二天,江遇又因為逃課上了主席臺。

程苓仰頭看他,看着微光撒在他俊削的臉上,嘴角不自覺地揚了揚。

只是可惜,兩個人不會再有什麽交集,江遇也可能早已忘記她。

程苓一怔,眼前少年的面孔愈發清晰。她彎起眼睛,卻很認真地說:“很高興認識你呀,江遇。”

被罰打掃儲物室,程苓心裏原本是有些怨氣在的,可當她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時,她忽然感到沒由來的竊喜。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江遇,心跳的頻率像是打了擂鼓,甚至參加省級數學競賽都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當天晚上回到宿舍後,她還沉浸在雀躍中,不停地在腦海中重複今天的相遇與簡單的對白。

相識了,是不是就意味着。

以後的相遇,終于不再是她一個人的悄悄關注。

她也可以用上,曾經無數次在腦海中排練過的開場白了。

「03」

程苓一直都知道江遇成績好,對方屢次三番被領導拎上去做檢讨,很明顯心思并沒有過多放在學習上。

而程苓屬于腳踏實地型,每天把自己沉浸在書山題海中,卻仍舊沒能達到江遇的高度。

為了攆上他的腳步,她不停地刷題,做試卷,只希望能離他近些,再近些。

學校組織的數學建模活動,程苓沒想到江遇也會參加。

那時驕陽正好,校園裏樹木蔥茏,清風帶着些許溫暖的味道。

程苓早就和好朋友約定好要在一組,去填寫報名表的路上,她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江遇拿着空白的報名表,表情疏離又為難,周遭圍了一大群紅着臉的女生,都叽叽喳喳地表達出想要和他一組的意願。

程苓心裏泛出幾分苦澀,正轉身打算離開,忽然看到江遇投來的目光。

他的眼睛明顯亮了幾分,随即大步向她走了過來。

她像被人施了定身法術,呆呆地看着他來到自己面前,驀地有些雀躍。

“實在抱歉,我早就已經和這個女生約定好在一組。”江遇沖她們禮貌地笑笑,拒絕之意溢于言表,少女們只得憤憤地看她一眼,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程苓這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被拉來臨時充當一個擋桃花的角色。

欣喜湧上心頭又被壓下去,程苓有些失落地盯着自己的腳尖,不想看他。

江遇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程苓同學,謝謝你幫我。”

程苓心不在焉:“不客氣。”

“那麽程苓同學,你數學建模選好組了嗎?”

程苓一怔,随即擡眸看他。

江遇眉頭一挑,仗着身高的優勢熟稔地拍了拍她的頭頂:“如果沒有的話,你介不介意和我一組?”

聞言,程苓像被砸中了一個巨額彩票,高興地飄飄然,連聲音都虛了。

她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毫不遲疑地點頭道:“不介意!”

此言一出,程苓忽然有些想笑,心裏合計着請好友吃多少頓麻辣燙才能彌補今天的“跳槽”之罪。

不過這些想法暫時被抛到腦後,樹木蔥茏,她亦步亦趨地跟着出衆萬分的少年,悄無聲息紅了臉。

建模需要合作,程苓和他商議計劃時緊張得一直結巴。江遇像是看出她的窘迫,主動和她聊天,讓她談笑間漸漸卸下了不安。

聽到他準确無誤地報出最後的答案,程苓忍不住小聲感嘆:“如果你以後一直學習數學,估計會變得很厲害。”

江遇嘴角一勾:“你和我父母想的一樣,只可惜,我志不在此。”

程苓有些好奇:“那你志在何方?”

“你應該可以猜到。我以後想做音樂,唱自己寫的歌。”

談到自己的理想,少年的眸子像是被撒上了稀碎星光,亮的驚人。

他提到自己學吉他學了很多年,提到自己喜歡什麽歌手,寫過什麽類型的歌,未來有什麽打算等等,諸如此類。

程苓撐着下巴看着他,忽然想,如果時間能夠一直停在這一刻就好了。

因為,這是她認識江遇以來,離他最近的一次。

她被他的執着與熱忱感動,很認真地說:“那如果你以後真的出了歌,我一定會是第一個聽的人。”

清風襲來,少女的發絲被輕輕吹起,她說這話的神情太過真摯,杏眼清澈又動人,竟讓江遇有片刻的恍神。

江遇勾起嘴角:“一言為定。”

「04」

時間如流水,轉眼高考結束。

成績出來後,程苓迫不及待地在微信上給他發消息,把自己的喜悅分享給他。那邊很快就有了回複:嗯,很棒,我也考上了。

欣喜過後又是一陣失落,因為江遇的理想大學距離她大學所在的城市迢迢千裏,以後恐怕很難見上一面。

就連參加畢業宴會,她也難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自嘲地想,一個人自作多情演了這麽久獨角戲,終于該劇終了。

酒過三旬,她微紅着臉到走廊透氣,卻不想遇到江遇,他顯然等待已久,聞聲擡頭。

程苓一愣,語氣是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喜悅:“你怎麽來了?”

“我們班的包廂就在你們隔壁,所以來看看你。”

江遇和她并排走在路上,夜間清冽的風吹得她清醒了幾分。她扭頭看向江遇清俊的臉,輕聲說道:“祝賀你考上心儀的大學。”

“那我怎麽覺着,你看起來并不開心呢?”江遇輕笑,低頭對上她惴惴不安的眼睛。

程苓別過目光,口是心非道:“沒有,我很為你高興。”

“讓我想想,你是在難過,我們兩個以後相距太遠,你很難見到我?”

聞言,程苓有些錯愕,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她竟一時忘記了反駁。

想着馬上分道揚镳,她終于忍不住說出實話:“是又怎麽樣,好歹……也做了這麽久朋友,舍不得你還不行嗎?”

話到結尾,幾乎拖着些哭腔:“江遇,你這麽好,以後肯定很多人追。以後到了大學,周圍全是漂亮的女生,你還會記得我嗎?”

“會一直記得你。”

“嗚,可是我還是很難過。”程苓看着江遇的眼睛,大概是酒勁發作,她竟忍不住嚎啕出聲,趴在他懷裏很沒形象地大哭起來。

江遇笑了:“我話還沒說完,你怎麽先哭上了?”

“反正你說完我也是要哭的,那我就,先哭為敬了。”程苓抽噎着,肩膀一顫一顫的。

江遇摸了摸她的頭發:“其實我們不會分開,我已經決定去讀音樂學院,放棄那所學校了。”

然後他又補充道:“以後還可以和你在同一座城市。”

程苓紅着眼眶,有些難以置信:“你說的是真的嗎?”

“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騙你。”江遇溫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珠,帶着溫度的指尖讓程苓剎那間回過神來。

她臉頰升騰起一抹紅暈,飛快地逃竄到一邊,心跳随之亂了節奏。

月色醉人,她隐約聽到江遇問:“所以,你願不願意一直陪着我,看到我實現夢想那一天?”

話中的深意已昭然若揭,低沉的嗓音說不出的缱绻與溫柔。她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偷偷祈禱自己最好永遠都不要醒過來。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江遇,我願意的。”

後來江遇告訴程苓,其實他注意到她,遠比低血糖事件那次更早。

高一剛開始軍訓的那陣,正逢炎熱酷暑,大部分女孩子都沒能完完整整的堅持下來,唯有程苓看着嬌嬌小小的,卻硬生生咬着牙挺到閉幕式。

彙報表演上,程苓因為表現出色備受表揚,彼時江遇就已經對她産生了好奇,站在自己班級的隊伍裏,看着她因為獲得優等獎露出甜甜的酒窩,始終移不開眼。

受罰事件看似是一場意外,可其實那次他明明可以避開她,只不過是為了兩個人能有所交集,親手營造了一場蓄謀已久的相見。

原來所謂的單向暗戀,一直都是雙向的奔赴。

程苓踮起腳,吻了吻他的嘴角說:“我會一直陪着你,親眼看見你實現你的音樂夢。”

很久以後她才發覺,原來從這一刻開始,她就已經有了甘願放棄一切的打算,只是為了他的夢。

「05」

江遇忙起工作就廢寝忘食,程苓看着他日益明顯的黑眼圈心疼不已。

所幸付出也得到了回報,江遇在某平臺的發的新歌小火了一把,粉絲數量與日俱增,很快就有公司聯系他,想要把他簽下來。

不過最後合同沒有談成,江遇把下巴靠在她的頸窩,輕輕笑着道:“有些條款我不能接受,所以沒簽。不過以後一定還會有機會,你不要為我感到惋惜。”

程苓彼時并不理解所謂的“有些條款”到底是怎樣的內容,自以為是什麽欺負人的強制規則,低聲說:“不簽也好,這樣我們至少擁有自由。”

“嗯。”江遇抱着她,“我也能多陪陪你。”

江遇并非是忙起工作就忘乎所以的人,哪怕再忙也仍舊每晚按時給她打電話,和她說晚安,到了紀念日也會記得給她買禮物,陪她出去逛一整天的街。

江遇一個人處理所有的工作,所以才會那麽辛苦。如果能有一個團隊經營,估計會輕松很多。

程苓沒什麽可幫上忙的,只能不停地聯系公司,不停地用低三下四的語氣給他們發郵件,讓他們考慮考慮江遇,哪怕是聽一聽他的歌也好。

她一直以為江遇的努力沒有被人看到,所以才沒有公司想簽他。可她不知道,早已有人給他投來橄榄枝,是他自己拒絕了。

周茹給她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剛下班,匆匆鎖上畫室的門就打車前往約定好的咖啡廳。

周茹是較為有名的經紀人,帶出過不少一線明星,程苓坐在對面抿了一口咖啡,長裙被攥出褶皺,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但她沒想到,對方竟然直截了當地問她:“程小姐,你願意為了江遇放棄這段感情嗎?”

聽到這句話,程苓像是遭遇晴天霹靂,眼裏閃過震驚與詫異。

周茹淡笑着,态度很客氣:“我們公司一直打算簽下江遇。他條件優越,也很有才華,如果能有團隊扶持前途不可限量。我們給出了很優厚的待遇條件,但他因為不能談戀愛這項條款拒絕了我們。”

程苓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喃喃自語:“江遇一直都沒和我提過這些。”

周茹笑笑:“我猜到了,所以我才來找你。除了我們公司,還有另外三家公司都競争着想簽下他,他都因為你拒絕了。所以程小姐,如果你愛他,是否能夠為了他的未來發展放棄這段感情?”

聽完她的話,程苓手心已然變得冰涼,眼淚也不受控制地在眼眶裏打轉。

她一直以為江遇是沒有遇上伯樂,所以才沒有被公司發掘。原來他竟然是為了自己拒絕了那些邀請,寧願一個人在工作室熬到後半夜,也不願放棄她。

音樂夢于他而言何其重要她是知道的,她還曾為自己的體貼周到感到竊喜,以為她也算奉獻了一些力量,可以支撐他走下去。可這些事情,他竟瞞的天衣無縫,不讓她知曉一分一毫。

程苓垂下眸,很沒底氣地說:“我想陪他共同實現他的音樂夢。”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自以為自己是他實現夢想的支撐點,但其實是他音樂路上最大的那塊絆腳石。如果沒有你的存在,我們已經簽下了合同,他也會在我們的包裝下變得更優秀,成為很出色很受歡迎的歌手。”

周茹言語犀利:“程小姐,很抱歉,或許我的話有些殘忍,但事實如此。我是個膚淺的人,江遇如果與我們合作,他與公司會雙向成就。可是愛一個人就要為了他好,如果你執拗地呆在他身邊束縛他的發展,那你是真的愛他嗎?”

直到失魂落魄回了家,程苓腦海裏還不停地重複周茹說的話。

她自以為自己是他實現夢想的支撐點,但其實,她竟是他最大的絆腳石。

愛一個人就要為了他好,江遇的音樂夢持續了太多年,久到已經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再也難以割舍。

如今實現夢想的旗幟已距離他近在咫尺,她怎能自私地讓他為了自己放棄唾手可得的機會,她做不到。

終于,她撥通那串再熟悉不過的電話號碼,強忍着淚意,用極力平靜的語氣說:“江遇,我們分手吧。”

「06」

“為什麽?”

那晚江遇在她家樓下站到後半夜,直到大雨傾盆而下,将他的衣服淋濕了個徹底。程苓終于于心不忍,打着傘跑下樓。

這是他問的第一句話,他木然地站在那裏,垂着雙手,問她為什麽要放棄這段感情。

“沒意思。”她聽到自己的回答,語氣冷硬的不行,“江遇,和你在一起實在太沒意思,你每天不是在工作室寫歌就是在拉投資,幾乎一整天都呆在那個破地方,和你在一起很沒勁。”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冰冷無情些,讓自己的聲音和此刻夜間的寒風別無二般。

江遇一遍又一遍地軟下聲音懇求:“是我錯了,我以後多來陪你好嗎?你不要和我分手,好不好?”

程苓沒吭聲,只是嘲弄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視線下移,落在她空蕩蕩的脖頸處,再難以別過目光。

程苓漫不經心地笑:“別看了,項鏈被我随手扔進畫室的垃圾桶裏了。所以江遇,我們應該結束了。”

于是她不敢再看江遇一眼,不忍看他此刻難過落寞的模樣,只能背過身去,低聲說:“祝願你,早日實現你的音樂夢。”

她邁進雨裏,挺直了脊背往前走,直到最後她再也分不清臉上流淌的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

江遇的未來前程本該是星辰大海,那麽即便未來她再也無足輕重,也沒關系。

以後她仍舊有機會在別的地方見證他一步步靠近他的夢,或許她是以一個粉絲的身份,那也不算食言。

所有的山盟海誓都藏在心裏,無需說出來,也不必被知曉。

手機蹦出暴雨預警,雨水砸在窗上發出巨大的聲響。程苓徹夜失眠,索性在淩晨五點多開始處理手頭的工作,似乎這樣就能讓她忘記煩心事,放空大腦。只是她一直心神不寧,輸錯好多次內容,又碰翻了桌邊的咖啡。

剛收拾好,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她随手摁了免提,女人急促的聲音便在寂靜的房間裏放大:“您好,您是江遇先生的家屬嗎?他出了車禍,請您盡快來一趟醫院。”

剎那間,有什麽東西在她的心裏轟然倒塌,連到了醫院,她的腳步也還是虛浮着的。

江萊早已趕到,坐在長椅上惴惴不安地坐着,一看到她忽然皺緊眉頭,冷着聲音罵道:“你還來幹什麽,害我哥害的還不夠嗎?”

程苓垂着眼:“他怎麽會發生車禍?”

“這我倒想問問你,我哥為什麽非得在大半夜冒着暴雨去你的畫室?!”江萊眼中閃過清晰的厭惡與反感,聲音憤怒的幾乎變了調,“程苓,如果我哥沒事就算了,如果他有了什麽好歹,我絕對和你沒完!”

程苓張了張口,還想說些什麽,江萊已經上手趕人:“我不想見到你,我猜我哥也不想。你走,馬上消失在我眼前,再也不要來了!”

雨勢沒有減小,程苓呆呆地站在醫院門口,發現衣服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濕透了,她竟感覺不到冷。

她一步一步,很慢地往家走,卻怎麽也走不到天亮。

江遇是為了找項鏈才會選擇去畫室,可她又怎會殘忍到如此地步,怎會舍得将項鏈随着那些美好的回憶一起扔掉。她只是想讓江遇死心,讓他大膽地追夢,再也不要回頭。

她翻出那條項鏈,輕輕摩挲着上面刻的字,最後連同那些道阻且長的過往,一并鎖進了盒子裏。

後來她打聽到江遇已經康複出院,也簽下了一個很有名的公司。三個月後,江遇新歌大火,粉絲直接翻了幾倍,一躍成為音樂榜榜首。

程苓點進他的封面,男人低沉動聽的嗓音便在房間裏蕩漾開來。她癡癡地想,她也算用另一種方式,陪着他實現了音樂夢。

之後,她便安安心心工作,在她不大不小的畫室裏潛心創作,腦海裏好似再也沒有和他相關的東西,從此江遇二字便化作一汪水,随着時間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可其實經歷過才會明白,越是裝作不在意的東西,越是讓人刻苦銘心。

「07」

程苓想不到自己還會有遇見他的一天,彼時她聽聞,江遇已經去國外發展。

下班以後,家裏沒有多少餘糧,她臨時改變方向去了超市,在一個零食的貨架上停了下來。牌子是江遇以前經常買給她的,她遲疑地伸出手想去拿一袋,最終又縮了回去。

“是這個牌子的薯片不好吃嗎?”

旁邊傳來一個熟悉又清冽的聲音,程苓一怔,轉過頭竟撞入他漆黑的眼。

見她沒有反應,江遇很禮貌地又問了一遍:“這個牌子的薯片好吃嗎?我看你剛剛想買,最後又放棄了,如果不好吃的話,那我也不買了。”

程苓愣了下,鬼使神差地問:“你不是不喜歡吃薯片嗎?”

江遇聞言擡頭,有些詫異,那雙眼裏分明充滿了陌生與疏離:“抱歉,你認識我嗎?我之前出過一場車禍,忘記了一些人和事。如果我們認識的話,你可以提示我一下。”

她這時才驚覺自己身體顫抖的可怕,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再低頭時,眼淚已經措不及防地掉了下來。

江遇手足無措,怔了一瞬趕緊輕聲安慰:“你別哭,對不起。如果我們曾經關系很好的話,我一定會努力記起你。”

“我當然認識你。”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陌生。

“你是江遇,很有名的歌手,我關注你很久了,所以見到你喜極而泣。我一直都想見到你,我一直都……”

很想你。

最後三個字她沒有說出口。

江遇有些失望,卻還是溫柔地幫她擦幹了眼淚,送給她一張演唱會前排的門票。

演唱會開在一個雪天,她準時到場,坐在觀衆席下靜靜地仰視着他。

周遭都是女粉絲瘋狂的尖叫聲,她呆呆地看着那張熟悉的臉,忽然覺得心裏像人被揪起一塊,難受不已。

曾經的她坐在江遇的身側,他給她彈吉他,只給她一個人唱歌。如今他終于如願以償,實現了音樂夢想,她卻再沒了被對方珍視的資格。

臨到末了,江遇開始和粉絲們閑聊,後方的大屏幕上忽然蹦出一個筆記本,衆人都愣了。

江遇輕笑:“車禍以後,我并沒有像醫生所說的那樣失憶,我記得我的家人,朋友,甚至每一個高中同學的名字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可我總覺得我忘記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他的目光掃過觀衆席,并沒有在她身上短暫停留,随即落到屏幕上,接着說:“前不久,我在家裏發現了這個筆記本,上面有我的字跡,我卻毫無印象,于是我确定自己丢失了一段記憶。這句話應該是我寫給一個女孩的,可我什麽都想不起來。所以那個女孩,如果你能夠原諒我并非本意的忘記,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嗎?”

話音剛落,全場的女孩們發出了羨慕的尖叫,都在讨論到底是哪個女孩這麽幸福,竟然曾擁有過江遇的青睐。唯有程苓一個人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裏,盯着屏幕上那句話,捂着嘴哭得泣不成聲。

少年字跡清隽潇灑,她再熟悉不過——

于我而言,你是除了音樂以外,另一場彌足珍貴的夢。

程苓一個人悄悄地離開了這裏,發現外面不知何時已下了滿天紛飛的雪。鵝毛般的大雪簌簌飄揚,像宣告着她那場尚未編織完的大夢,終于到了落幕的時候。

她毅然挺直了脊背,踏進雪裏,再也沒有回頭。

既然過往種種都将化作虛無缥缈的春秋一場,那就請你,不要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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