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見春意
不見春意。
(一)
偏僻山路,樹木層層疊疊,葉子斑駁的碎影撒在地面上,遠方的路看不真切。
光線昏暗,桑意忍不住加快腳步。
嘎吱一聲,雨後潮濕的樹枝發出聲響。桑意隐約聽到自己心跳的砰砰聲,她下意識身體前傾,卻一時不察向前摔去。
枯枝劃傷了手指,鮮血滲了出來。頭前籠罩了一層陰影,桑意忍不住擡眸,忽然呼吸一滞。
眼前的少年懶洋洋地倚在樹邊,側臉棱角分明,陽光在他周邊鍍了一層金色,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跑的速度還挺快,我又不是洪水猛獸。”
盛星硯上前一步,對她伸出了手。
桑意眸光微動,拉起少年的手順勢從地上站了起來。她沒敢看他,低頭撲了撲身上的泥土。
“這個是你的吧。”盛星硯把手裏毛茸茸的小熊挂件扔進她懷裏,“為了還給你,我特意走了這條崎岖的小路,差點和你一樣摔個狗啃泥。結果我沒想到,你越走越快,最後直接跑了起來。”
桑意有些難堪,臉上升騰起幾分紅暈。她低頭絞着手指,很沒底氣地小聲道:“我還以為你在跟蹤我。”
從她進入小樹林開始,身後總能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加快步伐,身後的腳步聲反而越來越快。
桑意第一直覺就是身後的人在跟蹤她。。
幸好不是什麽變态跟蹤狂,桑意自顧自捏着小熊挂件,心裏有些後怕。
看到她的窘迫,盛星硯低笑了一聲,徑直繞過她:“都是去植物園,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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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意一愣,随即跟上少年的腳步。
植物園裏人山人海,石板大路太過擁擠。桑意是這裏的常客,早已對路徑熟悉,因此才會選擇人煙稀少的小路。
和少年不是太熟悉,桑意無意搭話,舉着相機忙着拍照。
深秋時節,不少花早已凋謝。游客大多都是為了湖泊和錦鯉而來,求個好彩頭,因此蒼涼的花圃無人問津。
桑意把目鏡抵到眉梢,取景器對準前面的花朵,拍了幾張照片。
“我說,這些花都已經凋謝了,壓根沒人欣賞,有什麽可拍的?”
盛星硯冷不丁地在旁邊出聲,卻沒想到桑意忽然臉色一變,冷着臉轉過身看他。
“誰說只有好看的風景才值得欣賞,這些花是死了,可是它們沒有活過麽?它們想枯萎麽?它們難道不想永遠盛開麽!”桑意滿眼怒氣,一連抛出三個問句,聲音也冷若冰雪。
沒等盛星硯回答,她把相機挎在腰上轉身就走,像是不想再和對方沾染半分關系。
盛星硯一路小跑追了上來,語氣帶着讨好的意味:“別生氣,是我說錯了。”
桑意掙脫開他的手,沒好氣地瞪着他:“我們不是很熟吧。”
盛星硯一噎,忽然沒了話。他自知理虧,卻不甘心就這樣和她不歡而散,沒話找話:“你包上的小熊挂件還是我撿到的……”
聞言,桑意低下頭,利落地把挂件從包上解了下來,一把丢進少年懷裏,扔下一句“你喜歡就送你好了”,随即毫不留情轉身離開。
他這次沒有再跟上來。
冷風略過,桑意打開相機,靜靜地翻看着那些凋零的花朵,看着看着就悄無聲息紅了眼眶。
她想,剛才脫口而出的那些話,或許對于一個陌生人來說太過莫名其妙了。一個性格孤僻的女孩,振振有詞維護一些死去的花,一定會被當成怪人。
桑意伸出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十七歲那年,她一個人坐着長途火車來到這裏。她沒有朋友,孤身一人來這裏看花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無論盛放亦或是凋零,桑意時常舉着相機,把它們每一步的生長過程記錄下來,見證它們的生與死。
她有滿腔的煩心事,沒有人會感同身受。
桑意走到植物園門口的時候,再次偶遇了盛星硯。
說是偶遇也許不太妥當,因為盛星硯明顯是在等人,而且是在等她。
四目相對,桑意別開目光,卻沒想到盛星硯帶着一大團不明物體徑直走了過來。
“還在生氣?”盛星硯手中的粉色棉花糖大到誇張,他迫不及待地遞給她,頗有些讨好的意味。
桑意沒接,眼底沒什麽表情,聲音也很冷淡:“我胃不好,不能吃外面的東西。”
說完,她停了停,繼續說道:“還有,拜托別再跟着我了。”
她拒絕得生硬,便以為山高水遠,兩個人不會再相見。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個叫盛星硯的少年即将貿然地闖進她的生活裏,還留下了很多屬于他的片段。
(二)
“盛、星、硯?”
“是我。”
當桑意拿着被強塞進掌心的名片,将上面加粗放大的名字讀出聲時,面前被稱作盛星硯的少年沖她微微點頭。
桑意沉默了幾秒,無情地關上房門,将他阻隔在外。
盛星硯沒放棄,拖着嗓音在門外喊道:“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只給我幾分鐘,幾分鐘可以麽?”
桑意沒着他的道,又掃了一眼名片上的內容,眉心一跳。
溫暖郵遞員?這麽中二的名字,估計那個少年還沉浸在自己的夢裏沒睡醒……
桑意随手将名片握成團扔進垃圾桶,下一秒門又被砰砰地敲響了。
擔心擾民,桑意終于不耐煩地朝他喊道:“你有完沒完?這種幼稚的游戲到底什麽時候能結束,你又要纏着我多久?”
門外陷入一陣死寂。就在桑意以為他放棄的時候,盛星硯試探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了進來。
“桑榆有意,是你嗎?”
聞言,桑意愣住了。
門外盛星硯自顧自繼續說着:“上次你小熊挂件上有個姓名貼,我無意看到了你的名字,桑意。當時我就想一直寄信過來的桑榆有意會不會是你,可我覺得太巧合了。
“後來我搜索你的微博,看到了一張你的側臉照,才最終确定你就是她。”
桑意咬着下唇,轉過身把門敞開一個小縫,盛星硯扒出門框,漆黑的眼睛帶着一絲久別重逢的笑意。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思緒忽然飄到很久之前。
兩年前,她曾無意發現朋友分享的一個鏈接,上面寫着“樹洞郵箱”四個字。
凡是有心事的人都可以寄信過去,然後公開發布在一個平臺上,逐漸會有網友看到并給備注的郵箱回信。
她當時正處于生活的最低谷,原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滿腔苦水無處宣洩,于是寫下了一封信,署名就是“桑榆有意”。
雖然她在信裏沒透露自己難過的原因,只是簡短表述了內心的掙紮與難過,但幾日之後郵箱還是被陌生人溫暖的安慰填滿,給了她許多慰藉。
從那時起,她開始習慣往樹洞郵箱寄信,将自己生活中的苦悶盡數傾訴。
蒙塵的舊事被盛星硯再度提起,桑意忽然驚覺,自己的确很久沒再寫過信了。
盛星硯注視着桑意的臉,黑眸微閃:“所以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不再寄信了?是不是你生活中發生了什麽……”
桑意打斷他,淡淡地說:“沒有,只是不想寫了。”
說完,她忽然笑了一下,擡眸和盛星硯對視:“這不是很好嗎?說明我很長時間沒有被煩惱困擾了。”
盛星硯張了張口,還想說些什麽,桑意卻看着他率先發問:“那你為什麽叫溫暖郵遞員?”
“樹洞郵箱的後臺一直是我在運行,所以我是帶給大家溫暖的郵遞員。”盛星硯表情頗為無辜,桑意有些好笑,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好自戀。
可她仍然記得無數個獨自啜泣的夜晚,樹洞郵箱的運營者給她發了很多條私信,說了很多個冷笑話,笑話不太好笑,卻像一盞黑夜中的螢燈,悄無聲息将她照亮。
她也曾猜測過這個賬號背後的運營者是什麽樣子。
可當這個容貌出衆卻又有些幼稚的少年真的站到她面前時,她忽然感到有些啼笑皆非。
桑意揚了揚嘴角,沖他不太自然地咧開嘴笑了一下。
見她心情愉悅,盛星硯忽然斂起笑意,神色變得認真:“所以你可以告訴我了嗎?為什麽不再寫信了。”
桑意垂眸,沒有吭聲。
我不再有煩惱了。
這句鬼話說出來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可是她到底為什麽放棄了寫信呢?
她陷入沉思,卻忽然發現,也就是在自己放棄寫信的那段時間,她愛上了觀察那些熱烈盛開卻又悄然凋謝的花朵。
她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家,背着包獨自跨越了大半個地圖,來到這裏,只是簡單的想換個地方生活。
她想去一個充滿生機的地方。
(三)
最後的原因桑意還是沒有告訴他。盛星硯不急不惱,丢下一句“那我改天再來找你”。
耳邊總算恢複清淨,桑意常年生活在冷清裏,忽然闖進一個話很多的人,讓她有些無所适從。
可安靜并沒有維持太久,大約半個月後,少年再次敲響了她家的門。
“這次又是什麽事,上次的問題我還沒做好準備告訴你。”桑意搶先一步拒絕,随即伸出手想關門。
盛星硯眼疾手快地摁住門把手:“這次不是來問你問題的!是想請你陪我做一件事!拜托拜托!”
桑意看着他異常真誠的眼神,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
盛星硯拉着她穿梭過人來人往的街道,來到一家名為“星願”的店鋪裏。
店面外觀很簡約,但內部裝飾卻以粉藍為主色調,仿佛一個充滿夢幻的烏托邦。牆壁上密密麻麻挂滿了信封,閃爍的星星燈讓人神往又心生希望。
盛星硯遞給她一張紙,然後端坐起來,認真寫上幾個字。
見桑意無措地站在原地,盛星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也寫呀。”
桑意不解其意:“寫什麽?”
“星願星願,當然是寫你的願望了。”
桑意拿着筆,站在原地發愣。
少年百無聊賴。地轉着筆,似是不經意地說:“很多人都會有未能完成某件事的遺憾,你也有吧。”
手指不自覺地攥緊,桑意在紙上刷刷寫了幾個字,然後把筆撂下。
盛星硯不由得心生好奇,問道:“我能看看嗎?”
桑意擡了擡下巴,把紙片往前推了一下。盛星硯慢慢低下頭去看,視線觸及文字,他難以置信地擡起頭,語氣皆是驚詫與不理解:“你的願望只是吃一頓火鍋嗎?就……這麽簡單?”
酸澀轉瞬即逝,桑意不準痕跡地掩蓋眼底的失落和難過,揚起嘴角沖他重重地點了下頭:“是呀,就這麽簡單。”
她的願望,只是想吃一頓火鍋而已。
其實這個願望對她來說并非難事,當她站在火鍋店門口的時候,實現離她也不過咫尺。
可她心裏有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讓恐慌和絕望圍在她身邊不停地打轉,壓得她喘不過氣。
桑意時常想,或許這輩子她都沒辦法鼓起勇氣走進一次火鍋店,放空大腦,無憂無慮地吃上一頓。
見桑意怔住,盛星硯碰了碰她的肩膀。桑意擡眸便撞進他漆黑的眼睛裏,裏面的光亮和他身後的星星燈別無二般。
“桑意,我不會讓你遺憾的。”他如是說道,語氣認真又篤定,又輕輕重複了一遍,“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似乎有什麽隔閡在無形之中消失了,那天過後,兩個人的關系明顯熟絡不少。
當盛星硯再次約她去植物園看花的時候,桑意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彼時已經過了春天,不少花朵悄然盛放,花圃一下子熱鬧起來。
夕陽漸白,徐徐吹來的風裹挾着涼意。人潮擁擠,兩個人挨的很近,桑意舉着相機目不轉睛地看着取景框裏的花,口袋裏的手機卻驟然響起。
她遲疑了一瞬,點擊了挂斷
對上盛星硯困惑的目光,桑意解釋說:“家人打來的,但……無關緊要。”
盛星硯了然,狀似不經意地問她:“好像很少聽你提起家人,和他們關系不好嗎?”
桑意搖了搖頭,沒打算隐瞞:“我和媽媽關系很好,我偶爾會給她發消息報平安。但他們打電話無非是催我回家,久而久之,我就不想再接了。”
還沒等盛星硯開口,桑意就沖他揚起嘴角,語氣似乎有些不易察覺的哽咽:“你可能又要問,我為什麽一個人從家裏跑出來,為什麽不願意回家……可能是我叛逆期還沒過吧,我太不聽話了。”
桑意忽然把目光投向遠方,眸子裏的星光也跟着不見了。
不知她沉默了多久,再擡起頭時,眼睛裏已經蓄滿了淚水。
盛星硯向她緩緩張開手臂,桑意怔了一瞬,随即撲進他懷裏嚎啕出聲。
許久,桑意哭累了,嗓子幾乎嘶啞。她擡起頭擦幹淚水,眼睛腫得像核桃。
“現在我還不想說,如果有機會的話,未來吧……未來我再告訴你。”她拖着濃濃的鼻音,有點甕聲甕氣的感覺。
盛星硯笑着說好,又問她要不要一起去看日落。
他領着桑意來到山頂,俯瞰下面的群樓,忽然感覺密密麻麻的人群變得如此渺小。
紅色的霞光漸漸歸于白寂,太陽緩緩下墜,最後消失于群山。
桑意聽到盛星硯對她說:“桑意,許個願吧。”
她仰頭看他,眼底泛起陣陣漣漪,聲音卻帶着期許:“日落也可以許願嗎?”
“只要你想,什麽時候都可以許願。既然你不願意再寫信,那就向落日祈禱,讓煩惱早點消失吧。”
盛星硯深潭般的眼睛被日落的光暈點亮,仿若鋪滿稀碎的星光。
桑意心跳的節奏忽然亂了。
她把頭轉向落日,閉上眼睛虔誠許願。
哪怕她已經知道了謎底與答案,她願意鼓起勇氣,再向生活祈禱一次。
給我一點甜頭吧,桑意這樣想。
大概是上天真的聽到了她的祈願,生活好像真的在一天一天變得更加順利。
盛星硯時常陪在她身邊,陪她看電影,陪她看花,甚至在夜市上和桑意一起吃她從來沒有吃過的炸年糕。
當年桑意寫的信件最受歡迎卻忽然杳無音訊,不少人都在後臺詢問她的情況。為了報平安,也為了鼓勵更多人,桑意再次提筆寫了一封信件,寫給每一個在生活上遇到困難的人。
樹洞郵箱自成立以來被憂傷和煩惱定義着,當“桑榆有意”再次出現,并用溫暖文字诠釋世間美好的時候,她大火了一把。
看過日落後,盛星硯提出要幫她實現願望,請她吃火鍋。
他笑着問:“現在你鼓起勇氣了嗎?”她點了頭。
她被盛星硯拉着,一路上順順利利,卻在抵達火鍋店門口的時候腳步停滞了一瞬。
幸好,也只是一瞬。
盛星硯堅定的眼神讓她忽然無所畏懼。
菜品逐漸上齊,在等食材煮熟的空隙裏,桑意得知自己登上熱搜的消息。
她用筷子夾了一塊毛肚,在滾燙的麻辣湯底中浸了一下,随即送入嘴裏,滿臉興奮與滿足。
她新奇地像一只剛降生的孩子,眼神放光,聲音歡喜:“我第一次吃辣,原來是這個味道,竟然是這個味道。”
這句話說完,嘴裏留存的辣意讓她的臉上升騰起紅暈,她嘶了幾聲,捧起桌邊的玉米汁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香甜的玉米香氣在舌尖蔓延開來,桑意低下頭,輕輕說了句:“謝謝你。”
盛星硯略一挑眉:“謝我什麽?”
桑意很認真地說:“我從來都沒有吃過炸年糕,沒有吃過辣的火鍋,沒有喝過這麽好喝的玉米汁……”
她停了停,好像在鼓起勇氣。
“以前我都是活在恐懼裏,唯恐明天就會死去。我什麽都不敢吃,不敢喝,活的很不快樂。”見盛星硯眸中閃過不可置信,桑意笑了笑,“可我忽然想通了。盛星硯,人活着,不就是要開心和沒有遺憾嗎?”
這夜,樹洞郵箱的私信有兩個時間段留言爆滿。
第一次是“桑榆有意”回歸,還寫了一封很溫暖人心的信。
第二次是,有細心的網友發現,一直在努力和生活做鬥争的少女“桑榆有意”,居然是胃癌晚期患者。
那些讓人心疼和不知出處的痛苦,總算在這一夜得以真相大白。
(四)
兩個人吃完火鍋出來的時候,外面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大雨。
夜色寂寥,路燈高懸,吹來的風帶着讓人清醒的涼意。
兩個人都沒有帶傘,在火鍋店門口等了一會,桑意冷不丁打了一個噴嚏。
盛星硯把外套脫下披在她身上:“在這裏等着,我去買一把傘。”
“唉,不用。”桑意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星星亮亮的。
她思忖片刻,忽然說:“盛星硯,陪我淋一場雨吧。”
考慮到她的身體情況,盛星硯正欲拒絕,可當他對上桑意水光閃閃的眸子,還是心甘情願地敗下陣來。
盛星硯拉着她的手,兩個人安靜地走在雨裏。
很快,兩個人都被淋濕了。
桑意看着打傘路人奇怪的目光,捂着嘴一邊偷笑一邊小聲道:“他們一定覺得我們兩個是神經病,不抱頭逃竄就算了,居然還走得這麽悠閑。”
盛星硯無奈地戳了戳她的額頭,加快腳步,希望早點送她回家。
淋雨的時間終歸還是短些好,免得她着涼。
不像他滿是心事,身旁的少女難得心情很好。桑意蹦蹦噠噠地踩在水坑裏,笑意盈盈地擡頭看他。
“盛星硯,自從你出現以後,我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天光大亮。和你在一起,我做了很多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事。我也從來都不會想過,我會有一天肆無忌憚地淋一場大雨,什麽都不用想。”
她的聲音很輕,卻有些搖搖欲墜,仿佛稍不經意便能随風而去。
盛星硯的心顫了一瞬。下一秒,桑意忽然小聲驚叫了一下,跌倒進水坑裏。
四目相對,盛星硯眼睛裏帶着寵溺和無奈,反倒是桑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很無辜地攤開手,耍賴皮般撒嬌道:“我腳崴了,你背我。”
盛星硯兇巴巴地瞪着她,對視幾秒後,他再次妥協地在她面前蹲下。
桑意低笑着爬上他的背,兩個人前行在雨裏,忽然都沒了話。
半晌,脖子上的小手好像微微動了動,他的頭頂傳來少女試探又隐忍,的聲音:“我媽現在……還好嗎?”
感受到盛星硯身體微僵,桑意像是笑了一下:“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媽找來勸我的。你靠近我太過刻意,表演也漏洞百出……但我知道你是真的關心我。”
說完這句話,她又小聲重複了一遍:“我媽媽,現在怎麽樣?”
少年一聲不吭。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低聲給出答複:“阿姨幾個月前去世了。在你得病之前,她其實已經被診斷出癌症。”
那時桑意媽媽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他的聯系方式,問他桑意有沒有繼續寄信。後來他從桑意媽媽嘴裏得知了全部的經過,在她彌留之際,答應一定會幫忙找到桑意,勸她繼續治療。
後來他無意中在某報社發表的圖片上再次看到了“桑榆有意”四個字,才來到內容提及的植物園撞運氣。
沒想到,居然真的和她相遇。
聽到媽媽已經去世的消息,盛星硯的領口漸漸被少女的小手抓緊。抑制已久的哭聲終于爆發出來,桑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時候我被診斷出得了癌症,整日整夜沉浸在痛苦裏。吃不完的藥丸,做不完的化療,永遠逃脫不了的消毒水味……盛星硯,你能懂我嗎?我不願意所剩無幾的生命浪費在那樣一個冷酷無情的地方。”她抽噎着敞開心扉。
“我當時才十九歲,明明還有大好的前途時光,為什麽一定要活在充滿哭聲和悲痛的醫院裏。我不想看到親戚們可惜的眼神,不想看到我媽媽愧疚的臉,所以我逃了出來,想在剩下的時光裏活的開心一點。”
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昏暗的日子。
她每天睡醒就會看到媽媽蒼白的臉,腫得像核桃一般的眼,她知道媽媽一定在半夜偷偷流淚。
她強撐着笑意吃下每一口味同嚼蠟的飯菜,病房裏的消毒水味經久不散。
她哭着寫下每一封信,在黑夜裏,那些溫暖的安慰像是唯一亮起的燈盞。
“盛星硯,我想快樂地活着,我不想給我的媽媽再增添負擔。于是我毅然決然選擇追求自己渴求的自由,時不時告訴媽媽我活得很好,很開心。”
可沒想到,媽媽原來早就已經去世了。
桑意聲淚俱下,把臉埋在盛星硯的後背上。
晚風吹過,一陣陣涼意撲面而來。今夜的天空很暗,半分星光都不曾有。
她忽然悶聲問道:“盛星硯,世界上會有什麽東西……能夠跨越生死嗎?”
盛星硯思忖片刻,聲音低沉又溫柔:“或許愛可以。”
(五)
那天過後,桑意回到了醫院。
她剃去了烏黑的長發,換上了藍白相間的病號服,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出神。
消毒水的氣味仍然很難聞,病床配備的純白色被子時時刻刻提醒她是個病人。
盛星硯提着藥來到病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桑意戴着尺寸明顯偏大的帽子,站在窗臺邊上。吹進來的風鑽進她寬大的袖口,讓她清瘦的身體好像有些搖搖欲墜。
聽到響動,她轉過頭,眼睛亮了幾分:“你來啦。”
不細聽,根本難以察覺聲音的顫抖。
盛星硯佯裝沒有發覺,一如既往呲着牙對她笑,露出兩排小白牙。他把裝着藥的袋子放在床邊,然後走近關上了窗子。
“這裏是六樓,注意安全。”盛星硯蹙着眉,喋喋不休地講着靠近窗戶有多危險,然後把她拉的離自己近了一點。
桑意乖乖地嗯了一聲,随即舉起手機把上面的內容給他看:“今晚有獵戶座流星雨哦,等我下午化療完,你陪我去天臺看看好不好?”
盛星硯揉着她的頭說好,對于她的請求,他向來是毫不猶豫地答應。
桑意出來的時候很疲憊,她強撐起笑意,卻怎麽也站不起來。她又試了幾次,腿腳卻還是發軟。
像是偏偏和自己過不去,她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跌倒,站起來,再跌倒。
她不争氣地捶着自己的腿,含着淚激動地問盛星硯自己是不是很沒用,連正常行走都做不到了。
盛星硯伸出手幫她拭去淚水,告訴她:“你很好。”
擔心看不到流星雨會讓她心生遺憾,盛星硯背着她來到天臺。他早已将椅子提前備好,還貼心地脫下外套蓋在她的後背上。
流星出現,一道道光亮的星子拖着長長的尾巴閃過銀河。
桑意有一瞬間的恍惚,忽然扭過頭,看向身邊的盛星硯。
少年仰着頭,正認真地看天空。像是察覺到她的動作,他轉過頭與她對視,沖她笑了一下。
桑意輕聲問:“盛星硯,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明明我什麽都沒有。”
盛星硯漆黑的眼睛泛起了陣陣浪潮,他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語氣對她說:“可是你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
最初是出于責任心,他不忍看年輕的少女在命運的泥潭裏獨自掙紮,于是他忍不住伸出了手。
他知道桑意想在最後的時間活的快樂,于是他陪着她做很多從來沒有做過的事,給予她溫暖和勇氣。
後來他沒辦法騙過自己,這個故作堅強的少女早已占據了他心裏的一方領土,牽動着他的心。
聽到他這句話,桑意眼裏水光閃動,卻沒有哭。她把頭輕輕地靠在盛星硯的肩上,聲音像是被抽幹了全部的力氣:“今晚的星星真好看。”
盛星硯一愣,又聽到她說:“謝謝你呀,盛星硯。”
她的前半生是一場渾渾噩噩的大夢,盛星硯帶着鋪滿星光的黎明出現,解救她于天光大亮。
桑意于三天後淩晨離開人世。
臨走前,她很不安穩,臉蒼白的像一張白紙。她的呼吸紊亂,骨節泛白,手死死地攥着被角。
盛星硯心被揪緊,眼眶也紅了,伸出手試圖用掌心的溫度讓她安穩一些。
桑意忽然睜開眼睛,沖他牽強的扯起嘴角笑,希望他不要擔心。
後來她幾乎人事不省,嘴裏始終小聲念叨着什麽,盛星硯聽不清。
直到最後,她忽然猛地睜開眼睛,抓住他的手說:“我想我媽媽了。”也是在這一瞬間,一行清淚順着她的眼角滑下,在蒼白的臉上像是一條無聲無息的小河。
一天以後,盛星硯收到桑意留給他的定時消息。
她說她這一生沒有遺憾,做了很多自己一直沒有勇氣做的事,還遇到一個像他這麽好的人,能讓她走的時候不那麽孤單。
她問,能不能替她看看明年的春天是什麽樣子。她滿懷希望的猜想,花朵生機勃勃的模樣一定很美。
盛星硯沒有失約,他在第二年春天來臨之際,重新回到那個故事開始的植物園。
當天晚上,許久不曾更新的“溫暖郵遞員”上傳了很多照片。有初放的花,有抽綠的樹,還有蒲扇着翅膀的飛鳥……無不充滿生機。
桑意,你看。
年年歲歲,花謝又開,春天永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