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黃昏與白晝
黃昏與白晝。
(一)
林經愉十七歲的時候随父母遷到了城裏,告別了生活多年的小鄉鎮。
新同學并不友善,每當她說話時都會露出鄙夷的神情。一起值日的同學看她性格軟懦,把抹布一扔就拎着書包回家了,空蕩蕩的教室裏只留下她一個人幹活。
窗外逐漸染上霞色,林經愉把最後的收尾工作忙完,背着書包走出教室。
走廊裏黑漆漆的,過堂風冷的厲害。林經愉搓了搓胳膊,裹緊了身上的外套,下樓時突然發現拐角處站着一個黑影。
林經愉膽子小,遲疑着不敢湊近,哆哆嗦嗦地問:“你是人是鬼?”
“別怕。”那黑影說話了,“是人。”
林經愉顫抖着摁開走廊的燈,昏黃充斥整個走廊,林經愉總算看清了那黑影的真面目。
是一個臉色很白的少年,額頭微微覆着薄汗。
眼前的人和印象裏那個身影逐漸重合,林經愉驚喜萬分。可她下一秒忽然發現,陳晝站在原地,似乎搖搖欲墜。
林經愉飛快地走到他身邊,輕聲問道:“你不舒服嗎?”
“沒什麽大事,可能是晚上沒有好好吃飯的緣故,一會就好了。”陳晝淡淡地回答,又看向她,“你能扶我去那邊坐一會嗎?”
林經愉攙着他的胳膊到圖書角的長椅上坐下。察覺到陳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林經愉指了指自己的臉,小聲問:“你還記得我嗎,兩年前在鄉鎮,我們見過的。”
陳晝盯了她片刻,略一思索,忽然笑了:“我說怎麽這麽眼熟,原來是小鯨魚。”
聽到這個熟悉的昵稱,林經愉一下子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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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這三個字再度從他嘴裏說出來,竟讓她忍不住回想起兩個人初見的時候。
兩年前,林經愉和陳晝的第一次相見是在一個寒風呼嘯的陰天。
那時林經愉剛從山上采完野菜,正要下山,剛好碰見到山裏尋找靈感的陳晝。
陳晝自小在城裏長大,對于她背着一籮筐綠色野草的行為非常好奇。林經愉氣鼓鼓地從筐裏拿出一株來,指着它說:“這不是野草,是山野菜,既可以拿來吃,也可以拿去賣錢。”
興許是在衣着幹淨的他面前有些自卑,林經愉下意識地将他的困惑當成了不屑,挺直了脊背冷哼一聲:“你們城裏人就這點見識嗎?”
沒想到陳晝非但不生氣,還虛心地問她可不可以教自己識野菜。林經愉這才明白自己是想多了,一口答應下來。
天說變就變,轉眼間烏雲密布。林經愉帶着陳晝一株一株的識別不同品種的野菜,再擡起頭時發現周圍的環境已然變得陌生,兩個人竟然在山裏迷了路。
林經愉憂心忡忡地帶着陳晝尋找來時的路,可豆大的雨點卻在這時從天上砸了下來。
山裏的泥土本就潮濕,傾盆大雨更是雪上加霜。兩個人的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很快全身便已經濕透。
林經愉只顧着往前看,一時不察被凸起的石塊崴傷了腳,跌坐在地上寸步難行。
陳晝脫下外套給兩個人撐起一把簡陋的小傘,正想把她扶起來,卻見面前的女孩忽然從兜裏摸出一個香袋來,随即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香袋很簡陋,上面的針腳有些歪歪扭扭,卻可見用心。
陳晝見狀有些不解,問道:“你在幹什麽?”
林經愉仍舊閉着眼,不緊不慢地回答他:“我在對着蒲公英許願,許願我們能平安下山。我奶奶說對蒲公英許願可靈了,它會聽到我們每個人的心願。”
她說着,晃了晃手中的香袋,意在告訴他蒲公英在香袋裏。
陳晝愣了一下,也明白此時并不是灌輸唯物主義的恰當場合。待她睜眼,便在她面前蹲下,輕聲道:“上來,我背你。”
林經愉猶豫了幾秒,還是乖乖爬上他的背,充斥着冷意的棉衣一時間好像突然有了些微不可察的溫度。
樹林裏靜悄悄的,只有風聲和雨聲。直到林經愉忽然輕拍了他一下,驚喜地指着前方那棵樹說道:“快看,那是我做的記號!順着前面的樹走我們就可以下山啦。”
陳晝松了一口氣,腳下的步伐更加穩健。
到達目的地,陳晝将女孩放了下來,讓她坐到屋檐下的凳子上。林經愉忽然輕拽了下他的衣角,仰起頭看他,得意地小聲說:“你看,我們平安下山了,我就說對着蒲公英許願很靈的吧。”
陳晝頓了頓,剛想說他并不相信這個,可他看着眼前女孩亮晶晶的眼睛,還是輕笑着嗯了一聲。
于是作為見面禮,也作為答謝,林經愉真誠地将蒲公英香袋送給了他。
這是兩個人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在村子裏的最後一次見面。在村口告別陳晝時,林經愉有些依依不舍。
陳晝忽然回頭沖她笑道:“小鯨魚,有機會的話,記得來川城找我玩。我叫陳晝,白晝的晝。”
自那天起,川城二字便被林經愉牢牢記在心底,可卻始終尋不到合适的機會。
如今再和他重逢,林經愉覺得,自己已是十足幸運。
(二)
川城轉眼入了秋,路上鋪着枯黃的落葉。
林經愉到校早,一如既往先去食堂買早餐。她買了兩個饅頭,剛掏出錢包付錢,身後忽然傳來幾聲嗤笑。
林經愉轉過身,發現這兩個女生眼神不善。其中一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掩着唇輕笑:“到底是鄉下來的,只吃的慣饅頭,就連錢包的款式也這樣土氣。”
卻不想,一向逆來順受的林經愉瞬間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獸,大聲回怼道:“你說我可以,可這錢包是我奶奶給我繡的,你絕不能說它土氣!”
一時間,場面劍拔弩張,周圍紛紛投來詫異的目光。女生氣不過,剛舉起那杯滾燙的豆漿,下一秒她的手腕卻被人抓住。
“陳晝……”
女生縮了縮脖子,猛地清醒過來,随即落荒而逃。
陳晝走近那個一言不發的女孩,擡起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林經愉身體一僵,不知怎的,方才的倔強一瞬間化為委屈鋪天蓋地襲來。她紅着眼擦了下眼淚,寶貝似的将錢包握在掌心裏。
“別哭。”他聲音清冷如水,在她耳中卻分明是溫暖的,“錢包很好看,一定是你奶奶用心縫的,她很愛你……所以你別哭。”
他不會安慰人,笨拙地摸着她的頭發,卻很适時地收回手。
林經愉垂下眼,心裏那潭湖泊卻被他的話激起陣陣漣漪,蕩漾了一圈,又一圈。
吃過早飯,兩個人并肩往教學樓走。
微風裹挾着陣陣涼意,将地面上的落葉吹得沙沙作響。
林經愉一路低着頭,亦步亦趨地跟在陳晝身邊,卻不想陳晝忽然停下了腳步。
她如夢初醒般擡起頭,卻見眼前的少年正盯着自己,漆黑的眸子如同深不見底的潭水。
“你不喜歡和我一起走嗎?”他冷不丁問出口。
林經愉一怔,連忙搖頭否定,陳晝卻輕笑了一下,語氣染上幾分戲谑:“既然沒有不喜歡,為什麽一路上都低着頭?”
“因為……因為……”
林經愉不安地輕咬下唇,忽然沒勇氣看他。她的聲音微細如蚊,卻讓陳晝聽得一清二楚:“對不起,我習慣了。”
她似乎有些難為情,紅着臉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陳晝卻輕輕一笑,那樣認真地注視她,一字一句同她講:“小鯨魚,我覺得你擡起頭走路更好看。”
聽到這句話,林經愉耳根忽然一燙,一種沒由來的羞澀自她心底生根發芽。
自那以後,她每每走路都會刻意挺直脊背。
可這分明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秋日,他說的也不過是一句簡單的鼓勵,為什麽少年溫柔的眉眼卻開始頻頻出現在她的夢裏,讓她一度徹夜難眠?
(三)
自那日起,兩個人的距離似乎無形拉近。又或者說,是林經愉單方面,想要一步步靠近他。
可陳晝出類拔萃,成績拔尖,林經愉想追趕上他實在不太容易。
于是她開始有意識地報名周末補習班,希望能利用課餘時間,一點點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晚上八點,林經愉收拾好文具從補習班出來。街上難得顯出幾分冷清,影影綽綽,卻格外安靜。
她在一個糖炒栗子的攤位前駐足,等待栗子的過程中,餘光忽然闖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鯨魚。”陳晝顯然也看見了她,大步走了過來,在林經愉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此時已臨近收攤,鋪子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林經愉躊躇了一會,最終還是把栗子往前遞了遞。
陳晝沒想讓她為難,拿了幾顆,輕聲問:“怎麽不回家?”
她也不避諱,低聲實話實說:“不想回家。”
像是料到陳晝可能會問什麽,她補充道:“我父母不會擔心我的……”
林經愉垂着眼,有一下沒一下地剝着栗子,又重複了一遍:“他們只關心弟弟,從不在意我。唯一在意我的人只有奶奶……”
半晌,無人說話。林經愉低着頭,眼淚卻一滴一滴砸了下來。
等她終于整理好情緒擡起頭時,卻無意撞入一雙漆黑的眼睛。那雙眼深邃如水,卻含着那樣明顯的心疼,讓她心底像是被□□撞了一下。
陳晝擡了擡手,輕輕替她擦幹眼淚。溫暖的指腹傳來陣陣溫度,卻讓她的眼淚更加洶湧。
“我父母剛才給我打電話,說我弟弟餓了,讓我給他買點面包回去……”
“陳晝,我的生日,竟然沒有一個人記得。”說到最後,她已幾近失聲,像是要将心底所有的委屈宣洩而出。
陳晝輕輕拍着她的背,耐心地陪着她。直到鋪子收攤,他帶着林經愉來到一家蛋糕店門前駐足。
看到她明顯錯愕的表情,陳晝說得那樣認真:“之前你的生日我從未參與過,但如果你不介意,接下來的每個生日我都可以陪你度過。”
她幾乎想都未想,脫口而出:“一言為定。”
兩人面面相觑,相視一笑。陳晝讓林經愉選一個自己最喜歡的蛋糕,她思來想去,最後選了一個鯨魚圖案。
夜幕已深,街上幾乎寂靜無人,兩個人就這樣并排坐着。林經愉膝上放着蛋糕,她看着上面靜靜燃燒的蠟燭,久久沒有開口。
“陳晝。”她聲音輕的像風,卻有幾分哽咽,“之前從未有人對我這麽好,你是第一個。”
陳晝一怔,下意識望向女孩。她卻輕輕閉上眼,嘴裏喃喃念着些什麽,那樣認真虔誠。
“你想不想知道我許了什麽願?”林經愉扭過頭看他,笑容難得有幾分明媚,“我說呀,讓蒲公英保佑你平安,快樂。”
陳晝愣住,輕聲問:“為什麽是我?”
女孩笑得純粹:“因為你是第一個陪我過生日的人呀!你給了我一個許願的機會,那我便還你一份庇佑,讓蒲公英保佑你永遠平安快樂。”
後來的很多年,林經愉常常想起這個傍晚。她和陳晝挨的那樣近,似乎每一寸呼吸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而少年一言不發,眼神灼灼,竟是那樣動人。
(四)
期末考後,林經愉以班級第一的成績被推選為三好學生。
可等她從衛生間回到教室後,原本放在桌子上的獎狀卻不翼而飛。
自從她意識地糾正鄉音以後,班裏的同學已經對她友善很多,唯獨那個當初在食堂為難過她的女生時常面露鄙夷,有意無意地譏諷她。
獎狀被人偷拿走後,女生剛好在教室,林經愉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請問你有沒有看見我的獎狀?”
卻不想女生拍桌而起,惱羞成怒:“你這個土包子是什麽意思,懷疑我偷拿了你的獎狀嗎?”
畢竟沒有證據,林經愉也不想徒增事端,正打算回座位,陳晝恰巧經過門前,輕聲喊了一句:“小鯨魚。”
卻惹得女生更加陰陽怪氣:“什麽小鯨魚?上節語文課明明說自己水族館都沒去過,還好意思叫自己小鯨魚?”
林經愉身體僵了僵,沒管她的話,繼續往外走。
陳晝對她的處境早已心知肚明,語氣詢問,心下卻已經了然:“東西又丢了?”
林經愉不想讓他擔心,笑着搖搖頭,佯裝無事道:“怎麽會經常丢東西呀,可能是我放到哪裏忘記了,一會回去找找說不準就找到了。”
誰都不想讓自己難堪的一面被人看見,怕陳晝細問,她連忙轉移話題:“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陳晝輕輕颔首,一語驚人:“放學先別走。”
林經愉身體猛地一抖,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卻在他眼裏看到了一絲笑意。
“放心好了,我不是要和你約架,你不要胡思亂想。”陳晝屈起手指輕輕點了下她的額頭,“我只是想帶你去個地方。”
見林經愉眼裏升起好奇,陳晝故意板起臉,面露嚴肅:“至于去哪裏,暫且保密,等放學你就知道了。”
于是一向熱愛學習的林經愉,第一次開始期盼起放學。
鈴聲終于打響,林經愉拎起書包第一個走出教室,果然在校門口看到了陳晝,以及一輛單車。
林經愉坐在陳晝身後,興奮地感受着略過耳畔的風。一排排樓房飛速經過,她小心翼翼地扯住陳晝的衣角,眼睛卻不自覺地彎了彎。
抵達目的地,謎底終于揭曉,眼前高大的建築前橫着三個大字:水族館。
見她還愣神,陳晝自然而然地牽着她走了進去,不經意道:“下次你也可以說自己去過水族館了。你要大聲地和他們說,你不僅叫小鯨魚,你還見過水族館裏最可愛的鯨魚。”
不知不覺間,他們在白鯨館前停了下來。圓溜溜的白鯨看到有人來很好奇,在水裏接連轉了幾個圈,逗得林經愉忍不住發笑。
她拿起手機拍了很多照片,從進館開始,一直拍到出口。
“我奶奶一直生活在那個小鄉鎮裏,從來不曾見過這些東西。等我哪一天回家了,我要帶給她看看。”她輕聲解釋,卻并非毫無保留。
還有幾句話,她沒告訴陳晝。
如果可以,她還希望,能把陳晝也帶給奶奶看看。
她想告訴奶奶,自己很幸運。那些她不曾奢想過的美好願望,都有一個叫陳晝的少年替她一一實現。
(五)
高二不知不覺已到了尾聲,為了緩解學生壓力,學校破天荒地放了幾天小長假。
回老家看望奶奶是林經愉早就打算好的選擇,可她沒想到,陳晝說要陪她一起回去。
“我想檢驗一下那些野菜名稱我是否已經忘幹淨。”對于理由,陳晝回答得言之鑿鑿,“如果忘幹淨了,那恐怕還得麻煩小鯨魚再教我一遍。”
林經愉毫不猶豫答應下來,于是假期第一天兩個人便坐上回老家的火車。
到達鄉鎮已是傍晚,天邊的夕陽快漸變成白色。林經愉在前面帶路,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來,指着前方驚喜地叫出聲道:“前面就是我們村的蒲公英園。”
她想了想,扭過頭看向陳晝:“老一輩都說,在蒲公英園許願很靈,你難得來一趟,不如也許個願望。”
“許願的人那麽多,蒲公英每個都能聽到嗎?”陳晝側目看她。
林經愉點點頭,不容置喙:“每個願望都會被聽到的。”
陳晝拗不過她,被她拉着進了蒲公英園。這是一片被石板圍起來的小院落,剛一進去,他便看到滿地的蒲公英。
風輕輕吹過,半空便騰起一片絨白色的小傘,像羽毛般洋洋灑灑,最後尋找新的泥土栖下。
“蒲公英的種子,象征着希望呀。”
林經愉輕輕說完,停頓了一下,轉而拍了拍陳晝的肩膀,眼神帶着幾分鼓勵的意味:“好了,現在快把你的願望對蒲公英講吧。”
陳晝垂下眼,下意識想告訴她,自己的願望早已無法實現。
可當他看到女孩滿懷希冀的眼睛時,他的心倏地漏了一拍,一個新的願望就這樣在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悄無聲息地生根發芽。
既然他未來的結局已經既定,那就将這份心誠則靈的庇佑,送給單純善良的她吧。
陳晝輕抿了下唇,緩緩閉上眼,不知低聲喃喃了什麽。半晌他才睜開眼,目光下意識尋找女孩的身影,卻發現她已經跑了出來,在外面對着他揮了揮手。
“許完願了吧?現在蒲公英已經聽到了,你的願望,一定很快就要實現了。”林經愉笑得很開心,一邊走一邊問他,“我剛剛也許了一個願,你想不想知道是什麽?可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願望說出來很容易不靈。”
她嘴角彎彎,眼睛裏像是鋪上了細碎星子。
陳晝接過她的話茬,佯裝懊惱:“小鯨魚,你偏要賣關子。”
林經愉眨了眨眼,随即小鳥一般沖到前面的院子裏。等陳晝拎着帶來的禮物進去時,林經愉已經和奶奶抱在了一起,哭成了淚人。
吃完飯,林經愉又和奶奶說了會話,等她走出來,陳晝還沒有回房間,一個人坐在院子裏。
見他背影似乎有些發抖,她眉心一跳,飛快地跑到他面前。
陳晝聞聲擡頭,臉色早已變得蒼白,額頭覆着細細的薄汗,卻微微扯起嘴角,想讓自己看起來沒什麽大礙:“別擔心,老毛病了。小鯨魚,幫我把包裏的胃藥拿過來好不好?”
林經愉不放心,守在旁邊看着他服下胃藥,直到他臉色恢複了些,心底那塊石頭才稍稍落地。
她張了張口,還想要問些什麽,他卻驀地轉移了話題,擡起頭來看着天空,輕聲道:“小鯨魚,今晚的星星真好看。”
林經愉也跟着仰起頭看星星。她看着看着,目光卻不知不覺轉移到少年的側臉上。
這個叫陳晝的男孩究竟有怎樣的魔力,在她每一次落到低谷的時候,都心甘情願地陪在她身側,讓她如逢甘霖?
她無從回報,只能對着蒲公英誠心祈盼。
彼時她不知道陳晝那天許了什麽願,也不知道他的願望裏都有什麽人。
她只是簡單而又純粹地想,蒲公英啊,請一定要讓陳晝得償所願。
(六)
高中三年時間不過轉瞬。
高考前夕,林經愉莫名感到有些心神不安,一個人出來走走,卻剛巧遇見同樣散心的陳晝。
于是單人行變成了雙人行,兩個人一路吃吃喝喝,考試在即的壓力總算沒那麽沉重。
夏夜的晚上,吹來的風都是帶着熱意的。林經愉拿着一串糖葫蘆坐在長椅上,等陳晝買飲料回來,巷口卻忽然出現幾個人。
為首的那個染着深黃色的頭發,見到林經愉只有一個人,更加面露不善。
他搖搖晃晃走到林經愉身前,見女孩轉身想跑,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強硬道:“把錢包拿出來!”
林經愉心裏清楚,硬碰硬吃虧的只有她自己,可錢包是奶奶一針一線繡的,她不願輕易交出。
“錢我可以都給你,但錢包能不能留給我?這是我奶奶辛辛苦苦給我做的,她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她企圖周旋,卻忘了地痞流氓多半習慣了無賴,從來不會聽什麽感人故事。
于是她見陳晝回來便将他當成了救命稻草,紅着眼眶說清楚了來龍去脈,聲音幾近哽咽。
起初她只是覺得難過委屈,想找一個人傾訴。卻沒想到陳晝聽到她将事情道出,忽然面色一沉,要去找那幫人将錢包拿回來。
聞言,林經愉即刻清醒,拉住陳晝的衣角勸說道:“他們人多,我們馬上就要高考了,你不要去,不要去……”
彼時她心神不寧,未曾注意到男孩的臉色早已有些蒼白。
陳晝看着她的臉,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再次擡起手,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
“小鯨魚,你先回家複習,好好考試,別想太多。”
林經愉仰起臉,倔強地搖搖頭:“算了,錢包我不找了。陳晝,我們一起回家。”
“小鯨魚。”他倚靠在牆壁上,扯起嘴角沖她溫柔地笑,聲音卻異常冷清,仿若被風一吹就會消散。
“聽話。”他說,“回家吧。”
他的語氣不容置喙,林經愉只好一步三回頭,最終往家走去。
而她也終究未曾注意,少年看着她的背影,倏地紅了眼。
考試還算順利,可直到最後一科考完,她都未曾見到陳晝的身影。
鈴聲結束後,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同學忽然叫住她,遞給她兩樣東西:“陳晝說這錢包對你很重要,讓我幫忙帶給你。”
她接過,只看了一眼,便如墜冰窖。
除了錢包,一并交還給她的,還有許多年前初見那天,她親手送給他的香袋。
“陳晝呢?”林經愉心底騰起幾分不安,聲音不住地顫抖,“他為什麽不親自給我?他人呢?”
“聽說前幾天好像是出什麽意外進醫院了……反正考試都沒來參加,他讓我把這個東西轉交給你,說它對你很重要。”
林經愉身體一顫,随即發瘋一般跑到市醫院。而陳晝就站在門口,似乎早料到她會來,靜靜地看着她。
見他除了氣色差一些沒什麽異樣,林經愉稍稍放下心,第一句話剛說出口:“那晚你是不是受傷……”
下一秒,一個女生拎着文件夾從醫院走出,親昵地挽上了陳晝的手臂,讓林經愉的後文戛然而止。
“的确受傷了,但不是為你。”他扭頭看了眼紅着臉的女孩,似是為了證明些什麽,語氣淡淡,“不參加高考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沒關系,無需多想。”
剎那間,有什麽東西在她心裏轟然崩塌。她無聲地站着,看着陳晝漫不經心地和她揮手告了別,随即和女孩一起上了車。車子行駛得越來越遠,最終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裏。
不該是這樣的。
林經愉無力地垂下雙手,心底像是被車輪狠狠碾壓一般,酸澀轉為絲絲苦楚,最後仿若洪流要将她吞沒。
如果他真的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難道那些讓她觸動不已的溫柔,都是不堪一擊的同情和憐憫嗎?
她不是從來沒幻想過和陳晝的離別。可她從未想到,當離別這一天真的到來,會是這樣倉促,甚至連多餘的對白都沒有。
那些她處心積慮編織的夢想與未來,通通在這一瞬間支離破碎,化為烏有。
而彼時的她太傻,又太倔強,不甘心就這樣被他毫無緣由的抛下,于是便心灰意冷地發誓要同他天南海北,再不相見。
又怎會想到,竟一語成谶。
(七)
自那日後,陳晝順理成章地消失在她的生活裏,再也沒有出現。
可就在林經愉終于準備釋懷時,她卻在某天深夜接到一通電話。
電話那端是個女聲,自诩是那日在醫院門口挽着陳晝的女孩。她在話筒裏哭得泣不成聲,哽咽着同她講:“我是他親妹妹,有些事他本想隐瞞你一輩子,再不提起。可這對他不公平,我必須讓你知道……”
話音未落,林經愉忽而心底一顫,顫抖着聲音問:“他現在怎麽樣?”
“他已經不在了。”
一瞬間,林經愉幾乎跌坐,仿佛頃刻間被抽離所有生機。
而在女生的講述下,那些她一直耿耿于懷的謎題,終于揭曉了答案。
因為家族基因,陳晝從出生時就患有難以根治的胃病。長期藥物壓制下,他的病情原本控制得很好,可病痛卻在他上高中以後頻頻發作,且愈發強烈。等到他被診斷為罹患惡性腫瘤時,時機已然太晚。
高考前一天那晚,他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錢包從那些人手中奪回,卻兩眼一黑倒在了巷子裏。幸好家人通過定位出來尋他,才堪堪救回他的一條命。
也正因如此,他忽然明白,自己身體的情況愈差,早已無力陪伴女孩長大。所幸,當年那個怯生生的少女早已可以獨當一面,也不再需要他。
于他而言,喜歡不該是占有,而是放手。是甘願放下一切,獨自承受所有苦難,只願女孩未來不必随波逐流。
“他自知自己已經時日不多,這才讓我陪他演了一出戲,想讓你就此死心,然後……”說到尾聲,女孩已然抽噎不止,許久才哽咽着補充,“徹底忘記他。”
得知真相那夜,林經愉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只是雙手環膝靜靜地看着窗外,看着滿天星星逐漸更替為越來越亮的天光。
後來她的生活異常順遂,成績優異,實習的工作也得到提拔。
某天,她回到老家看望奶奶。奶奶年事已高,口齒已經有些含糊,卻真心實意為她高興。幾句家常過後,奶奶無意說了一句:“我家囡囡呀,命好……真像是蒲公英保佑着你哩……”
她猛然擡頭,眼淚卻措不及防砸了下來。
淚光中,時間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個傍晚,少年在一片蒲公英中站得筆直,雙手合十笨拙地許了什麽願,她卻似乎從口型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回到房間,她終于沉沉睡去,卻恍惚做了一場夢,夢裏有兩個人在說話。
女孩笑着說:“陳晝,你對我最好,所以我還你一份庇佑。”
而畫面一轉,身影已愈漸模糊的少年緊閉雙眼低聲喃喃:“小鯨魚,我對着蒲公英許願,許願你這一生,順遂,平安。”
哪怕永遠沒有我,也一定要順遂,平安。
林經愉蜷縮着身體,眼角忽然劃過一滴淚。
她怎麽忘記了,願望說出口就不靈了。
是不是因為蒲公英覺得自己不夠虔誠,所以才沒能留住他?
淚眼婆娑間,那些蒙了塵的記憶碎片如浮光掠影般在她眼前一一閃過。那些回憶裏,她同陳晝并肩,兩個人挨的那樣近,近到仿佛能聽到彼此的呼吸。她看着陳晝漆黑的眼睛,聽見他溫柔的聲音沉聲許諾:“如果你不介意,接下來的每個生日我都會陪你度過。”
可是陳晝,你怎麽食言了。
從此她的一生裏,潮起潮落,晝夜更替,卻再也不會遇見那個讓她挂念一生的黎明。